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空明之境

　　前年与沪上诸年兄游武夷九曲，时维溽暑，赫曦煊然。闽大地如火，而武夷胜境亦不免。溪水如玉，清且幽，微碧，犹雨过天青之色。维夏一季，常骤雨澎澍，山洪遽出，溪转浑濛，雾锁江流。数日也，清旷许然，竹槎浮水，而翁作俚唱，颇有尘世外之况味，当如入桃源渡。适时，日偏于西，大王峰独出于江左，冠冕气象，着蓝袍带，而临江流者，当此山一处。

　　常年夏季茶封，民不再采。夏茶园也郁郁，如堆玉，能栖云。或盘或踞，龙形虎步。茶者，南方嘉树，自神农氏采之而为药，解百毒，去恶瘴。传至今而成饮。其形如瓜沥，芳香如兰，味苦而后甘，百转不易其性。陆羽详写其性，注其形，释其道用，于今有考。武夷茶散于山陬幽谷，或在岩石之侧，陡崖之畔，皆苦生物也，虽有雾泽而难有天润，居高而土薄，岩峻则风疾。诚非常树可比。昔人借猿猱而采之，什之有二，皆兽口之余。不作而收，不沃而获。天物不常有，获者视为珍。

　　诸年兄喜茶，绝不轻启杯盏炉铫。当年茶道入日本，唯皇室贵胄得享。寻常人以茶为乐，如常饮，待之如婢女，非茶士也。诸年兄有名言：使酒如奴，酒使人愚，增蛮力，添胆色，唯匹夫之为耳。故得酒者勇，酗酒者贼。刘伶之言绝不能信，轻物贱身者，唯七子，寻常丈夫岂能相侪？而茶使人静，静而清醒，少睡眠，佛家言静生慧，清生禅。茶使味苦甘，识世态，甚是般若，犹指间花。

　　武夷山尽一夏，暑溽虽虐而不觉，丹山碧树，溪流静喧。我与君入止止壶庵内品茶，主人献石乳之茗以待。院中古树参天，不见昼日，而轻风翦翦，如水浴身，浑身七万八千亿毛孔皆张，肤动如脉。谓水绸风也，独此处有。绸者丝物，触肤而滑，轻而不孤，滑而不佻。百物常生于一窍，万华常驻于一清。石乳之色如琥珀陈蜜，味芳冽，味重劲长，数饮，已觉微醺，仿佛胁下生风云，足底出尘。当年张道长紫阳真人在此修炼，得一土人献茶，治炎风溽肺之疾。得名曰石乳，彼后山有泉名石乳，彼茶生焉。茶叶长而狭，锯齿而厚如铜钱，色微黄，入水汤稍白而味厚。人不甚常饮，因味重而性烈。

　　诸年兄有一玉佩，青玉，出于天山。色如汝青，斑驳有云翳冰裂之纹。夏握犹觉寒冷。而冬季转温。甚奇之，详问何故，曰：天之尊者在东，而地之尊者在西，故日月星辰西倾，而地向东南颓委，江河东流焉。玉者，天之精而地育之，岩石山川化为地维，天山独尊于西北，得日月之精华，据后土之坤坎。化为玉，具天之色，日月之晶彩，岩骨而土蕴。五行中逆四时而行，夏冰而冬燠，犹井水之性。信夫斯言。而茶之为物，具五德之性，其性平而能解百毒，其形朴而无华严之貌，其味清而苦涩肠胃，苦者去火，涩者养肠。而后甘生，津出，汗如浆下。人得畅爽如沐，其性守候，阴阳变化而知觉，夏至而阴生，萌秋芽，冬至而阳生，萌春芽。四时常性，非其时不可得也。茶，荈也，常逆候而长，故名荈，又名荼，苦涩之物，荼能解毒。陆羽云，南方嘉木，常生于烂石壤间，不与人间相接。盖天生清性，不喜烟火。

　　诸年兄指庵中芭蕉树曰，此处空明，何也？芭蕉性空，不在常处生有，空者，物之形也，物空形而色出，芭蕉浓荫，叶大如伞。明者，不孤，常精进尊者手持明灯，不孤则明，如藏于暗室，何物可明？芭蕉丛生簇集，故得不孤。此处空明，颇有禅偈味道。然人间处处空明否？非也，此处独明，性空则心明，故人有空则明。空明之境，在于内心。

　　泉

　　鼓山多泉，然不常得。泉多于荒僻无人处，或在绝岩危巘之巅。人望而生畏。旧有仙人居此，每晨闻天鼓鸣空，而鸡啼于巅，甚奇，寻一处，石出于表，上砥下收，如鼓，风击之成声。虚云长老驻锡此山多年，常疑此说，长老早年入山洞，入定闭关，数月不出。藤萝披身而不觉，后数岁出，寺僧皆以为已经西向，虚云蓬头垢面，须发不修，直裰不洗，跣足腾跃，寺众皆不能及。而无人闻其体臭，但觉如树如苔，虚云证果后，不轻狂，不作色，仍如来时，人问皆曰，无它。或有白鹤常伴其身。因有诗：身轻因性空，性空怀无物，色亦如空性，白地空茫茫。那只白鹤时来相伴，不知所终。后来虚云到粤南华寺，又与一白狐结缘。时人皆知和尚足不履地，身轻如云。虚云到得处，余众唯望空而兴叹。

　　涌泉寺内有井，常年不枯，地下有泉自东来，鼓岭三绝，一绝顶峰，二白云顶，三柱里峰。岩上生泉，非天来水而何？而绝顶上犹见泉流。枯季潺潺如涓流，雨季喧哗如飞瀑。鼓岭柱里一向，有天池，池中生莲生、藻荇，无鱼有蛙，亦无虫蛇。清陈宝琛《鼓山灵源洞听水斋记》：“凡物能为声者莫如水，水之在山也清激剽厉，又什倍于常声。世传神晏僧安禅于此，恶水喧、叱使东，至今涧流犹潺潺而东下，然遇冻雨，则灵源洞口，如飚号雷殷，万马之奔腾也。”陳夫子感叹，物之性也，动则喧，静则躁。何必在意泉之声？此有泉声洗心涤耳，水哉水哉。喧极生寂，何必厌之？这神晏可能是假安禅，真安禅者，岩崩于前，犹不为所动也。何况泉喧乎？

　　吾二三友，尝迷于茶事，常至山上探幽问石。学古人之疏旷，论经而辩日，踞石而谈禅。所爱者何？天风白云，遍地清凉。山有松则神出，石有苔则时久，灵慧之物，在于心，在于野。心空万物有，性空般若来。从春至冬，未尝稍歇。鼓岭在北，山环如蛇，而道路曲折，幽明不辨。树高参天者多，枝横际天者有之，如龙出海隅，如鹰击长空。而岩石多浑朴无文，草木稀疏之巅，正是坐禅的好蒲团。困则枕松根而眠，倦则倚石苍而定，蝉鸣嘒嘒，鸟啾松喧，皆是好音。而泉出处，多艰难险绝处。不易得之，水清如玉，味至淡而甘。铫满炉红，听煮泉声正好。只铫炉甚小，火微水弱。古月禅师析鼓山泉为三境界：春泉浊，沉淀而后清，味平而重，泡茶不宜；夏泉清而轻，如石乳，燦然如雪，喧噪于石，冲砥决隙，水之雄者，宜泡饮，强身骨，轻浊气消肉色。独秋泉为上品，秋至则水静，岁晚而气沉。万物敛心，秋者，金也，作商音，色白，故得白华水，水质沉而清，泡茶最宜。而有枫香处犹佳。

　　春雨连绵之时，万物生也。其时山，多花，多树，多草，水虽多而浑，挟泥带土，味杂而下。春季可取井中水饮。鼓山寺中井水四季常满，只不易得之。桐华灿白之时，鹧鸪声声。独立于山隅，寂然无依。春至闻子规啼而断魂，不宜听，不宜听。夏秋之季，城中燠溽如蒸，人争向山而去。人多喧沸，大煞风景，有赤敞身体者，裸身露背，大声喧哗。水亦难取。于是，越山脊，钻幽穴，独寻蹊径，与人绝而向。诚非易事。每得一处，辄大喜过望。有刘海台下旧达摩洞者，有向所云灵源洞者，皆人迹罕至。昔虚云尊者在此修炼，无火无灶，无茶无炊，饥则猿猱献果，渴则泉从隙出。诚万性皆空，非常人能耳。泉无名，无论东西南北，皆从无到有，从虚到实。诚道家所谓一阳生百物，一阴生百泉。水至道从而下。无中生有，妙哉。

　　竹

　　明周亮工《闽小记》里云：东南之竹最盛，而闽中种类尤多。产于阴崖深壑中者不可胜纪。然世人皆重方竹，以规方竹杖为不韵，似皆以为异物，闽汀之永定、邵之泰宁，皆产方竹。余得数十枝，如此贱植，即令暂规数枝，未便不韵。这厮好竹，好异竹。人以方竹为异，他以方竹为奇珍。

　　竹之为物，可大可细，大者参天，雄可立柱，细者委婉，轻韧如丝。雄者楠竹、毛竹、龙竹，秀者凤尾竹、湘妃竹、紫竹、方竹、佛肚竹、玉竹、黄金竹，刚直者如箭竹、刚竹、黄竹、枝竹、篙竹。另有笛竹、墨竹、银竹、箬竹、刺竹、龟纹竹者，百余种。而世间最多为草竹，又名淡竹，山径溪畔，无处不可见，如草，轻而贱，民刈以为引火之物，灶间化为腾灰。而此竹刈而生，越刈越盛，如茅草。或束以为帚扫。唯世间常物。竹之为物，可刳为簚，为青，为白，皆薄而韧，编而为器，如笸箩、斗笠，或为席、为椅、为案为据，竹可筑屋，悬竹而为帘，为修为葺，上可为瓦，凡刳竹为二，仰偃错列而为瓦。刚者联为一柱，为梁为椽，为肯为构，虽无华表严饰，亦无雕甍彩斗，星焕宿张。然为屋亦甚好。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云：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而独无临江一筑，四季皆宜，不论寒暑晴雨。春听雨声，夏听风声，急风骤雨，横江而至，天地相接，浑濛一气。楼垂珠帘，檐悬斛雪，滴沥争漱，乱沫飞溅。是有蜃气出霄，化为虹霓，而江潮澎湃，水波排闼而至哉。时有小舟如叶浮，上下跃潜，有渔夫守竿如故，如附于舟，屹然不动。甚为惊骇。秋云无状，江流一派。静江如璧，映天地之辽夐。江风骤至，推扉而揭瓦，屋为之撼。作异声，如泣如诉，长号不绝。而冬日落雨，静而徐下，不绝于旬日，四壁皆湿，狼藉无状。而竹屋伫然，待风来而干，月夜望户外，一片浮金，水波交织如绸，光影绵密。月色如水，竹屋独立。宜有灯火通明以助之，月华有声，敲在瓦上，竹久刳而失色，质如槁木，形衰而色去，独月照之，加以灯影憧憧，或听人箫笛之奏，或听江风低语。晚舟欸乃，斯景何景？斯楼何楼？

　　清季琉球使入贡，入闽江，见艨艟巨舰，畏服中华。琉球使独求中华一竹，名紫竹，制长箫，名尺八者，日本箫也。琉球人始作，善吹奏之。德富芦花文述及九州岛的渔人善吹尺八，啁哳动容，音绝曼妙，时浮如落樱漂水，时如群燕出巢。连音、颤音、跳音、切音、哑音以及高吭之音。甚是迷之，独罕有善吹奏者。德富芦花感叹：操之不异于使桨橹鼓帆，力有所不逮也。竹之音，如龙吟，故古人称笛为龙啸。《夷坚志》里有一则：有善吹笛者，过洞庭，遇一道人，授以玉笛一枚，嘱之于月圆夜吹奏之，必有奇遇。后此生按嘱行之，有水府使者至，邀至龙宫，龙王盛情款待，必欲得玉笛，愿以万金易之。生诚恐惧，不敢不从。问之，龙王泣下：此犬子肱骨为之也。不忍闻汝奏之。生惧而返，而龙王不食言，赠以万金并辟水诀并度牒一册，录生为水府仙班。

　　去岁至今，多灾异，雨涝害竹，闽西闽北闽中，皆受灾害。陕西范君托我购方竹若干，欲置其轩院。此事甚难为。多方求之，皆曰无有，盖竹为水浸，根毁难活，欲得之当徐图，别无它法。四处洪水，何处可寻一方竹？

　　浙西余君，好竹笋。善制笋食。尖竹笋或炖或煮，唯纤维硬糙，不宜多食。或有夏笋，楠竹笋也，谓之苦笋，笋衣绿而内质白，多汁，无渣，如萝卜白梨。另有毛笋、小笋、细笋，长者过尺，短者数寸。竹之好者，可为器，浙人善制。竹器甚多，尽其精巧。或叹为天工。

　　偶得一竹笠，并筇杖一副，但缺安禅之心，入定之形骸。徒有其物。苏轼在黄冈时，常食笋，叹笋味甚于肉，从此可不食肉矣。而后渡琼海，至儋县，斥逐九荒。犹不忘问竹寻笋。海南多竹，唯水土异于中原，竹多刺而生毛，笋味当不甚佳。不知此翁如何烹饪之。苏老与友人书中言，儋竹阔如木，雄如楠，笋衣可为蔽体用，水浸不入，虫蚁无奈，然无人识纳针之法。以绳连缀，作蓑衣，五色纷燦，如鹑状。

　　蝉之嘒嘒

　　去岁夏，得一墨蝉图，仿白石老人制，匏瓜小蔓，一蝉附之，翼透薄，纹络清晰，而赤緌金距，朱眼环钩。那蝉甚传神。《诗经》里说的鸣蜩，“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是柳蝉，一种个子大的蝉，色灰褐，无緌无距，北方之蝉，土木形骸，不甚传神。

　　蝉具五德：饮露吸风，不食它物，廉也，不毁五谷，逢夏始出，至秋而没，仁信也，，具緌着冠，束发及笄，文也，居高鸣嘒，不避疾风烈日，勇也。曹植《蝉赋》：“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隱柔桑之稠叶兮，快啁号以遁暑。”植以蝉喻己，明志申心，然士之介，与蝉绝不相同。植居才自傲，轻率浮躁，岂能与蝉相类？

　　南蝉小而实，色五文，緌距冠栉皆具。白石老人所画者，南蝉也。南蝉者，大如蝤虎，小如蚕豆，墨如漆，朱似丹，金冠而绿笄，赤眼而铁距。夏蝉也，即蜩者。另有松蝉，谓蜋蜩，色灰黑，杂黄绿斑纹，腹白着粉，束腰修尾，此蝉之文者，朱熹谓之文蝉。有瓜豆蝉，小而绿，谓螗蜩，声高清越。《尔雅·释虫》：“螗蜩。” 《义疏》：“螗蜩小於马蜩，背青绿色，头有花冠，喜鸣，其声清圆。”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虫三·蝉花》：“冠蝉、胡蝉、螗蜩、蝘， 江南谓之螗。”而独山之蝉谓寒蝉，盖山气多阴，似秋早至。蔡邕《月令章句》云：“寒蝉应阴而鸣，鸣则天凉，故谓之寒蝉也。”色青灰，背有毛，青绿斑。风触其毛而清嘒，声低而久，似泣歌。

　　沪上徐君喜蝉，收玉蝉等数百件，又善画蝉，工笔，为一绝。徐蝉尽极精细，纤毫毕现。蝉翼最肖，透而薄，如真物。徐谓蝉者禅也。知时应候，性空心明。蝉者，佛也。参透世情，即是菩提。静得智慧，空现般若。蝉之为物，不依众，不从流，不急显，不躁鸣，不轻徙，不畏难，静观待时，诚为禅者。

　　昔在永安时，与朱君建平，性常乐山乐水，遍游诸地。上坪竹海，多闻蝉鸣，后得一蝉，体色朱而赤目，翼玄白，以为异物，朱云此岩蝉，食苔藓故耳。后又见白蝉，色纯白而朱距，赤緌而玄目，又是何物哉？世之异者，不胜数。然蝉皆能鸣，朱云，非也，有默蝉者，终生不鸣，隐形潜身于林薮，不求达声于尊听。是何蝉也，是佛蝉乎？蝉如玉者有之，如隐者有之，异色者有之。芸芸众世，方物之奇，难尽知也。唯竹上蝉最好音，似知音律者乎？善鼓琴吹笙者乎？箜篌之物，当引蝉者操之，以短距，金钩切之抚之，声当旷世。而琴者，俯于身，纵有雅音，已经沦为俗听矣。蝉者，般若尊者。闻蝉而知有不逮者。引蝉以为师，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