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9日,许淇先生因患前列腺癌逝世,享年79岁。
翌日,在许老师旧宅灵堂,面对先生遗像,脱帽鞠躬,我抽噎叨念,先生走好。眼泪断珠落下。
1961年,也是一个秋日,包头铁道学院许朴老师带我登门拜见许淇先生。几天以后,我独自去他那里,可以说,那是他对我的面试和第一次授课。两个多小时,只谈论文学艺术。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他说,你如果想画画,就要做伦布朗,你要想写作,就要做托尔斯泰。不是小托尔斯泰,是大托尔斯泰!
那时,许先生就住在市文联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北墙上挂着他画的伦布朗油画像,那幅画像有两个巴掌大小,此后五十余年,几次搬家,他家墙上的画换了又换,伦布朗一直是墙上常客。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许老师当时的样子——黑框眼镜后面一眨不眨瞪大的眼睛,为加重语气而皱紧了的双唇。许淇上海长大,他没有江南人常见的小白脸,倒长着一张北方汉子的紫脸堂且泛着油光。一支枣红色大烟斗,有时端在手上,有时咬在嘴里。他有能耐叼着烟斗说话,虽然咬字不甚清楚了,他显然很享受那种状态,他那种状态彻底就把我征服,我感觉我就是个乡巴佬。屋里缭绕着烟草的芳香白雾,留着长背头的许先生像一头雄狮子在我面前高大起来。自惭形秽的我,暗自判断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其实算下来,那时他只有25岁。
从那天开始,许老师书架上的文学类书籍,凡是以前没有看过的,一周三本两本的,我陆续借回去读,到66年文革爆发之前,差不多都读过了。我记得开始两个月借了契科夫小说集,之后几个月借阅的是安徒生童话集。他的书柜上贴着“敝帚自珍概不外借”的纸条,能够长期借书给我,令我永远心存感激。小托尔斯泰也就是阿历克谢.托尔斯泰,我从书店陆续买到他的《苦难历程》三部曲,读后令我对这位擅长描写大场面的大师产生敬意。我知道许淇不是瞧他不起,而是对自己制定更高的目标。
四十多年后,我向许老师提起那次他说过的话,他认真地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记得不记得不重要了,成就伦布朗托尔斯泰还是没有成就伦布朗托尔斯泰,也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许先生一生是这般兢兢业业履行的。相信认识许先生的人,都会说我此言不虚。那洋洋洒洒十卷《许淇文集》,还有那无可数计的精美绘画,便是有力佐证。
六十年里,除文革最黑暗的几年,读书写作绘画,是他每天的全部,其勤奋专一精神,怕是世间只有寥寥几个虔诚的和尚才能相比的吧。勤奋+天才+对美的执著,完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许淇。
才子滑国璋说,作家许淇不是激昂慷慨,批判抨击的斗士。他只表现美好。此言中肯,但他也绝不是歌德派。《艳阳天》《创业史》他绝对写不出的。山川远漠,鸟兽鱼虫,当然还有百变人生,他的两只笔始终都在倔强地发现真美,讴歌真美。
许淇是美的疯狂恋人和不知劳累的歌者。
和朋友谈许淇,其文学创作小说写得少这个现象如何解释。我说,是因为他不会撒谎。
这见解评论家会嗤之以鼻,许淇本人却并不反对。诚实的人都知道,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小說更需要迎逢政治的嘴脸才能写得出。许淇没有这个本事。而散文因其“散”的特征,比较容易逃过政治的绞杀,比较容易获得生存空间。许淇的散文和绘画都是真性情流露,他的性情,只适合这样表达。久而久之,许淇也爱上了这种文学形式,悠悠六十年耕耘,取得了傲人的硕果。今天,如果要将他的两支笔排个先后,我会把绘画放在前面。这和许淇笔力无关,只关乎笔尖的取向。在展现美上,绘画更有先天的优势。
半个多世纪过去,许淇给我的直观印象,第一次见面他不显年轻,到2012年确诊罹患癌症,亦不见其衰老。清澈的眼睛,斯文的谈吐,孩子的灿烂微笑,始终是他的三大招牌。
是的,许先生始终都是一个大男孩。这证明俯拾皆是。
80年代一次开文代会,宴会后许淇对我说,有一个女人,悄悄对他讲,许淇我要和你交朋友,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赶忙道贺他桃花运,我说我猜着是谁了,内蒙话剧团的吧?他笑而不答,坏笑。全不是淫邪的,而是毛头孩的嘎笑,说,让给你。我逗他,那么漂亮的脸蛋,一掐一股水,还有那长腿,你舍得?你就不动心?许淇说,不动心还叫男人!动心动心,可过不了计晓荣那一关啊。
是怕夫人计晓荣知道了那一关过不去,还是自己心里就立起来了夫人计晓荣这么一个关卡?我判断是后者。至于为什么告诉我,我说他是有贼心没贼胆还想要显摆。
1975年夏天,下乡知青王东华领许淇、史振己和我三人,去达茂旗看那达慕。四个人坐在解放牌卡车马槽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近傍晚时分到达百灵庙,夜宿百灵庙中学一教室的干草堆里,干草堆高过窗户,王东华借来两床棉被,油渍麻花,四个人共用。第二天,抖落一身碎草,赶去观看摔跤赛马,第三天王东华领我们去他插队的新宝力格公社。坐的还是大卡车还是颠簸几小时,只是多了两个醉醺醺牧人。抵达前,王东华说,大队书记姓郭,秃子,就怕见官,我说你们是记者,保管有好招待。许淇咧嘴,瞟一眼醉汉沧桑的脸,摇头说,我装装装不了。紧张的,说话都结巴了。王东华问,想不想吃现杀的羊肉?许不语,老史也是心有踹踹,文革中我已经死过两回,这样事对我来说仅是个小刺激,便自告奋勇走在前面。见到郭书记,一听介绍是包头的记者,这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主儿果然正眼不敢抬起,唯唯诺诺令我路上准备好的词儿派不上用场。他一边为事先不知道上级来视察接待不周,结结巴巴道歉,一边早吩咐妇女队长杀羊。在大队专为接待上级领导搭盖的新房里,四个人大快朵颐吃了一大洗脸盆手把羊肉,装模作样地听了郭书记的汇报,舒服睡下。王东华说,你们尽管住,十天半月,保管天天好吃好喝!
夜里没有听见许老师打呼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压低嗓门喊,快走快走,穿帮可了不得!
昨天,面对裸露双臂的摔跤手,踢翻尘浪的纷乱马蹄,许淇沉醉在对那个彪悍民族远去身影的无尽遐想之中,他的脸上放松的肌肉绽开痴迷的笑靥,今日,他却像一个站在中苏边境线上的偷渡者,紧张惶恐,只想一步逃离。结果,我们真的就逃离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给郭书记留下。至于后来王东华如何去打圆场,那就不得而知了。
许淇和计晓荣女士喜结良缘是1964年秋天。一天我去拜访许老师,发现他屋子里多了一位梳两根大辫子的河北姑娘,几排书架往外多挪了一米,后面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许老师把夫人介绍给我,乐滋滋端出喜糖让我吃。这“良缘”二字不是随便说的,从那以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五十余年,许老师心无旁骛,全部心思投入他钟爱的文学创作和绘画当中。后来做了小学老师的计晓荣女士,把她的全部爱恋崇拜,铸造成许淇依靠的山舒心的港湾。今日许老师的成就,真应该按歌曲里唱的,分一半给计老师。
文革期间,许老师一家四口住东河区复成元巷,一间14平方南屋。塞外的冬天,北风挤进门户,直撞南墙,屋里比屋外暖活不了多少。邻居都在朝北的门外搭一间小屋,御寒还可以存放杂物。任何家务事许淇都是不会做的,更何况是搭小凉房这等浩大的土木工程!文学艺术是只不死鸟。文革中文艺界被黑成酱缸臭狗屎,偏偏有人痴心痴迷,员外家小姐偏爱叫花子,许淇家的泥水活给了文艺青年接近作家的机会。材料不花钱,捡来的或者是从工厂单位拿来的,人工也不用花钱,甚至,饭也都是不吃的。那时候粮食凭证供应,三四个大小伙子,一天饭会吃掉许老师家半月粮食。作为酬劳,许老师拿出躲过搜查保存下来的画册让我们翻阅。达.芬奇《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拉斐尔《基督升天》,伦布朗《圣斯蒂芬被石块击毙》等等,还有俄罗斯的列宾,苏里科夫等古典大家的不朽杰作。他兴致勃勃逐帧讲解品论,一赞三叹,摇头晃脑。兴致更浓,他找出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朗诵《夜行的驿车》。那是一曲想象力的赞歌。如诗的美丽文字,奇妙的故事,许先生高超又倾尽才情的诵读,令人如醉如痴。在那个贫困年代,这种款待要比一顿盛宴更让人过瘾,许先生安贫乐道的生活状态,让我们都把他看做了精神富翁。在那间陋室,土炕占了一半面积,低矮的屋梁上,还吊着一辆外国进口的崭新的自行车。那是许淇的叔叔,被我们国家请来指导建设大型养鸡场,从美国带来给他的礼物。不会骑,又没有地方放,让我给高吊在那里,不意构成了绝佳的景致。四十年时光如水,其境其情,已成永忆!
古往今来,大成就者都有异于常人的性情。许淇不会说谎话,也不把人往坏处想。世上有欺诈有邪恶有憎恨有卑鄙有下流,那都离他很远,远在伊拉克远在印度的贫民窟远在纽约旧金山的街头。做了文联主席,官场的偷鸡摸狗,他都不懂,想学也学不来。在包头文联,班子里面几个副职都比他厉害,连司机都可以欺负他。司机小李要求分房,别的领导都打官腔。找到他,他给司机小李大讲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说有房也要先分给编辑们,你是司机要放在后面考虑。小李知道自己连考虑的地方都沒有,肚子里生气嘴里说好好好,等许淇有事坐车外出,半路上小李说,车坏了,许主席你去找出租车坐吧。许淇就乖乖去坐出租车了,全然想不到是故意整他。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小李说许主席很可爱,别的头儿坐他的车装模作样,摆出威风架势,许主席平易近人,可以大放厥词,譬如“你这个主席我也能当”之类。许淇相信身边的人都是天使,没有人会骗他。得了前列腺癌,且不能手术,家人和医生向他封锁消息,说是前列腺发炎,他就真心相信。药瓶子上明白写着治疗癌症,天天吃他也不看。儿子带他去放疗,回来他对人说,是儿子托了人情,用最高级的设备给他烤电,放疗室门楣上的大字,根本不进他的法眼。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许淇身上很是正常,这等傻事只有许淇做得出。
其实,许淇是意志坚韧的强者,他有超乎常人的执行力。就说身体锻炼,定下的指标他会不折不扣的天天完成,风雨无阻,经年不变。他认为死亡离他还很远,他是皇天的宠儿,神鬼都会保佑他,高血压糖尿病前列腺炎这些疾病他都会战而胜之。他的心思仍然全在创作上面,散文的写作计划一页一页添加,彩墨画不断有新想法,新收获。最上等的好宣纸最高级的颜色他舍不得使用,他自信自己正在酝酿更大的突破。今年8月里我和小李去看望许先生。我把他从卧室里搀扶出来,想架他到客厅沙发上去坐。他委坐在卧室门边的椅子上,便不想动弹,但仍然颇有谈兴。我们谈到韩美林老甲海日汗,谈到北京的宋庄798,谈到宝鸡的石鼓博物馆青铜器博物馆,许淇还讲了国画布色怎样才能不浮不飘,以及丙烯颜料画国画的使用心得等等。怕他累,一个小时后我们恋恋告别。9月再去看望,我把他搀抱到外屋,还是那把椅子,他坐在那里,眼睛睁开又闭上,想说话已经没有了力气。小李拿自己种的西红柿给他吃,咬一口便放下。告别的时候,我心里泪痕斑斑了。
今年7月份,许淇先生荣获内蒙古包头市首届文学艺术终身成就奖,他把全部奖金十万元拿出来设立了许淇文学奖,以期繁荣包头市的文学创作,奖掖文学后人。同时,许淇艺术馆也在包头美术馆开馆。许淇的绘画正是在身染不治前后几年,渐入佳境,登上全新的台阶。他把光水颜色在股掌之间玩弄到了新的境地,坚固的文学底蕴支撑着浪漫主义的霓裳羽衣,无论浓抹还是淡彩,都散发着优雅的文人气息,博得了越来越多的赞叹喝彩。倘若天老儿慈悲,再给几年阳寿,不知许先生更会创造出何等的精彩和绚丽!
昨天,计老师趴在友人肩上嚎哭,老许走了,我的天塌了!对于文学艺术界来说,许先生身后,这杆大旗谁能扛得起呢?
我久久眺望北方高原清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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