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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KTV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834
陈墨

  包厢里有人正唱着《童年》,声音是极度跑调的,仿佛年龄跑偏了之后,那些原本熟悉的旋律也自觉地跟着偏离原来的轨道。可就是这跑调的声音依然引起了林城的回忆,所以不是人的歌声而是屏幕上的歌词“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把微醉的林城带回到了以前。

  那是十六岁秋天的一个黄昏,放学之后林城没有回家,也没有与伙伴同行,而是一个人跑到了偏僻的田垄上,看着天边一个劲儿地哭,晚霞越鲜艳美丽,他就哭得越厉害。林城特别希望天上住着神仙,能够收他为徒,带着他在天上漫步云端,过着名为修炼实则逍遥自在的日子,他还郑重地发誓,说人世间的一切他已毫无眷恋,求哪位神仙行行好,带他上天,度他成仙。林城是哭着说这些话的,哭得很用力,然后便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要知道最容易使人疲倦的,莫过于一场真诚的哭泣。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田垄上,而是躺在一张床上。在未睁开眼睛之前,潜意识告诉他这里是仙境,可他竟然会感到恐惧,害怕自己回不到人间。接着他睁开眼睛,没有明亮的光,但也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在灰暗的色调中事物显示出朦胧的轮廓,他看到了墙壁,看到了衣柜,看到了窗户,看到了书桌,最终得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结论——这里不是天上,这是他的房间,神仙把他送回了家。

  此时母亲上楼,看到林城这个样子很是心疼,“傻孩子,不就是一次没考好,用得着这样吗,都哭着倒在田地里睡着了。幸好李丰说看到你往田垄那边去了,要不是你父亲把你抱回来,说不定就被野狗叼走了。”

  “什么,考试不及格?哦,对,唉,考试不及格。”

  “不要心急,学习尽力就好,没人强迫你一定要考多少分,下楼吃饭吧。”

  林城确实是语文考试没及格,可是他哭,并不是因为这个,他是因为江涵而哭的,因为林城听到江涵说她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孩。这个消息对于林城而言,就是入秋以来的晴天霹雳。

  神仙没有把林城收走,大概是看穿了他发誓的时候心不诚,他在哭泣的时候说人世间一切他已毫无眷恋,可哭过之后,他发现自己依然眷恋着这个世间的某些人,首先想到的是江涵,接着是自己的死党李狗子,最后才是自己的父母。

  想到这里的时候,林城苦笑了一下,自己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关于情感排序竟然是这样的:爱情>友情>亲情。现在呢,九年过去了,他也可以很快地做出决断,爱情是没有的,友情跟亲情是同等地位了。

  李丰进门就被一群人围住,一口一个李总叫个不停。李丰说,大家都是同学,不用客气,也不用寒碜我,叫我李丰可以,叫我李狗子也行。围着的人都哄笑起来,有两个人用低微的声音喊了李丰,但是没人敢叫李狗子。

  李丰朝着林城走去,坐在了林城的旁边,刚一坐下,就脱下了脖子上深蓝的领带。

  “怎么啦?李狗子,是不是嫌狗链太紧了。”

  李丰大笑,左手搭在了林城的肩上,“也就你小子敢这么叫我,听着真他妈地舒坦!”

  “你这辈子都别想在我这里改名了,李狗子。”

  “我没变多少,不过你这小子倒是变了不少,想你读高中那会儿,胆小得跟只老鼠一样,想追江涵,却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不得了,跟鬼都能搭得上话,到处谈笑风生,还玩起文艺,写点儿能发表的诗。”

  “都变老了。开始举办高中聚会怀旧,这就说明我们都老了。你说你搞个KTV吧,还叫什么‘少年KTV,矫不矫情。”

  “不能说老了,应该说是长大了。为了怀旧,所以取了这么个名。”

  “李狗子,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少年?”

  “十八岁之前都叫少年吧。不知为何现在挣了钱,就特别喜欢怀念以前的那些日子,不过最难忘的还是高中时代,那会儿你这小子虽然胆小,但是早熟啊,鬼心眼儿多。你成绩排名班级前十,竟然向班主任主动请缨,要坐在最后一排,我他妈还以为你是为了我们之间伟大的友谊,心里感动得要追随你一生,结果你是为了看江涵的背影,知道真相的我泪如泉涌。”

  “少狼心狗肺,那时候我在最后一排跟你同桌,是不是把你从成绩倒数第一成功解救到了下游的浅滩。”

  “那倒是,没有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能考上三本肯定是天方夜谭,现在也就不可能创业如此成功。”

  “读高中的时候,那掉漆的黑板,白一块黑一块像得了白癜风似的,现在好了,教室都换成了多媒体,黑板也不用刷漆了,全都是木制的。我们越活越老,那些设备倒是越活越年轻。”

  “别感伤了,来,为成长干杯!”

  “喝就喝,谁怕谁。”

  此时有人唱起了林志颖的《十七岁的雨季》,“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

  林城十七岁那年,对江涵依然痴心不改,但拥抱未曾发生过。林城认命,认为笨拙胆小是他的天性,而江涵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他不敢表白,于是暗恋成了他对倾心女孩唯一的表达方式。不敢明目张胆地追求,那就只能小偷小摸般地遥望了。

  对于喜欢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学标准,林城也有,他的美学标准就是江涵,江涵是他的唯一。林城捏出泥人具有江涵的模样,风吹动了狗尾草的时候,他也能想到她侧脸的微笑。也许是林城美学标准太单一的缘故,所以每次语文考试他拿到的分数都不高,毕竟试卷上的题目跟江涵是毫无关系的。有一次,作文的题目是《最难忘的一个人》,林城想写江涵,说她是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写自己喜欢跟在她的后面走路,看她回家,被她摸过的叶子自己都会摘下来私藏在日记本中,写她在看流星的时候,自己在看她……最后他想的这些都没有写出来,后来写了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也忘了,反正作文是没有写完的。

  江涵有胃病,可是却喜爱吃北京方便面,于是林城总是找机会偷走江涵的北京方便面。后来有一次江涵因为方便面总是被偷竟然哭了,班主任一调查。为了不让林城在江涵面前丢脸,李丰便说是他干的,只是一个恶作剧。林城不忍心让李丰一个人背黑锅,于是说自己也吃了被偷的方便面。班主任说三个人都有错,学校有规定不准带零食进教室,李丰和林城恶作剧更要受罚,于是他们三人被罚打扫教室一个星期。可林城对李丰说,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一个星期,跟江涵一起擦窗户,拖地,倒垃圾,那是他距离江涵最近的时刻。虽然被罚扫了一个星期的教室,可一有机会林城还是会偷走江涵的方便面,但每次都会留下一块儿面包来代替,这样一来,江涵再也没有哭着打报告了。

  林城写过诗,这是真的,他是为江涵而写。当然了,他没有让她看过这些诗,那时候林城写完一首诗,他是不去琢磨写得好不好的,这不是他写诗的理由,那时候他就是单纯地想为江涵写诗而已。有一回,林城誊写在信纸上的一首诗竟然落到了班上一个喜欢闹事者手里,那时候林城和李丰都不在教室,闹事者就站在讲台上,完整而又大声念出了林城写在纸上的诗。

  不可思议

  一粒种子无端地破土而出

  毫无征兆,仿佛有一种使命在召唤

  风轻,绿叶却躁动不安

  秋凉,蝉儿仍放肆叫喊

  密集的白云遮不住天空的湛蓝

  上帝点了一首颂歌

  一群鸟儿在旅途中歌唱阳光的温暖

  水中的鱼儿冒着生命危险

  争相跳跃,一睹这个欢快的花鸟世界

  我近看湖面,铺满了蒲公英

  水里有天空的世界,也有你的容颜

  你是在水中,还是在空中

  不由分说地改变了我的整个世界

  你不是一个好人,却是我最想遇到的坏人

  等林城回到教室的时候,流言已经炸开了,遍地开花,众人纷纷猜测情诗的女主角是谁。有人说是刘丹,说林城曾经为她削过铅笔;有人说是王晴仪,说林城下雨的时候曾和她共用一把伞;也有人碰对了,说是江涵,说林城上课时候总是偷偷地瞄江涵,还跟踪过江涵回家。最后林城一声大喊,都别猜了,是黄瑶玲!于是班上一阵沉默之后,又爆发出热烈地议论,不过这下子口径高度统一了起来,“早就猜到是她了,女神嘛,谁不爱”。

  本来早恋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叫家长的,但是身为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却手下留情,他对林城说,你这小子,写作文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好的文采,不过现在不是写诗的时候,到了大学之后再写,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林城点头,说明白。

  喊出黄瑶玲的名字,林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这一颗年少的心就是这样做了,似乎承认喜欢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远比承认喜欢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要容易得多。对于林城而言,不能让喜欢的人知道自己喜欢她是一个得永远保守的秘密,但不能因此就质疑那只是年少无知的青春萌动,那真的是爱情。那时林城虽然小,只有十七岁,但是对于江涵,从十六岁开始他就认为那是爱,到此时二十五岁的他也依然敢说那是爱。谁说爱情一定需要两情相悦呢,一厢情愿也是爱情,两情相悦的爱情只不过是两份相同爱情的叠加罢了。

  此时的歌曲已经切换到了周杰伦的《星晴》,“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背对背默默许下心愿”。

  李丰问林城还记不记得高考结束后的一天,两个人坐在教学楼的顶端,用了一夜的时间清空了十四罐啤酒、三包瓜子和一袋花生米。林城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夜,那晚星辰布满天空,像是参加一场盛大的集会。是啊,要离别了,总不能太冷清了。那时候楼顶还种着一株葡萄树,半死不活的,一半的藤子都枯萎,剩下的一半只有零星几丛绿叶搭在上面,结着几粒青色葡萄籽,就是在那株葡萄树旁边,他们两个人背靠背,谈论以后该干点什么。当时李丰说他一定要发财,林城说他不求发财,当个医生挺好,专治胃病。

  现在呢,李丰的愿望实现,他变得很有钱,林城的愿望实现了一半,他成为了医生,但当了一名儿科医生,而不是消化科医生。

  “李狗子,你现在是腰缠万贯,累不累啊,累的话,我帮你减负。”

  “那都是身外之物。你才是我的身内之物,要不是我已经结婚了,准跟你携手共度一生。你这小子也不找女朋友,给介绍的你也不要,是不是还忘不了江涵。”

  “别瞎说,我他妈工作忙,参加工作两年了,到现在还是24小时轮班制,哪有时间谈恋爱。”

  “瞎扯吧,我看你就是忘不了她,还死不承认。”

  “别废话,喝酒,要是你能喝赢我,我就承认。”

  刚准备喝的时候,李丰说女神来了。

  “关我屁事。”林城以为李丰说的是黄瑶玲,她是高中时期公认的班花,被奉为女神。

  “还装低调,江涵来了,你准跟个结巴一样,在她面前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什么,是江涵。”林城手中还未放下去的酒杯抖了一下。

  江涵张望着,似乎在找人。李丰挥手喊江涵,示意让她过来坐。

  “趁江涵过来之前,我们干了吧。”

  “干了!”

  江涵走过来了,问林城和李丰为什么喝得这么高兴。李丰说为了一个女人。江涵说那肯定是美女。

  “在我眼里是可爱的女人,可在林城眼中那就是美女,”李丰推了一下林城,“来,快点儿跟美女打声招呼,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李狗子,你可别损我了,我只喝酒不近女色。”

  “这哪是损你啊,这明显是李丰损我嘛,我怎么能称之为美女呢。”

  “都别见外了,再怎么说当年我们三个人也在一起被罚过打扫教室,算是患难之交了。”

  “说起那件事情,我就想问,李丰你为什么偷我的方便面啊?”

  “因为我饿呀。”

  “那后来的面包呢?”

  “什么面包?我不知道。”李丰看了一眼林城。

  “别看我啊,我就更不知情了。”

  “别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为了当年的共患难,我们三个人来干一杯。”

  叮,李丰跟林城碰了一下。叮,林城跟江涵碰了一下。

  李丰起身要离开,说去外面照料一下生意,一会儿就回来,让他们两个人先聊着。

  热闹的包厢里虽然人头攒动,但此刻林城感觉整个世界就他和江涵两人。林城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依然青春美丽,依然是那个构成他唯一美学标准的女孩。但这个女孩离自己很遥远,林城听李丰说过江涵已经订婚了,所以不会去靠近她,其实就算她没有快结婚了,林城也未必会主动靠近她。进入大学之后,林城开始变得善谈,在交际方面风生水起,可对于江涵,他因爱而产生的羞怯从诞生之初便不曾消失过。这么多年了,林城始终没有找过江涵,用他后来那种看似不正经的说话方式对她说上一句“hi,江涵,你未嫁,我未娶,我们要不要来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

  林城一言不语,一动不动,倒是江涵向他靠近了一点,问他现在做什么高端的事业。林城说当医生。

  “不止是医生吧。”

  “只当正规医生,没接私活。”

  “没说你拉私活,我问你是不是还一直在写诗呀,我看到你写的一些诗,写得挺好的。”

  “那都是以前上大学时候写的,现在不写了。”

  “好可惜。不过那些爱情诗,不像是为黄瑶玲写的呢,倒像是另外一个女孩,感觉还很熟悉。”

  “像谁?”林城用自己的眼睛与江涵对视,想看透她,也想被她看透。

  “像你女朋友啊,还能是谁。怎么今天没带来吗?”江涵笑着说。

  “我女朋友在诗句里呢,始终不肯出来。”

  江涵又笑了,说要是林城在高中就那么能说会道的话,说不定就跟他谈一场恋爱了。林城瞬间接了一句,“不如现在吧。”话音刚落,林城便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犯,却不知该如何圆场。

  “现在可不行了,我得嫁人了,而你得带着厚厚的礼金来参加我的婚礼。”江涵喝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很生硬。

  林城说一定去,她的婚礼,自己必须参加。为了进一步化解尴尬,林城抓起了果盘上的葡萄,说挺好吃的,让江涵也吃点。江涵说高中那株葡萄树现在也结葡萄了,又大又甜。

  “你是指楼顶那株半死不活的葡萄树?”

  “以前是半死不活的,但现在完全变了样,返老还童似的活了过来,结满了又大又紫的葡萄。”

  林城一听到这个,立刻跑出去找到李狗子,让他带上十四瓶酒,三包瓜子,一袋花生米,跟他走。李丰问去哪里,林城说去葡萄盛开的地方。他们两个人走出KTV五十米时候,林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一回头,看到江涵正追了上来。从林城的视线角度来看,江涵的奔跑身体挡住了招牌上“KTV”这几个字,林城的眼中只看到了江涵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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