1
转眼间,树上的叶子就黄了。
暖阳下,读卡尔维诺的作品,是一份难得的心情。他那看不见的城市,在奇特的构思里,语言仅仅是外衣,发生的故事或许是有传奇色彩的。越过高楼的阳光正好落在书页上,字里行间都是作家奇崛的想象。驶来的汽车声夹杂着孤绝。
卡夫卡敬重小人物。我想留守在乡村的人,是再小不过的小人物了。我也是小人物,但有谁知道我啊。其实,这不要紧的。卡夫卡在孤独中涅槃。而我不是卡夫卡。
一早清扫干净的大街,行道树伟岸而挺拔。疏密有致的叶,我看不出落下的几片。当然也没有人来聆听我讲述一片叶子生长和落下的过程。已经季节不分明的城市,谁还关心这树上的叶子。
钢筋水泥构建的隔绝,人就能做到真正的独立了吗?老死不相往来的现实,这个世界也是孤独的。
在夜之深处,似乎越久远的事情,愈加清晰。
2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在山脚下。
这个小小的村子是什么时候兴起的,也无从考证。木质结构的房屋,屋檐靠着山坡,一片竹林;村前是一片肥沃的水田,左右都是树木茂盛的林子。村子的正对面,一条河,一条弱小的河和一大片水田。
铁匠铺紧挨着油坊。那可是小孩玩耍最好的地方。看着铁被锻打成锄头,或者镰刀,火星溅起。嗤地一下,铁在水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记事时,这个院子放映过很多次电影。那也是小村最为热闹的时刻,地雷站和地道战的炮声传出夹杂乡风民俗。早早的,占据有利的位置,放映开始是一株株疯长的玉米苗子。鬼子和好人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在情节里,总是为好人担忧,往往又是有惊无险。电影一完,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不是狗蛋,就是二娃。
沉寂下来的山村,可以听到心跳。
疲惫的山村,是该安静了。但我听到父亲的咳嗽,母亲在叹息。
一早起来,太阳是新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在山坡上,饥肠咕噜的牛羊,草也啃光了。父亲站在山梁上,苍穹下的流水,蜿蜒悠长。
滿脸愁容的父亲,并不硬朗的身子骨,一生背负着日月。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坚定的一步一步的向前迈。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山水不是婉约的。做好饭,不知愁滋味的走在上学路上。
很遗憾,这段经历不像沈从文笔下那么诗意。正所谓少年不知愁。
日渐荒芜的山村,父亲一直守着。
母亲走得最远的,就是小县城。这还是去治病。
那一年,在县城的医院住了近半年。在阑珊的灯火中,她无法挪动脚步。被封建裹小了的脚,这一生她每迈出的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忍受病痛,站在病房的窗前,院子里的树和花坛,不知道从哪儿移栽来的。
也许人就是这样,是比树还要适合成长的。
医院的福尔马林气味,让她很不适应。咳嗽,呕吐……
从学校出来工作也是几年了,但每次回家都还是一个人。这成为父母最为放不下的事。每次母亲都会唠叨:“该成家了。”
一阵咳嗽,母亲说话也是力不从心。
是啊,再不成家,母亲就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这种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那个秋天,她没有躲过叶子的落下。画在我生命的句号,不管我怎么喊,她也没有醒来。苍白的脸,瘦骨嶙峋。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不敢在我的文字中涉及到母亲这个词。
一闭上眼睛,母亲的白发就揪着我的心。
漏风的房屋怎么也关不住母亲的叹息。
3
那时候我没有时间陪在母亲的身边,一个人在乡村,咀嚼着孤独。
月亮出来了,卡尔维诺来了。
我工作的地方,除了山,还是山。女人就不在我的世界里。每每想起母亲期盼的眼神,我的心如刀绞。人在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大山掩埋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孤独养育的灵魂,有大山的厚重。哈姆雷特是孤独的。我相信梵高最后一腔是孤独的。他生活里的油彩都用给了《向日葵》。穿过夜色,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也没有幸免。那时我非常崇拜司汤达塑造于连这个勇敢的爱上伯爵女儿的青年。滑稽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唐吉坷德,面对那些风车冲锋陷阵。
大山的夜,除了孤独,还有猫头鹰不断的叫声。那让人心生颤栗的叫声,总是在我安静睡去之后,又在不经意中发出。有脚步,近了,又远。这是一个闹鬼的山村,我大部分时候整夜的亮着灯和放着音乐。当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常常的一句话是“活人还怕死人吗”?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往往听到深夜的响声心里还是不寒而栗。
其实,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能够唱着李春波的《小芳》。可是,山村的小芳还没有长大成人。树和树之间透露出的绿,也遮挡不住骄阳。
这大山里是没有小芳的。储满了荷尔蒙的身体,时常燃烧着无名的火。噼里啪啦的身体,每一个夜晚都是孤枕难眠。很多时候我都在故事的情节里等到天明。
宿舍边,一株株黄花,很美。每个早上,我采摘几朵放在面里。但哪知道这鲜黄花是不能多吃的。那么美的花,怎么潜藏了毒性。女人就是这花,不要轻易沾惹上。也许这是我的自我安慰。我这粗糙的生活,对于花的理解也有了偏差。读莫泊桑小说《项链》就在想,女人怎么那么爱虚荣。难道我也爱上花的虚荣和娇艳。那些妖冶的,甚至是迷惑的,就在花朵里。
那一段时间,我就迷醉在词语里,人间的烟火也不过是一些词语的返乡。有着田园的味道。
长着草的词,月光落进来。
一盏灯,昏暗。
屋外的风,吹皱了时光。
清冷,干裂。
也许坐在梭罗的瓦尔登湖,聆听鸟鸣多么幸福。这里虽然没有湖泊,但有蓝天白云。恍惚间,生命里有个小小的池塘,有一株荷。不说话的荷,铭记着我的苦难。
这个小小的池塘,等了很多年,才出现。我一直守着内心里那份静,写着我的孤独之诗。
4
也许孤独是灵魂的翅膀。这孤独之诗,我不想写得很长。但我却又主宰不了。情节交织在托尔斯泰的《复活》中,人物和事件都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我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她的幸福,或者不幸,都是托尔斯泰的事。
我只是雨果笔下丑陋的敲钟人。情节在黑夜里也没有发生移转。山村越来越孤独。荒芜了路,满山的树和草,也是孤独的。我想以什么方式来写这首孤独之诗。转悠在山水里,也不过是生命的插曲。婉转的鸟鸣,或者那些不值得一提的苦难,都是这首诗最好的归宿。
母亲是读不懂这样的诗的。她在那个秋天的落叶中找到了归宿。那一年,她一直埋怨我,养儿防老,可是我一个人回去,她是多么失望。
失控的光,从破败的房子漏出来,光斑是温暖的。
久久的,望着墙上的影子,母亲走了。那个夜晚是安静的。她无声无息的走了。幸好有一块儿荒地是她的。
不久,父亲也走了。老屋空荡荡的,让我没有了牵挂。
遗憾的是,我至今还没有给她立一块儿碑。
墓碑意味着什么。
我的名字也会被时光褪去。
从大山里走出来,宽阔的路,却拥堵着汽车。灯红酒绿里,低胸的女人,我更加坚信,女人比毒花还要毒。每一滴饱满的水,漫过夜,孤独又呈现了另外一种状态。
满大街,女人成为了风景。妖冶,透着不羁。
但我空荡荡的屋子,墙上有一幅画。为此我写下这样的文字:
墙上的人
画框不是用来束缚的。
一枚词的高度,努力接近奔放的蓝。这些蓝和流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证明了在墙上的一种境界。靠着窗,可以看见窗外的绿。
一棵树回到光线的明亮处,笔触狂放不羁。背景吹来的风,翻滚的云掩盖不住天的蓝。抽象的线条,轮廓分明。
蜿蜒的躯体。凹凸有致。
灯光摇晃的时候,你闭着眼睛和我说话。
嘴唇上,奔跑着一匹马。
追着时光,一寸,一寸的膨胀。
河流在笔迹深处。
身披月光。墻按捺不住,星辰闪过。
神韵皆具的人,走上墙之后,
不是因为孤独。
也不是与这个世界绝交。
墙上的人,随时都可能看穿一些人的图谋不轨。
有谁能读到这首《墙上的人》啊。一直是我的一块儿心病。我想着谁是我墙上的人。有那样优美的曲线吗?我从线条和油彩中去感悟女人的气质。
5
我柏拉图式的,爱着。
从乡村辗转到城市,我还是孤独。这首诗,我继续写下去。
瘦弱的身躯,可以承受些什么?
我那些遗失了的书,还在乡下。《复活》,《巴黎圣母院》。但我还只是一个堂吉诃德。杜甫写下的诗句,有我的一间茅屋吗?
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夜晚,酒已经不多了。最后一滴就是眼泪。
爱是一件瓷器,易碎。
故乡土地上那些悠扬的鸟鸣就这样失去了。由此,故乡也是一件易碎的瓷品,我烧制了那么多年,转瞬,仅仅是一个词语保存下来。
记忆里不对称的,还有爱的方式。
热烈,奔放。那是年轻时的激情。但中年的沉稳和内敛,才是爱的真实。我居住的小区,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有荷的相伴。即便这样,每个晚上不能安睡的,是体内那匹马。一任旷古的草原就在心中。
其实,我更期待白雪皑皑。但我生活的城市已经无雪可下。
临空嘶鸣,马是豪迈的。也只能是虚幻的。人不能生活在虚幻中。但我又一次次构建我的文字,那匹奔腾的马,时常心力憔悴。马难以进入高级的游戏。
由此,孤独成为了人性中最直接的产物。
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究竟以愉悦,还是以麻木不仁为标准啊。不要认为那些在灯红酒绿里游戏的人是行尸走肉,但也是有欲望的。无处不在的欲望是这个世界最盛行的。我期待那金黄的银杏叶真的黄了。但果实早已不见踪影。
那不是我了。
我的爱也由此遥远得虚无。
我只能从一张纸上把那些唯美的,婉约的女人归纳。我坚信我的灵魂是干净的。身体里的荷尔蒙没有被污染。
所以我孤独。每天我都写下这孤独之诗。
我等着有人来读。
6
一味的强调孤独,其实是不对的。
冬天快来了。季节和年轮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我记得冬天很多美好的事情发生。比如我在雪地里捕鸟。也因鸟为食亡。
城市里没有鸟了。城市在雾霾中,患病了。幸好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雾霾是咋回事。我那些写诗的朋友不断的写关于雾霾的诗。一个劲儿的埋怨,又有何用?其实,来一场雾霾,受害的是公平的。我不相信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就不呼吸空气了吗?
请珍重文字,不要曲解了汉语。雾与霾,也是自然的产物。只是谁都不想接受,雾霾中参杂了别的东西。
正如一大片蔬菜,在大棚里,那种不自然的生长,超出了人类的理解。毒大米和地沟油,赶紧灭绝吧。
我崇敬悲悯天下的人。
从一个少年,也到了中年,也许就是人生的秋天。之前,我还以我可以做一个麦田的守望者。但心之浮躁,让我越写越孤独。
看似秋天,但我看不见一粒丰收。就如卡尔维诺,行走自己的理想中,还是走神了。
我崇拜,默契和自然。
尽管匮乏的童年,尽管委屈的少年,都敌不过青年时的落寞。青年时,那可是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人所处的环境决定了冬天的迟早。
有句话说得好,“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
春天繁花似锦,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会生长出来。
现在。
我身体里的汉字有了更为深刻的意义。沉入江底的卵石,有生活的硬度和质感。运上岸,一栋栋高楼大厦就可以建造起来。造型各异的楼,流泻现代的语境,不要认为黑夜是孤独的。顾城说,黑夜给了黑色的眼睛。眼睛是发现美的。
阳光和雨露,让我拥有了人生中最艳丽的秋。在早上,豆浆或者牛奶,散发着自由的养分,进入我的胃之后,迅速扩散。
难得一见的蓝,在这个秋天留了下来。愿望里的人和事不再是一首寂寞之诗。在汉字的造型和境界里,温婉,窈窕。
是的,我不能生活在《诗经》里,虽然平仄中,有无限的憧憬。但我更羡慕阳光在枝头的鸣叫。或许还有蝴蝶。
我不是于连,更没有伯爵的女儿让我去爱。但我可以收拢司汤达笔下文字的美。
秋天了,我读《简爱》,但不是简单的爱。
这一天,晓雯期盼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人都是以不能选择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如果可以,她情愿自己不曾来到这个世界。虽然命运给了她这样不可违逆的出生,但她要选择自己喜欢的方法去面对死亡。
冬日的午后,阳光看起来暖融融的,晓雯独自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她想在离开之前再多看看这个世界。不远处有一对儿小情侣,不知道男孩对女孩说了什么悄悄话,女孩嘴角上扬,侧脸的弧线显得更加曼妙动人。那浓浓情意像是装满了蜂蜜的罐子,几乎马上要溢出来的样子。这让她想到了半年前的自己和于飞,腻歪地靠在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晓雯无意识地伸出手摸自己身边空着的位置,一股冷飕飕的气息从指腹瞬间传入心中。她低头看着熟悉的长椅,木条早已斑驳,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就像是抚摸着昔日的恋人一般。突然,她手指头停下,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晓雯把它捏下来,原来是一块儿被嚼过的口香糖。不知道它被嚼过多少次,也不知道它被遗弃了多久,竟然还散发着些许水蜜桃的味道。
这块儿又香又脏的口香糖给晓雯一种熟悉而又厌恶的感觉。不经意间,她两指一弹,那块儿像痰一样总要被人吐出来的口香糖飞了出去,它划出一条惨淡的抛物线落在地上,一双脚刚好走过来将它踩住。那是一双穿着运动鞋的男生大脚,接着两只可爱的粉靴子也小跑着过来。晓雯从他们的脚顺着腿向上看,原来还是那对儿小情侣。她心中无限感慨,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般配。在她欣赏、羡慕、嫉妒的几秒钟里,小情侣从她身边经过越走越远,晓雯发出一阵儿莫名的冷笑。“谁不曾如此相爱过,后来又如何呢?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吧?”她问自己。
一阵冷风吹来,晓雯裹紧衣服起身,顺着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一直走。她忘了是几点回到家的,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仅有半扇窗户的屋子里黑漆漆的,绕过高楼洒进来几点冰水般的月光就是她每晚入睡的唯一慰藉。她很少发朋友圈,因为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晒的。她没有疼爱自己的亲人,她没有温馨舒适的卧室,她没有精致玲珑的美食……她没有朋友圈里晒的一切。她讨厌朋友圈的各种晒晒晒,但她没有一天不刷朋友圈。她看,她妒忌,她怨恨,她无奈。直到有一天,于飞出现了,他是她从缩在孤儿院到步入社会唯一的朋友。然而现实比死神更加残忍,它粗暴地夺走她身边仅有的那点儿温存。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她的呼吸声和时针走动的脚步声。对于人生来说,时间一分一秒在远离,死神却是一分一秒在接近。时间给她带来了无比阴森和恐怖的感觉,曾经的那点儿美好与此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虽然她把这一天在心中刻了很久,但它的到来依然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真怕对自己下不了手。慌乱之中,她摸索着打开墙壁上的开关。白光瞬间刺入双眼,恍然如梦的眩晕感涌到头顶后迅速散开,流到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她觉得自己身体像面条一样柔软,软得快要化了似的。这是于飞曾经对她说过的情话,而此时她却摊在地上想起都起不来。
嘀嘀嘀,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她睁开眼睛,挣扎着爬到破旧的沙发边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却没有看到任何信息。难道是自己幻听了吗?不,她不信,她觉得一定是于飞给自己发了信息然后又撤回。可是,撤回也有记录,为什么都没有呢?
朋友圈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发着相似内容,辞旧迎新展望未来,告别2016,迎接2017。晓雯心中一阵酸楚,说好的一起跨年,而跨年夜里却只剩下她自己和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她从通讯录里翻出于飞,点开他的朋友圈,还是空空的,哪怕是一个字都没有。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对她屏蔽了自己的朋友圈,她再也看不到他的任何动态了。面对如此直接明了的再见还要继续留恋吗?她不想,可是她那不由自己的心却还在为他跳动着。他并没有删除她,这是唯一值得她庆幸的一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模棱两可,她曾经试着给他发过些微信,但他一个字都没回复过。
晓雯挣扎着爬到床上,翻开那厚厚的日记本,泪水不禁打湿了纸页。她想再试一次,最后一次。一秒、一分、一时,然而等来的依然是石沉大海般的安静和沉默。一点点幻想都不给她留,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什么不适合结婚,不过都是不想再爱的借口。她不断地反问自己,又不断地责骂残忍的现实。她绝望地看着手机,哪怕只要一点点,一点点也足以撑着她再多活一阵子。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世界上这么多人,凭什么要她孤独一人。她越想心中越不痛快,起身下床打开冰箱,仰起脖子,一连几瓶啤酒倒进肚子。
离十二点只剩几分钟了,她漠然地看着朋友圈里的一切。她多希望能看到关于他的任何一点儿消息,然而什么都没有。她恨他,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决绝。他给了她爱与陪伴,却不能和她一起走到最后。
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九分,这个曾经说好了一起过的跨年夜注定要独自度过了。晓雯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了。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圈从线下悄悄转移到了线上。过去,人们之间要成为朋友是需要花时间的,而现在,只需要一秒钟,摇一摇或扫一扫,和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朋友。曾经的那点儿矜持,在如今看来是那么的假惺惺。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晓雯心中默数,她摇了摇手机,她要找一个这一刻与她一样孤独的人,一起度过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叮的一声,一双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出现在她手机屏幕上,她心中苦笑,这一刻居然还真能摇到这么一个人。对方主动向她打了招呼,她沒有想太多,很快点了接受。
晓雯简单翻看了一下他的朋友圈,里面也是一片空白,白花花的空白,除了头像上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之外再无他物,她几乎以为摇到这个昵称为特斯的人只是一种错觉。
微信提示音响起,沉浸在这双眼睛中的恍惚被打断。是特斯发来的消息:我是死神。
晓雯看到“死神”两个字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笑这个荒唐不靠谱的人竟然开这种幼稚玩笑。她放肆地笑着,身体也随着笑声抖动。也许是屋子里太冷清了,她的身体越抖越厉害。夜的安静被她那快哭了的笑声撕成碎片。
特斯又发来一条信息:你为什么想死?
晓雯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慌失措地抱着被子缩在墙角,眼角都快要开裂了似的,瞪着眼睛快速地搜索屋子里每一个地方。屋顶上、窗帘后、沙发上、书桌下、关着门的衣柜,任何一处她都不放过。她被对方吓到了,手抖得几乎抓不住手机。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想死的心呢?这两个问题在她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这种既好奇又恐惧的心理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曾经千万次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对死亡是如此的怯懦。她拿起颤抖着的手像是鼓起勇气要去摸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手指刚刚碰到手机就立刻弹了回去。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感,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哆嗦着打了几个字: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想死?
特斯很快发来一条信息: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所以我知道你的那种想法,是你把我召唤来的。
晓雯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发生这样诡异的事情。她想关掉手机但又有些舍不得,她怕自己关机错过于飞的信息或者电话。她明知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者数都数不出来的可能,但她还是不愿意错过这种其实根本不可能的可能。
特斯再次发来一条信息:可怜的人,死亡并不是你认为的解脱。记住,我不允许死的人永远都死不了。
也许是特斯戳中了晓雯心中的那点儿脆弱,她哭了。哭自己得到了所谓死神的特赦?哭自己摇到这个荒唐人打消了自己轻生的念头?她不知道。
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她思念着不告而别的爱人,想象着十几种结束生命的方法,和荒唐的陌生人聊着所谓生死。
晓雯不再想下去了,她要删掉特斯,可是怎么都删不掉,每次都是操作失败。她试着拉黑特斯后翻开通讯录,那双黑暗中的眼睛终于消失了。晓雯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她刚躺在床上就听到手机传出一阵怪音:不要拉黑我,我怕黑。话刚说完,手机里又传出一阵阴险的笑声,晓雯吓得立刻关掉手机。然而即便是关了机,手机依然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再次开机,屏幕上显示着那双哀怨而又勾人的眼睛。晓雯壮着胆子和这双眼睛说话,请求它们不要再骚扰自己。眼睛像是真听懂了话似的眨了眨,晓雯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腕,她强制自己对身体的这个部位下狠手。果然,那细薄的肉皮被指甲掐破,血液一点点渗了出来,像是白丝绸上沾染的朱砂。她多想了结这个诡异的噩梦,多想让这个漫长的黑夜快快结束。
特斯又一次发来信息:漫漫人生路,你甘心独自一人上路吗?@他或她发到朋友圈,对方将会如你所愿就此消失。
晓雯轻声读着这句话,一次、两次、三次……她的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天知道她是多么的不甘心,那个让她既爱又恨的人,那么突然的来,又那么突然的走。她深刻地记着那个下雨天,疯狂地奔向一家咖啡店想去避雨,被雨水冲洗过的鹅卵石小路很滑,她脚底一滑摔在地上。雨一直在下,她坐在雨中轻揉着扭伤的脚脖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咖啡厅。里面橙黄色灯光下,一对儿恋人坐着喝咖啡。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杯中咖啡那种暖暖的浓香,只可惜那个捧着咖啡杯的女生不是她。她暗自嘲笑,她当然不是自己,她胖得有些臃肿的脸怎么配和自己纯天然V脸相比呢。她心中愤恨,为什么连那样的女生都有一个伴侣,而自己婀娜妖娆的好身材却没能为自己引来一朵优秀的桃花呢。她慨叹,她怨天尤人,她心中无数次谴责上天对她的不公,所有的这些汇作一股恶流在她心中激荡。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把透明雨伞飘到她的头顶,她回头,头上余留的水珠顺着一绺黑发流到眼睛里,她几乎看不清眼前这张英气逼人的脸庞。他在微笑,她把手轻轻搭在他那只长有一颗黑痣的修长的手上,她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力量。他牵着她的手扶起她,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一牵手就是五年。之后,再没之后了,于飞在他们认识的第六年即将迎娶另一个女人。
她爱他,但是更恨他,他以为一辆破车就能抚慰她的伤痕吗?不,她恨不得把那辆车砸烂。她每每想到这里总是耿耿于怀,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根扎在心中永远拔不掉的芒刺。每想一次,芒刺似乎再往深扎一次。她一次次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习惯于把自己裹起来,所以她连朋友圈都很少发,这让她在同事眼中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年人。大家总说她再这么不合群恐怕真要一辈子孤单了,而她总是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来搪塞别人。她用高冷的外表绑缚自己与生俱来的自卑,她讨厌自卑,因为这两个字在她心中生生压了二十多年。这一刻,她那貌似强悍的脆弱外壳终于一点点崩裂。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新年的第一天里,晓雯发朋友圈@了于飞。
晓雯的跨年夜就这样在一个荒唐而又诡异的人的参与下跨过了。
这一夜她过得混混沌沌,很早就醒了,她感觉头有些发晕,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很憔悴,额头似乎还有个包。她走到窗户边,清晨的太阳再次在她眼中出现,她庆幸绝望至极的自己在跨年夜摇到了特斯,是他给予了自己第二次生命。她兴奋地都忘了洗漱,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脚下是一条被积雪装饰过的小路,积雪随着她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似乎很热衷于听这种声音,还刻意走在雪厚的地方,一串串脚印嵌在蓬松的白雪上。她想对着冷清的太阳大喊,她想把自己没有死的消息告诉全世界,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人会在意她的生死一般。
朋友圈依然如往常一般,各种晒晒晒,晒草、晒花、晒饭、晒脸、晒太阳、晒感受,一张婚纱照放电一般穿透了她的身体。沉寂已久的于飞在新年第一天晒出了他和未婚妻的婚纱照,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发的。这对晓雯来说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摧残,他有时间晒图却没有时间回复她一个字。晓雯心中那种剧烈的疼痛感再次袭来,她翻开自己的朋友圈,夜里发的那几句话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删过什么,可如果一切只是一场梦的话,那特斯给自己留下的相關记忆为什么会如此深刻地印在自己脑子里呢?
街道与以往一样,各种人和各种交通工具来来回回。十字路口处一堆人凑在一起在围观着什么。晓雯走近,从几个好事者的嘴里得知夜里发生了车祸。一个抱着鲜花的男人在过马路时被一个酒醉的女司机撞飞,他的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淌在雪地上的血液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几枝花不规则地躺在他的身边,多数花瓣早已被冻僵失了颜色,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见证着这个男人的死亡过程。人群中满是叹息,叹息这个人死得可怜或是可惜,就好像一个超级英雄去世后给人类留下的无限惋惜一样。晓雯冷笑,她想,死者就是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被这么多人瞻仰吧。
人群中让出一条道,几个警察走来,一阵风吹动一朵玫瑰花移到男人的手边。晓雯的眼光随着那残败的花移到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上,一个绿豆般大小的黑点浮在上面显得无比突兀。晓雯眯缝着眼睛,想辨别清那个在任何人看来都毫无意义的黑点是一颗黑痣还是别的什么。她慢慢向男人脸面朝向的一边移动,全身血液几乎被冻成冰,她千万次祈祷,希望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她低下头不敢看男人的正脸,她生怕死去的男人就是她深爱过的于飞。一个女人挤进人群扑在男人身上痛哭,她扶起他的身体嚎啕大哭,晓雯看到一张自己思念已久却又最不想在此刻看到的脸,这个死去的男人居然真是于飞。原来,夜里他是要拿着花准备打车去接出差回来的情人。
晓雯不敢再看那张脸,她难以相信,朋友圈怎么就能让一个人消失呢?这是巧合,还是预谋?她打开微信通讯录,想找出特斯,可是根本没有这个人。面对眼前的惨剧,她几乎昏厥,她以为自己对他恨之入骨,但看到他现在真的死在自己眼前却痛苦得难以接受。她间接地杀死了自己的爱人,即便他现在爱的是另一个女人,一时间她无法原谅自己。然而当她看到那个女人痛哭到扭曲的脸,一种可怕的快意在她心中燃起。
冬日太阳发出并不耀眼的白光,可是经过雪地的反射却令人有些睁不开眼。晓雯揉了揉眼睛,周围的一切变得朦胧难辨,整个模糊的世界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几个酒瓶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身心俱疲的晓雯倒在床上。这一夜一天里,她经历的这件难以解释又不容否认的事情令她心力交瘁。辗转反侧,晓雯一夜难眠。只要关灯她似乎就能听到于飞的呼吸声,就像曾经在一起的那些个夜晚。他躺在她的身边,呼呼的打着小呼噜,她看着那安静的脸庞总是禁不住去吻他。然而这时,她感受到的不是温馨和平和,而是恐惧和悔恨。它就像是一个气喘吁吁拖着沉重的双脚来找她索命的冤鬼,噩梦一般缠着她不肯离开。
一连三夜都是这样,她像个囚犯一样逃离出租屋,在一个郊区小旅馆躲着不敢回去。于飞那可怕的呼吸声没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是噩梦。每天晚上她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自己开着车撞飞一个布娃娃,布娃娃哭着喊疼的声音吓得她心惊肉跳。她不知道自己有几天没上过班了,只知道这种煎熬令她痛苦不堪。想甩掉特斯给她造成的这个噩梦,打开微信使劲摇,她希望能再次摇到那双黑暗中的眼睛。她要向特斯请求帮助,因为他是死神,他一定有办法。晓雯锲而不舍地摇晃着手机,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双看一眼就能令人失魂落魄的眼睛还是没有出现。她多希望时间能回流到跨年夜的那一刻,她一定不会再怨恨他,更不会有那种可怕的想法。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局面,她不敢想象于飞父母以及未婚妻是如何度过这几天的。她一次次地责问自己,凭什么要利用死神来夺走别人深爱的人。
也许于飞说得对,别以为一个人有可怜的身世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似的,谁都不欠谁的。人或爱或恨,都只是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
晓雯终究还是和命运做了妥协,她不想再抗争下去了。在一个静静的夜里,她梳洗打扮,趴在床上拿出她的日记本仔细地翻看着,这是她从出租屋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漫漫人生路,你甘心独自一人上路吗?也许你不甘心,但其实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人生终究会有那么一段只能由自己一个人走完的路程。
写完最后一篇日记,晓雯在朋友圈中发了同样的文字并且@了自己的名字。
几天后,警方在晓雯的出租屋里找出一張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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