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绺云在,总有追寻的目光,向着久久沉默而一望无垠的天空,我不经意间抬头时,白云飞快擦过老槐树的枝桠,竟然,像从虬曲的树根里升起的。
不知谁家刚操办完儿女的婚事,弯曲的巷子口,搭起的彩门尚没拆除,一地红纸屑,被万物都无法抗拒却又极轻微的风吹过,原地打着旋儿,搅动了水泥路面的冰凉与单调,似乎也搅动了天空的变幻与辽远。
空气扩散着鞭炮的琉璜味儿,使半个月后才降临的农历新年,提前蹿出喜庆的气息。
“过关喽,长征途中,我过了一关!”左脚才踏进门槛,我听见小磊清脆的童音。
“爷爷也过关,也燕子一样搬家哩!垒窝哩!等着,给你炸带鱼吃。”秦老伯搬个马扎,嗓子老毛病地一痒,连咳几声,向铜盆坐下的姿势,很像多年前他开车穿过风雪交加的险地,突然出了隘口,刹车,开门,跳脚下去,手一捂冻得刀割般的脸膛,咳嗽一声,抬眼张了张前方,沿河一带依稀的灯火,他想吼一嗓子,咽喉却麻涩涩堵住了,索性上车,抛下逐渐收紧的风声里,淡青色的荒凉雪野。那些闪烁不定的窗中,有一扇属于他,尽管微小而暗淡。
“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说学逗唱的。”宋婶一边将手拎的豆腐,搁上小圆桌,一邊招呼我:“婶子给你沏茶去!”
“嘿,阿姨好。长路漫漫,我过了一关!”小磊激动得脸通红,他一头油亮的黑发,总是刺猬般竖起,衬得脸孔分外生动:“最早我是单细胞生物,后来进化成水母,千山万岭好惊险,又闯过一关,现在我长出鳍了!我要登岸了!”
他比划着,稚气而勇猛,活像一条长出双手的鱼,正悄悄爬上陌生的陆地。你瞧着,只觉他身后涌起一望无际的汪洋,让人恐慌而异样温暖,那还散发着咸腥味的生命的故乡,风雨如晦的摇篮。
“小磊玩智力游戏呢,都要闯关着陆了,生物演化史呀!”我说。
我才到电脑前瞟一眼,宋婶已从门外取了捆芹菜,又絮叨:“孙子过关,这老头子也要赶热闹,过关!”
“一变天,大门口的树枝子都过关哩。”老秦操起剪子,开始收拾带鱼。
宋婶一路口干舌燥,本要扔下菜,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的,听了老秦的话,那一捆芹菜轻轻放到桌面上,雪片落地似的,半点音儿都没有。
树枝子,是老秦给她起的诨号,她叫他砖头。
早晨,我在小摊吃完早点,碰上宋婶抱几捆菜,直喘粗气。我要去广场,有一小截路同行,便伸手拎上。宋婶用她一贯不紧不慢的声调说:“有阵子没听你大伯侃了吧?要是有空,去婶子家坐一坐。”我欢喜听老秦海阔天空地侃,讲往年,他出车路上的奇事新鲜事,什么风雪飞狐道,惊险下峪口,隔了光阴的重重关卡,都黑白老照片一般别有味道。
秦老伯讲乏了,撮一点茶叶,起身泡一搪瓷缸子水。我陪着宋婶缠毛线,话家常。记得宋婶曾说,雪一飞大了,她莫名地心慌。后来我才知道,有一年冬天,老秦出车才一天,厂子里到处传开,说黄河边筛箩般的雪片子里,翻了一辆车,也是拉货的卡车,也是湖蓝色。夜里,宋婶不住掖两个孩子的被角,自己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四堵墙越来越薄,变成了布幔子,不,只是四张人影摇曳的白纸。她巴不得马上天亮,搭车赶到河边,可闹元宵时,她和老秦一起挑的红苹果造型的木座钟,却偏要和她作对,平安二字,她只能用双唇嗫嚅着,时间慢得像瓶冻结的油,半天倒不出一滴。终于渗出来时,她摸了摸,是额头上的虚汗。再也躺不住,她浑身无力地坐在床沿上,听座钟敲了两下,不,也许三下。能一直斜靠在这儿,瞅着小哥俩吗?难道是一个奢侈的梦境?她又害怕人家后院鸡啼,证实了她一直想逃避的消息。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她下意识地搓手,又在屋内反复踱步,谁知微红的晨曦摇荡,天一眨眼却亮了。
赶到厂里打探消息时,她手指胡拉一下,把蓬乱的头发抓个髻,碎发丝纷纷迎风乱飘。不是秦师傅,小王提高音调,一迭声告诉她。
老秦回家时,感觉树枝子人瘦了一圈,便低声唤她的真名,琼枝。“没事瞎瞅啥?眉毛不是长在眼睛上头?”琼枝去窗台上取了刷子,用力刷他溅满泥污的翻毛皮鞋,若无其事地说:“我呀,那是怕俩孩子吓着了!过了一关,能不掉点肉吗,”她又嘘口气说,“你真是块砖头,礅礅实实地好。”
“过关”的话茬儿,从此被老秦接下来。秦家后来,又出现了连过三关的典故。
“嗨,”秦老伯曾对我说,“头一年春节,老大突患急病,第二年又逢年根,琼枝动手术,现在还落下点毛病。”宋婶扭头道:“哪个屋檐不冒烟?轮到第三年腊月里,呼啦啦的刮风天,老二住院,治愈后医生叮嘱极易复发,定期检查。好在老座钟,最终当当当报了平安。菩萨保佑。”年节不安生,家里开销又紧,我知道,老秦干脆换了份清理槽罐管道的活,多挣一两银子,一天下来浑身黑不溜秋,累得人骨头散架。半夜醒来,他就数西墙上的窗棂影子,他只知道一件事,世上无论享福的,受苦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密哩,都要一天一天过,再难,也得一分钟一分钟熬。
这又牵出,搬家过关的话题了。二嘎子家搬走了,崩豆子家搬走了,迁徙,可不是一桩小事,老俩口一颗汗砸八瓣儿,一辈子小心翼翼攒着零钱,掖着铜子,惦念一桩天大的事,从毯子巷寒碜的平房,搬到平安巷粉白的楼房哩。
宋婶的回忆,被秦老伯的话打断,“买好几捆芹菜干啥?”
“给你孙子,捏点饺子,光听老头子念叨了,人家才是长途迁徙,智力闯关呢!”宋婶从厨房里出来,给我递上茶,另一杯摆到他身边。
“奶奶,我已经乘风十万八千里,降伏了妖魔,答对了关卡的历史题,从侏罗纪公园里,我,自由选择变变变,变成了哺乳动物,还是灵长类呢!我冲锋的下一个目标是,类人猿!”
“听起来都怪拗口的,小孩玩的游戏,嗨!”秦老伯的眉毛惊奇地一鼓,像被磁铁吸起一般,眼睛也游成了两尾鱼儿:“爷爷家原先有好多连环画,龙腾虎跃,讲的上下五千年,可惜都没哩,你爸小时候,瞧得入迷。”
他又向琼枝转过头,两尾鱼慢慢搅起波浪,苍老脸庞又遭秋霜打了一下:“你说,树枝子,大和二这打小,都一模一样喜欢听历史故事,咋一个成了高中老师,一个就混账,咳。”
这话捅了琼枝的伤口,她默不作声。里屋的门帘角扬了一下,传来一阵局促不安的脚步。
谁?对了,我前天扯过一块毛料子,在三坡街上春风裁缝铺里,张快眼好像说,秦家老二回来过年了!“他?听宋婶说,在南方一家维修公司。”我搭了一句。“嘿哟!还维修呢?公司早散架了。你们猜,怎么着!”张快眼故意嗑两粒瓜子,卖个关子道,“这小子不再找活儿,连夜把自己维修一遍,加入了一个叫,嗯,叫啥名字的诈骗团伙。这帮人呀,专在网络上钻空子,骗人家手里实沉沉的黄金白银!”张快眼不知何时,阴错阳差落了这么一个绰号,她年近五十,却悠悠然徐娘半老,三坡街的人,都晓得她小道消息快,又讲得眉飞色舞,赠她大号张快腿,可人家送的绰号,叫走了板儿,最后,居然传成张快眼。“才从局子里出来,”记得她吐一下舌头,又一仰脖,拍拍脑袋说,“嘿哟!这头,出门还得顶帽子!”
秦老伯接着叹气:“琼枝,你说过一年,可不就是过一关?迁一次家,不是过一关?拉扯大一个孩子,可不就是过一关?!人老了!想不通,一辈子老实本分的爹娘,娃一点都不像!倒是老大,寻思了去,连文绉绉的样子,也有几分像你。”
那句古话谁发明的?说曹操,曹操到!老大庆子和媳妇拎着年礼,满脸春风进了门。
宋婶年轻时曾喜舞文弄墨,一本湖绿色印花稠面的诗集,还在黄木箱子底下压了多年。后来风霜雨雪,拉扯着小哥俩,偶尔划拉几个字,都是简易的酱油帐,能让她按捺不住激动的,也是在哪个树荫底下,胡同拐角,碰上了便宜的萝卜青菜,甚至一个塑料暖水瓶,一双鞋,男式,儿童或者大号42码的。然而,恰似厨房墙根下的罐子里,被卤水日复一日淹没的瓜条,不失几分似有若无的清香,她的细腻与敏感,偶尔也泛出水面,不易察觉地扩散一圈圈涟漪。老大性格内向,喜爱在窗下捧本书,不掀页时,托腮眺望点燃了整片西天的晚霞,像一个沉思者。
“快把灯拽开,你瞧,日头都坠了。”那时候,宋婶总催促,担心孩子的眼睛。当一盏灯从糊遍报纸的天花板上,把桔黄色的光辉,罩上斑驳的四壁时,宋婶照例忙着手里活计,不时瞄一眼墙上摇曳的人影。老秦还在厂里抡大锤,或者回家后撂下碗筷,端一大缸子她泡的茶,特意漂了两三朵黄菊花,巷子口乘涼去了。她守着两个儿子做功课,添水,赶蚊子。宋婶说,那是心里最笃实的时候。世上的事就是矛盾,人影在白灰墙上放大了,无意间她牵线的右手,噌地一下,把一根白线拉出了东檐角,针尖穿入老家山坳的祖屋,她伏身在油灯下温书,炕头上的娘,扭身瞅她,大门口的核桃树摇得半边天空的风哗啦响,宋婶怅然若失,眼角酸胀胀,岁月另一端的场景就逐渐模糊了。虽然只一刹那,她还是惊诧万分,仿佛一颗干硬的核桃,吧嗒炸开缝,淌下一滴清清的泪水,一株僵卧山谷的老树,又回荡绿叶间此起彼伏的鸟鸣,她未免慌了神,好似一只本该忙碌不休的陀螺,转反了方向,十分愧疚地做了错事,她起身给孩子倒凉开水,又摇了一会扇子,等重拾衣服缝时,线的长影子拉出了西檐角,她瞧得分明,自己和两个儿子从大礼堂的掌声里走出,胸挂大学毕业的奖牌,登上了白雪皑皑的峰巅,拼命向下招手,和昨晚电视里的亚运冠军不一样的打扮,却一样的表情。
人又老一截的时候,庆子不仅当上高中历史教师,而且从教研室里,找回一个同行的儿媳妇,宋婶做梦都掐自己的大腿,婚礼要不是庆子拦着,老两口非借债出血,把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宴请不可。虽然照葫芦画瓢,说走了样,宋婶还是喜欢向人唠唠老大:和兰茵才认识时,兰茵来家里,老大正看一本追溯传奇文学古老起源的书,谈到旧石器时代,巫师的通灵体验,他们冒险远游,或者登山、掘地,以种种象征的方式,演绎一场永生的旅行,为部族,为微尘般渺小的生命,带来与无限时空沟通的慰籍。
“生命不就是一场迁徙,一场过关吗?一开始,已如此。”兰茵莞尔一笑,两人说得没完,庄严而皎洁的群星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宋婶在后院铁丝上搭衣服,不觉哼起家乡的小曲儿,抬头望时,上方是星座伴随季节秩序井然的漂移,夜空的无尽深邃与变幻莫测。
秦老伯爱说的一句话,则是庆子不仅教书,还写书哩。上个月,我在报纸上还瞅到他的文章,勾勒一个伫立山崖险关上的人,左手牢握原子核、基因武器,右手依旧握着大刀长矛时代的思想,浓重的战争乌云笼罩着他,那个人豪情万丈却惊恐万状,急急止步却欲罢不能,深谷蓄满了风声,仿佛大水从天际的缝隙里暗暗涌来,写得耐人寻味,波澜四起。
“小磊,在爷爷家过寒假,听话吗?”庆子老师喜上眉梢,回到家里团圆,接过母亲递来的水,人也放松了,鼻梁上却还架着一串谜题,瞳孔闪烁的热情光芒里,透出深处的忧患,那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属于传统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
“庆子!”秦老伯扯起嗓门,他一高兴,嗓子就亮堂,“这段日子,你不是报了个研究课题,市教育局?咋样啦?”
“他呀,钢钻头一个,一门心思扑上了!”兰茵微微一笑,又打趣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也帮忙查资料呢,三月,争取拿出成果,争取早日过一关!”
“老爸,等一下,我正沿着蔚蓝色的海岸长途迁移、漂泊……”小磊抢着才说半句,嘭嘭又有人敲门。
兰茵抢着去开门,原来是隔壁的爱晖母女,要去河边默祷,给小磊送点水果。
爱晖的妈妈是儿科大夫,我一直亲切地唤玉华姐。如今,她一个虔诚的居士,在长皂角树的小小毯子巷是够独特的。
“我妈呀,每天早晚的焚香,供水,蒲团,静心,一样也少不了。”爱晖曾对我提过,逢了假日,母女俩还去河边静坐片刻。岸,悲欢翻滚的剧场,当万物上方的阳光,从青蓝色的群峰之巅投射时,不仅日月星辰,连浑圆的苍穹,俨然都从山顶生长的,伸出手,叩击巍峨的山体,起伏回荡着悠长的钟声,那无法描述的神圣景观,铁石心肠也会黯然动容。但是爱晖没提,一向节俭的母亲,多次捐款。
“听邮局的小李子说,”我曾问爱晖,“电视画面上哪儿发洪水,楼房七零八落,积木一样堆在水上,玉华姐就来了!哪儿地下的魔光蹿,惨遭一场地震,玉华姐就来了,低头趴在柜台上填汇款单。”
爱晖莞尔一笑,也不回答。
昨天晌午,我还碰见楚红姐了呢,想到这儿,我又向爱晖道,“楚红昨天揣了药,脚步儿忒急,还不忘对我嚷嚷,真得感谢玉华大夫!”
爱晖依旧莞尔一笑,嗨,应该的。平素胡同里,谁家的孩子头疼脑热了,都爱找玉华帮一把,病稍重的,她不仅米黄色风衣一披登门义诊,而且主动追踪病情的反复变化,直到孩子痊愈。丈夫早逝后,玉华姐领着女儿独自生活,因为性格的缘故吧,平日深居简出,来往少了点,但街坊邻居大都记她的情,即使茶余饭后爱磨牙的几位,提起她倒也敬重。
“大妹子,劳你惦记着,”宋婶出门拐了弯,又把母女俩送几步,回来时瞥了眼天色,微微摇头说:“夏天人多,岸上走走,冬天水都冻住了,可有啥看头呢。”
“人家观河,河能一眼瞅到头?不也是迁徙,也是过关?”里屋的门帘掀开了,老二祝子不知何时斜倚门框,他顿了一下,向我和哥嫂点了点头。
庆子已接过父亲的剪刀,收拾带鱼。秦老伯才坐到孙子旁边,虽然没抬眼皮,突遭震動一般,瘦削的肩胛骨僵了一下,仿佛这个儿子总让他疑惑,每天一觉骨碌起来,都要重新认识。
玉华姐和我时有往来,她说,在巷子口买糕点时,碰上秦家老二,她张口想说点什么,老二却绕着人走,尤其离她们母女远远的。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
也许,在祝子的臆想中,当瞄上一个勒索目标时,她恰似挡住通衢大道的来路不明的一面镜子,当他和她擦肩而过,她恰似一根刺,在四处搅动的空气里,不动声色而深细地扎入他的穴位。
谁能预料到呢?回家过年,总躲避来客的老二,主动挑开门帘,为玉华姐辩护。
他依旧一脸的漠然,年少时满不在乎的神情隐藏了,偶尔才从唇角透露。许多微小的记忆影像,却万花筒一般,瞬间重叠在我眼前。
我爸一天累死累活的,才赚几个子?明星出一次场都是天价,初二时,他愤愤不平地说。 我信谁?高二时,他前额的头发一甩,轻描淡写地说,当官的都是嘴上抹油,背上擦灰,阳里一套,阴里一套。我信谁?做黑腐竹的人不吃腐竹,买汽水,汽水厂的人从不喝汽水,吃腐竹。凑合活着吧,我信谁?
哼!我信睡觉!
我回想中秋节最后一次见祝子,他诡异而不容置疑地说,等着吧,一定要给家里换新房子,像以前老爸车间费主任家的那种房子。此刻,所有被岁月遗忘的沉渣,在他无动于衷的冰岭般的神情下,像松散发黄的棉花套子,抖搂出一地难言的滋味。
“我去买桶色拉油。”老二低低一句,已走到门口。“二,等一下。”庆子擦了把手,起身塞给他一百元,“外面起风了”
老二推开门,果然,风声渐涨,巷子里的彩纸屑打着旋儿,漂过门前,宋婶转身取一顶帽子,多年的老习惯了,表针一样准确无误。
她没关门,望着那顶旧帽子,慢慢消失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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