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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赶路的人(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491
龙小龙

  1

  老家禾场边上一直存着一眼井,井水清冽,甘甜,但自从家里装上自来水系统,父亲便决定封了它。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托人在市里的机械厂焊了一个巨大沉重的铁盖,又专门叫了一辆车运回来,满满实实盖在井上,从此,即便是车子从上面碾过,也没有跨塌的危险。

  清明前一日,我回家看望那些永远住在家乡河流边山岗上的亲人们,天气阴冷,想到母亲离开我的时间竟是这样久远了,一种迷蒙不清的情绪笼罩着我,使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坐在禾场里放远了视线往前看,往左看,往右看,恍然不知所为。前面的大堤早被铲平,从前那一大片水田已经干了,再也见不到天光云影,桔子树在田里生根发了芽,郁郁葱葱一片绿,远处高地曾满是大树的地方,树全不见了,栽满了油菜,油菜结了籽,绿上浮着一层白,像云雀子欢快的声音在渺远的天空里褪了神色,一夜风雨后,菜杆全弯下了腰,远处的天空便陡然地显出开阔来;左边是环子家,从前高高的酸枣树和一片竹林隔开了两家,如今竹子和枣树已无踪影,两家却并没有因此而更显亲近,为了表示对树们无端消失的歉意,父亲补栽了一棵板栗树,但板栗不是土生土长的,土地欺生,偏让它顶着满树的绿意,在空旷了的菜园里一个人孤伶伶地繁荣;右边李家门前那条路,还是坑坑洼洼,不知道他家妈妈是不是还一样唠叨,她那尖利的声音有没有被岁月磨钝一点儿,而他家哥哥,那个凶蛮霸道叫做“森林”的二哥,成了家,眉目是不是和善了些。

  正发呆,李家过来一伙人,少说也有四五个。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地走着,从我家井盖上过去。水井其实没有在路上,但乡间的路,哪有井盖那么平整流畅的?走路的人,哪怕享受一下,也挺惬意吧?每走过去一个人,井盖都会“咣”的响一声,小孩子过去,还要跳几下,大概空空声响能撩拨人的情思?我定睛看了看,李家的运子就在其中,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走得安然而淡漠。她并没有望向我,我回来得少,她也没想坐在台阶上看天的是我吧?但我抛掉那些无边无际的情绪,莫名兴奋,站起来高声大叫,运子!她转过脸来,抬头看我,微微一笑道,回来了?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我们从来都没有隔着岁月,不过是日日相见的邻里,又仿佛我只是她生命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打打招呼已经算得有缘。

  包裹着我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冷漠而生疏。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摸摸她的孩子,与她叙叙旧。在她的“冷”面前,我的“热”从来都是多余,事隔多年,我们之间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她高我低,她平静我激动,在她面前,我做什么都不合适,亲近了显得卑微,远离了显得傲慢,尽管她脸庞黝黑,身材矮小,头发枯黄,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已经成形,而看上去,我已经纯然是一个城里人,白净、年轻、有文化,过着体面的生活。

  这样犹豫着,她早已经走远,小女儿在她身边一蹦一跳,活脱就是她当年的样子,那些已经逝去的漫长年月便在她身后向我扑面袭来,冲得我打了个趔趄。在这块儿童年呆过的土地上,多少人走了,多少人又赶过来,土地永远寂寞,又从来都喧闹不已,这些啃着土地长大的人,留下了多少情意,又能记住几多辰光?

  2

  运子比我大一岁半,是李家最小的女儿。李家是我家上邻,她姑姑是我的伯母,这样一来,两家人又是脱不掉关系的亲戚。本来做亲戚是一个幸运的事,可伯母护着自己娘家,邻里之间有什么矛盾,她总是毫不犹豫地为她家哥哥说话,如此,三家的矛盾便一日日加深了。很多次,父亲伸着脖子,额头上青筋暴出,与运子的父亲吵架,声嘶力竭,语气痛不欲生,我伯父远远听见两家又生战火,便赶过来劝架,劝着劝着,伯父便对他弟弟我的父亲骂起来,因为他是教师,语气里自带着一种威严,本来在观战的我,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像中了魔咒一般躲到门缝里,浑身动弹不得。我眼见着他们俩家人合起来对付我的父亲,并轻鄙我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的母亲,眼见我的父母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心中难过,却无能为力,我多么渴望自己快点长大,好可以为他们伸张正义。原本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无非是两家共用的池塘要怎样分配鱼虾,或者一棵桔树长在两家公共地带该归哪家之类的小事,无奈运子的母亲听力特别好,又最喜在墙外偷听,而恰好我家厨房有个大窗户,用纸糊的,正对着她家,小声说话都能传得老远,更何况村人喜欢大声,更何况还有意隔近了听去?父母亲在家稍有怨言,她便添油加醋地去说与我伯母听,这才使伯父一家人也似乎与我们有了仇,对我家没有什么情份。

  大人之间的恩怨,小孩子永远不懂,也不在乎,我们总归是童年最好的伙伴,时不时地玩到一起,相互间也从不计较。她最喜欢到我家玩,可总是前脚刚到,她母亲那尖利的声音就响起来:“运子,运子啊,快回来拾柴火……”“运子,运子啊,回来看弟弟……”“运子,去摘辣椒……”“运子,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她回遲一步,母亲一定骂起来,猪婆婊子,尽管我们并不知道含义,却也能隐约感受到羞辱,抬不起头。因此,她每次来都胆战心惊,而我每每也跟着担惊受怕。但这并不能阻止她来我家的渴望,她总是一阵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样的来来去去,重复着整个童年,她扎着个马尾辫跑来跑去的身影,像木刻般印进了我生命最初的图画。

  我发蒙早,运子虽比我大一岁多,却与我同年级,可能也正是这个缘故,她握笔稳,字写得特别工整,每次放学回家,两人搬了小凳子一起写作业,我祖父总是要拿她做范本,批评我写得不漂亮。运子额前卷卷的刘海,撅着嘴一笔一画写字的样子,和那一丝不苟的笔迹,无不映照着她早于我懂得自尊的内心,但她不知为何,成绩总是比预料的更差,每到期末,总是我第一名,她差不多最后一名,这让她母亲在我伯父面前终究没法再坚持那种蔑视我家的傲慢,而她始终与我说话不多,即使处在一块儿,也总让人感觉有种不远不近的拒绝,大概也与此有关?

  然而,在一个体力弱于同龄人的孩子眼中,成绩在所有“个人成就”里最不值一提,尽管她以各种理由疏离我,我还是愿意跟在后面讨好她,渴望得到她的认同。东家的环子,比我小半岁,身材高大,有两个兄长,与运子势力相当,有些看不惯她的高傲,可因为她最小,大概更渴望得到运子的认可,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她对我放下豪言,她要与运子一决高下。运子的权威将受到挑战,这于我是既紧张又期待的,暗下里免不了煽风点火,终于,环子写下战书,约运子在柴垛上打架,邀请我观战。我看运子成天一声不吭,以为她会回绝,谁知道她立马答应,并且很快在她家禾场上选好柴堆。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禾场上天空的云以缓慢的速度变幻着各种形状,空气湿哒哒的,一些极小的飞虫扑进头发隙里,试图搅乱她们正酣的战意。运子站在她家柴垛上,冷冷地看着高大的环子,俨然她就是擂主。环子看了一眼运子,已经有些哆嗦,上去后对着运子站稳、提气,试图给自己信心,但我还是看出了她内心里无法祛除的怯意,而运子那种运筹帷幄睥睨一切胜券在握的神态,已在气势上胜出。环子伸出手来搭在运子肩上,运子也伸出手来搭着环子的肩,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对峙着,此时,天空的云停住了,飞虫也不再猛劲儿扇翅膀,柴垛下的蟋蟀和树上的蝉却热闹起来,嚷成一片,也不知道究竟给谁助威。

  3

  或许是过于紧张专注,我眼睛干涩得厉害,缓缓眨了一下眼。就是这一眨眼,再张开时,环子就被运子摔倒在了柴垛上。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据后来环子说,她也没想清楚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力量,倒了下去。从那以后,一向目中无人的环子就正儿八经成了运子的跟班,唯她马首是瞻。因为她年龄更小,跟起来也更肆无忌惮,她们两人读书都没有我厉害,每到大型考试,她就联合运子不理我,给我造成压力,让我不能因成绩胜了她们而趾高气扬,等大人们都忘记成绩这回事后,又转过来找我说话。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一起追随运子,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挥霍着那些乡下散淡自由的时光。

  运子并不辜负我们的拥戴,在所有的游戏里,她都是最厉害的,比如,踢键子的时候,随着她的脚一会儿点地一会儿落下,她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呼呼生风,那毽子,就像着了魔一样,不落地,而且好像只要她乐意,毽子永远也不会落地,同样的毽子,在我这里却那般调皮,硬是跟我的脚过不去,三两下就脱开脚线,飞到离身子很远的地方了;用桶子打井里的水,她张开两腿,弯着腰,一手挽绳,一手将桶往井里一抛,一桶水便装满,她左右用力,便能提起,凭着这样的本领,她在井边洗一家人的衣服,显不出半点儿费力,可是我每次丢下去,提起来就是一个空桶,半滴水都打不到;她在同学中说一不二,从来不粘着谁,这大概跟她的家境有关,她也有两个将军一样的哥哥,给她长了足够大的威风,而且她家境殷实,父亲总是尽可能给她够多的钱,她存着,过几天就能买上最漂亮的本子和笔,人人都只有羡慕的份……

  在那些有运子的时光里,村庄的事情每一件都伴随着神奇。她说田里的紫云英是一个叫云英的女孩子变的,我不信,我说她也不能变成这大片啊,运子便说,云英爱美,变一朵太小,变大朵又易凋,不如变一大片,早晨盛开晚上闭合,天天精力旺盛。听她这样讲,仔细看,果然,那小喇叭的花,明明是个一到傍晚便没有精神要睡觉的姑娘,可不就是云英么?她还说,她的脚底下有个吸盘,所以她能爬上高高的树顶,在树顶摸得到云,我也不信,可是我连三尺都爬不上,她却蹭蹭往上爬,到树的尖尖儿上还能腾出一只手来,确乎摸到了云,一下树,满头满脸的云遮雾罩,让人不得不信;她折了狗尾巴草做二胡,拉起弦子来摇头晃脑唱歌,调子稳稳的,那狗尾巴草在她手里发出悠扬的丝弦声……

  她怎么会不鄙视我呢?我什么都不会,还比她矮。有一年,她忽然像喝了什么灵药,猛劲儿往上长,一天一个样,一下子高出了我好大一截,我几乎要仰视她了。她高出我们很多后,怎么也不肯再跟我们玩了,且变得沉默起来。环子私下里把我叫到竹林,拿出一团卫生棉来,对我说,运子就是垫了这个长高的,你把它垫在裤裆里,也能长运子那么高,我也垫一个,我不信长不赢她!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无法明白为什么那样奇怪的卫生棉能让人长高,但我隐约觉得运子已经和我们不同了,这几乎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为此我望着即将垫进去的一团白,心中生出铺天盖地的惆怅。

  运子渐渐与我疏远更多了,我无奈中只好选择与环子形影不离。直到后来,我高出运子一截,经历她莫名伤感的时段,才慢慢懂得她不再愿意与我同行的忧伤。后来,她因无心读书辍学,而我顺着学业的大道一路向前,我们终于还是在同行一段后渐行渐远,后来每每在我家禾场上看到她,我都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却被她的冷淡,远远地拒绝在青春门外。

  有时候我真想冲上去问她,喂,我把你看得这样重要,你也同样重看过我吗?就因为你比我大,我们就要这样不公平地相处么?但许多年来,无论我在外面多么强大,一遇到她,便立即退回到童年里去,又甘愿做那个她屁股后面的小跟班,什么话也问不出口了。

  4

  不知不觉中,时光呼啸而过,读高中,读大学,工作,结婚,生子……她在她作为一个村妇的轨道里笃定平和,我在我的艰难时日中冲撞拼杀,多少次,我都想和她一起再去看看田埂上的紫云英,或者让我们的儿女也去进行一场爬树比赛,然而,终究,我们人生的轨道再无法交叉,所以即使我還是会偶尔在我家禾场上看到她,心里无数次亲近她,但长久的岁月将一切模糊起来,我渐渐意识到,我与她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张毛玻璃,并且,彼此越来越遥远了。

  望着运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隐约中,我听到了一阵揪人心肺的哀乐。起初我并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忧伤者的幻觉,然而,那乐音越来越清晰,并且于乐音里夹杂着低沉的呜咽,悲凄且绝望。我循着声音去搜索记忆中独特的符号,脑海里传出那张只有运子母亲才有的平板无绪的脸,没错,是李家传出的,是她那位语声尖利的母亲发出的。我于悲凄有着天然的恐惧,竟被这声瞬间魇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父亲拖动鞋底的声音惊醒了我,抬头看时,运子已经不见踪影。莫非她从井前走过,也只是一种幻觉?但锣鼓声更加清晰了,一记一记,敲得人头皮发麻。我问道,她家什么事?父亲若无其事地说,哦,已经第四十九天啦,时间太久,也不记得跟你说了,运子的二哥森林死了,今天是他的尾七。

  我一惊,追问,怎么死的?

  他买了一杆猎枪准备晚上打黄鼠狼和兔子,现在不是时兴吃野味么?谁知枪上了药却打不响,森林检查出是木柄上一颗钉子掉了,他就拿了一颗钢钉,用大锤子猛锤,你知道,他那个蛮劲用起来吓人,可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锤子下去,钉子竟然直飞入他的脑门,来不及抢救就死了。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啊,可怜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死了,我只怕是这猎枪触犯了神灵,他们太不相信我了,我总是说,我们把这周边的树全都砍了,逼得动物们没了撒欢儿的地方,再去打它们,它们会急的,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其实,动物不能撒欢儿了,人还能撒欢么?

  父亲的话里或许藏着伤痛,但在旁人看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灾乐祸?即使在死亡面前,父亲也不能原谅那不可一世的执拗和自以为是的傲慢。面对年轻的森林如此,面对运子的父亲,那个与我父亲吵了一辈子架的男人更是如此。父亲总是说,你看,东家的宪章喝老鼠药死了,西家的建柏得癌症也死了,他们青春鼎盛欺我辱我的时候,何曾想到最终都斗不过时间?人还是要心善呢!

  他刚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但说着说着,他就沉湎到往事里去了。唉,现在连森林也死了,再也没人跟我吵架了,我怎么反而会这么难过呢?父亲用他做了一辈子事也没有变得粗糙的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接着说——我少年时代就来到这个村子,与建柏、宪章一起过了一世,我们一起拆别人的厕所,一起到河里游泳,一起挑土筑堤,连屋前这个池塘也是我们一起挖出来的,我们恩恩怨怨跌跌撞撞过了大半辈子,我以为可以伴着走到头发白了的那一天,可他们都一声不吭走了,是要留着我帮他们看着这世界么?如今连个生龙活虎的森林都死了,你还记得吗,他总是仗着有你伯父撑腰,还有他家族势大,什么事都要占上風,全天下还就只有他说话的份,在村子里称王称霸,耀武扬威,可如今我又总记着他的好了,要不是他,我这眼井怕是打不下去呢!这个井盖挪都挪不动,你们不在家,他帮了我好多啊……

  父亲还在说着,他的声音渐渐氲成一种背景,那些放学后在一起做游戏,森林总来捣乱的时光浮了上来。小时候,他口吃,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挤得额上青筋暴开,才能说出来,我们却从不敢嘲笑他,因为他的狠劲儿一上来,就一边暴青筋,一边捏着拳头往前冲,吓得我们谁都不敢吱声。他一直扮演着凶狠哥哥的角色,使我们不敢靠近,但“哥哥”是个多么温暖的名字,他对运子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且一旦面对外人,他又总是往我们面前一站,形成个巨大的可以覆盖一切、抵挡一切的身影,把我们藏在安全的城门后。因为有他,三个女孩都天不怕地不怕,哪里都敢去,什么祸都敢闯。运子有句名言,“没关系,有我二哥在呢!”,她说话时的语气,将她的冷淡挤走,脸上浮起一个女孩该有的骄纵神色,那种有哥哥女孩独有的美好,曾让我羡慕得愿意拿最好的东西换一个“二哥”。

  如今,她二哥不在了。

  她那有着尖利骂声的母亲的呜咽,召示了她在岁月面前,在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后,无力回天的悲伤。那些高亢尖利的骂声,曾带着呼啸而过的刀子从耳边飞过去割伤我的耳廓,如今连同她冷冰冰无法由衷微笑的脸,永远地埋在了岁月的深处。

  我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听她呜咽,以为我会深感欣慰拍手称快,然而,直到黄昏降临,暮色铺卷,直到我内心的悲伤渐渐像这暮色一般浓到没有退路,直到我心里亮出一个口子,轻轻地唤出一声“二哥”,那些与他们失散了的辰光,随着暮色缤纷而至,我也没有获得多少年来想要的快感。

  哀声绵久,一个个音符往岁月的深处沉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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