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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心之爱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010
刘炎城

  一日三餐,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十多年前的那餐酷暑“佳肴”越来越使我刻骨铭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每年的梅雨洪水季节总会让家乡的一些土坯房屋倒塌,更多的则是潮湿对土墙基的侵蚀,使原本坚硬的土墙基变软、歪斜,使人提心吊胆。公社针对这一情况,利用山区红黏土这一资源优势,创办了轮窑厂,生产红砖供老百姓更换墙角、砌墙建房。每个生产队将最能吃苦耐劳的农民推荐给大队,大队再统一挑选推荐给公社轮窑厂。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了一名轮窑厂的职工。

  父亲在窑厂主要从事出窑工作,出窑就是将烧好的砖从窑洞里拖运出来码好。出窑是轮窑厂的最后一关,砖泥生熟、砖坯好坏、火候到位与否,一目了然。父亲深知老百姓修建房屋的艰难,砖是关系房屋寿命的重要材料,容不得丝毫马虎。自感责任重大,出窑时总是细致观察,将暴露出来的问题及时反映,督促整改。出窑时窑洞闷热得像烤炉,烤得人头发焦黄焦黄的;砖灰呛人,任凭你怎么清洗鼻腔,直到第二天早晨流出来的鼻涕都会带有浓浓的红色灰尘。尽管出窑苦累脏,反映问题又容易惹火上身得罪人,但父亲却很热爱这份工作,他始终认为,无数人家用的那些砖都经过了他那糙裂的大手,这是一份多么值得自豪的工作呀!

  酷暑时节,天热得欢叫的知了懒得开口,热得树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片。一担冷水泼进去,红砖“滋拉”一声全部吸进去,却不见降温,红彤彤的炉火仿佛还在砖内燃烧,铁夹子抓上去,高温迅速传导,温度等同红砖,即使套上厚厚的湿手套抓握,仍灼手烫人。人一进窑洞,浑身上下汗水直滴,汗水辣得人眼睛难以睁开,只好不停地用胳膊擦拭,汗水蒸发后留下的层层细盐和砖灰夹杂在一起,在脸上留下道道红尘。用小车把砖从窑洞里拖运出来时,人才能在外透口气,不过透的仍是热烘烘的空气。而后在垄子上码,五块一放,整整齐齐,易数易运。码好砖后,再马不停蹄地进窑洞运砖。烧好的砖若不及时运走,砖坯子就不能推进去烧,从而影响生产进度。

  那天厂里为了慰劳战高温的职工,决定加一次餐,给全厂一百多个职工每人来一小碗红烧肉豆腐,其中一半是只有半价的猪头肉。

  父亲到窑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中午提前把米放进一个铝制的饭盒内,在食堂的锅里蒸,菜是用一个小瓶从家里带来的腌咸菜。吃饭时,把瓶里的菜往饭上一倒,两筷子便扒完了,然后把水倒进饭盒里洗洗晃晃,咕咚咕咚地喝完,就这样解决了午餐。

  为了这次加餐,父亲特地到窑厂取土形成的塘里,和着衣服洗了一个澡。只图一时的清凉,根本不顾生冷水对大汗淋漓身体的伤害。身上的汗、灰、盐虽洗去不少,然砖灰在衣上染成的顽固红渍却很难洗净。

  当父亲从食堂窗口取出这份红烧肉豆腐时,佳肴上正喷着热气腾腾的香气,香气直入他的鼻腔,洗澡之后,他觉得嗅觉更加灵敏,闻到的香气特别浓郁,使他满口生津,直咽口水,恨不得一口将碗中的肉和豆腐吞得精光。父亲的肉量,不要说这一小碗,就是八九碗也能吃掉。

  父亲把这小碗红烧肉豆腐和自带的腌菜瓶一同放在了饭盒上,找了一个无人处,把那碗诱人的佳肴放在了身边,仍像往常那样从瓶中取出腌豆角,往饭中一倒,尽管饥肠辘辘,吃得却比平时慢了许多。当他吃到一半时,只见大家早已狼吞虎咽地吃完,用筷子敲击着饭盒,热情高涨地欢呼:“好吃!好吃!再来一餐!再来一餐!”父亲再也忍不住了,将碗中红烧肉豆腐的油汤往饭盒里倒了一点,来不及咀嚼,两口便把盒饭吃了个底朝天,饭盒中的一丁点儿油星也被他用饭抹得干干净净。倒水洗净喝完后,他一下将小碗里的红烧肉豆腐扣进了饭盒中,然后把饭盒放在了食堂的一个通风荫凉处。为防止佳肴变质,他先将饭盒掀起了一道缝;为防蝇虫,之后又将饭盒盖得严严实实。

  午后的窑厂,更是赤日炎炎似火烧,地面烤得人脚能起泡。整个下午,父亲干活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盼望早点干完歇工,想象着全家人分享佳肴时的快乐,同时隐隐担心佳肴变质。

  以前收工哨声响起后,父亲总是还要干些扫尾的活儿,最后一个离开工地。这天他归心似箭,不料越急越不顺,因气温太高,运砖的小车爆了两次胎,修补了好几次。为了抵御难耐的高温,他又去塘里洗了一次澡。洗澡的人太多,塘里浑浊不堪,身上全是泥浆水,人走到哪里,泥浆水就淋到哪里。

  好不容易等到收工的哨声响起,父亲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食堂,取出饭盒,紧握手中,不顾散了架似的劳累,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父亲赶到家前,我们兄妹三人已将小饭桌、凉床和凳子抬搬到了门前的晒场上,还在晒场上洒了不少水,以降温防尘。母亲说开饭时,我们迅速把饭菜和餐具端到小饭桌上。父亲一到家,便将饭盒打开放到小饭桌中央,全家人惊喜得睁大着眼、张着大嘴,饭盒里的红烧肉和豆腐乌光光、油亮亮,扑鼻的香气在桌上不断飘散,刺激着全家人的嗅觉和味觉……

  母亲说:“先下锅热一下再吃吧。”父亲仿佛看透了我们心思似的,急忙说:“天早已把它热透了,不用再热了。” 我们清楚地记得,还是端午节吃的肉,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地将饭盒中的红烧肉豆腐一扫而光。父亲和母亲坐在我们身边,边看我们吃饭,边用扇子为我们扇风驱蚊,喉结在不停地吞咽,脸上露出了温暖幸福的笑容。

  火越烘越寒,肉越吃越馋。当我们把肉和豆腐吃完时,才感到自己没吃够,才感到肚子更饿,才品出了豆腐中一丝丝淡淡的馊味……

  当父亲满脸愧疚地将剩下的那点汤准备倒给母亲时,母亲却婉拒说:“给孩子们吃吧,他们吃了比我们吃了好!”“是的,是的,他们吃了是比我们吃了好!”父亲连声赞同,周身洋溢着喜悦和自豪。

  父亲端碗吃饭时,突然觉得一口都吃不下,才知自己又像以前那样中暑了,冷汗涔涔,咬紧牙关支撑了一会儿,还是从板凳上倒了下来……

  这餐酷暑“佳肴”距今虽已四十多年,但至今我仍觉得仿佛如昨,心酸回忆的同时,更能强烈地感受到父母的灼心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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