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熄掉车灯。他们的谈话似乎行将结束,各自转身。但很快又相互面对。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叫住他。楼道里窜出几个玩耍的孩子,打闹而过。他秃着脑门,约莫五十上下,圆脸,神态酷似一位明星。辛紫的一条白腿从剪裁得体的长裙里俏皮地露出来,有述说的意味。他饶有兴趣地看他们说着什么。他为此点燃了一支烟。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一辆奥迪车在几米远的位置红着眼睛喘着气。他们不会耽搁很久。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秃顶男人,近乎眼熟。他还是有些犹疑,其间夹杂着一丝无法明言的妒忌。辛紫的白腿,他疏离了很久。
他们再次摆手告别。你们能说些什么。狗娘养的男人在车门口回望了一眼。辛紫的白腿轮换抢眼。脚踝牵着视线。门禁前,辛紫推门的手里多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小袋。她回身又一次挥手。奥迪离去,门禁关闭。路灯下飞蛾乱舞。
序幕。他嘀咕一句,掐灭烟头。副驾上的手机正巧亮了屏。是一条短信:到了,等电梯。他回了一条:满嘴萝卜味。等了一会儿,手机沉默着。推门下车,一阵热浪袭来。城市浸淫在燠热中。小区鲜有走动的人影,谁会在空气滞燠中相谈甚欢?
秃顶。奥迪。塑料小袋。他在他们分别的位置快速通过,像不期然地冲碎存留的氛围。直到走出电梯,他又看了一眼手机。果然有一条短信提示:毛刷子还在脚上。骚货。他在心里满意地嘀咕了一句。花絮在门前的夜晚悄然落幕。
长裙飘落沙发一侧。它该是沉默的知情者。无法拷问罢了。浴室的灯亮着,门虚掩。辛紫的长腿在他的头脑里占据。他疏离了有些日子。六个月前,他和辛紫共同起草拟定了一份离婚协议。他们在经营婚姻的变阵中败下阵来。热情成为了角落里不愿触及的蛛网。无所谓对错是非。谁也不想在成年老店里消耗精力,尤其在窗外缤纷的触手可及的生活关照下。众多家庭莫不如此,外表光鲜,内里败絮。惟有亲情一词成为勉强的注解。
一拍两散,各生欢喜。他们友善地分割了财产,按照协议规定,他们将保守秘密,直到儿子大龙高考结束拿到大学通知书后再公布于众各奔东西。眼下,他们仍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穿着婚姻的外套,迈着朋友的步子。
看到辛紫的手袋,他心念一动。促狭来自于经历。他记住了手袋的摆放姿态,甚至是拉链的位置。白色的塑料小袋被挤压在内。细小黑色的织物,带子缀有流苏。情趣物。窥视瞬间满足。浴室的光线有了闪动。辛紫犹疑的叫声随即而来:杜鸣?
是我。
感觉像有人。吓我一跳,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正想劫色来着。
窸窣声响中,辛紫赤裸着上身走出来。浴巾停留在颈间的湿濡处。衣缕除尽如一尊石膏女神。是男人都会为之倾倒,或许有人已坐拥其城。他们在热烈地说着什么。白腿探出裙外配合着表情。他快速地瞟了一眼,那里并没有幻想的青痕。他的喉头不由得再次发紧。脚踝牵扯着视线。他疏离了很久。不仅是白腿。
最初的那次喉头发紧,他选择了辛紫。辛紫需要资金,他需要妙曼的白腿。婚姻的新店张灯结彩,喧闹之后也要吐故纳新。白腿不再是生活的全部。他发现了她手机里的短信。婚姻的脚踝已被分享。他相信辛紫的物质感不会满足于他的江河。一定是大海。城市改造的深壑海洋。碧绿的还有一顶帽子。疏离犹如灰尘,看不见却落满四周。
我帮你。他对着辛紫后背的水珠说,你擦干再出来也好。他去接浴巾,辛紫不松手,不回应他的讨好。他一把拥过,满怀芬芳。柔体不安而挣扎。你干嘛!不要碰我。你没洗,扎死我了。辛紫一连串不羁扭动。终于摆脱出去,拎起手袋闪入起居室。等我,我去洗。他心里的火苗窜出来,但是辛紫的壶水不升温。
少来!我们有协议。
见鬼的协议,他冲口而出。面对的却是一扇门。具象的门,他成了门外的人。
并不是所有的门总是关闭。他还是有些颓废地坐在沙发上,这样安慰自己地想。
他在K城中学看过儿子大龙之后,就急匆匆地赶往一个叫沙埔的地方。沙埔是K城的浦东,是曾经的老旧无闻的K 城的新地标新表情。造型极具先锋意味的会展中心就昂头挺胸地坐落在沙埔码头上。一个被玻璃幕墙妆点得流金溢彩的水上世界,一座令K城人扬眉吐气的建筑。当然,更是他杜鸣的艳福之地。
一场被媒体过分渲染的某行业年度订货会正在会展中心进行着。
他并非专为会议而去,还为一个人。
一个同样有着修长白腿的女人。
杜鸣和亦苒的相识乏善可陈。一个是采购商一个是供货商。供货和采购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但宗旨只有一个:利润。为了在竞争中获得最大的利润,双方在私底下都有一套心照不宣的生财之道。半年前,亦苒便出现在杜鸣的电话号码薄中。
序幕始于一次买卖双方的洽谈会。地点是K城的沙埔。
在赶往沙埔的路上,他有些犹豫。他和辛紫其时已进入婚姻的冷漠期。慵懒而无心经营的老店,看其衰颓而不争。他犹豫要不要请假,辛紫从不请假。他的请假会不会有逼其仿效的嫌疑?但他还是拿出电话。电话很快通了,出乎意外,背景里是舒缓的钢琴旋律,他马上想到了西餐厅烛光和红酒。正是午后时分,日头正烈。他脑子里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有所听闻有关辛紫的传言。打得火热。主管棚户区改造的市委某员。辛紫壮大房产开发道路上的贵人。他不确定,围绕辛紫的男人太多。他是幸运儿,曾经是,如今有被分享之虞。他轻声细语说,在吃饭?环境很优雅嘛。辛紫说,有事吗?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退什么潮啊,杜鸣碰了一个灰钉子。满耳的钢琴曲像倾倒的醋汁,瞬间将他变成醋腌的兔头。他酸溜溜地说,挺浪漫啊,隔桌相对。辛紫压声说,你在哪里?杜鸣说,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都看见了。辛紫有了惊讶的反应,她说,你站出来。杜鸣明了一切地说,我怎么可能出现?我可不想让自己来领绿帽子!说罢,甩手将电话丢在了副驾席上。
让分享见鬼去吧。
他将车开得飞快,像要冲出弥漫的硝烟似的。他还是迟到了大约十分钟。歉然入座,少不了一番客套与寒暄。杜鸣很快注意到主办方牛总身旁一位风姿卓约的女人,举手投足极具韵味。杜鸣示意牛总,牛总一拍脑门说,忘了,忘了,亦苒,来,我来介绍,这位是腾越公司的杜总,以后我们公司的壮大发展全依赖你和杜总的合作啦。什么是衣食父母,这位就是。杜鸣说,哪里哪里小公司混饭混饭。牛总又说,我新任的销售总监伍亦苒,传说中的业界女神,青春靓丽能力无限。面对美女,你杜总可要惜香怜玉多多爱护哟。杜鸣连声一定一定。伸出手去一握,顿觉软玉温润柔弱无骨。伍亦苒莺声燕语说,杜总的手好温暖。这一握,如沐春风,直接吹散了他一路的酸醋味。
一顿酒喝得有情有调,一桌人聊得有声有色。伍亦苒陪在杜鸣一侧,殷勤有加。杜鸣不免多喝了几杯,趁着酒酣耳热之际在伍亦苒的耳边大大地溢美了一番。伍亦苒照单全收,颦笑间彰显出一个少妇催魂摄魄的无尽魅力来。
酒后,伍亦苒亲自将杜鸣送到了酒店,翌日一早,又专门安排了醒酒养胃的早点送到杜鸣的房间。这让杜鸣十分的受用。临别时分,彼此间竟催生出某种不舍的韵致。缘于伍亦苒一双修长白腿,粉白似藕,吹弹可破。探出裙外,有一种欲语还休的况味。返程途中,杜鸣的脑海里美腿飞扬。
回到家中,开启房灯不久,他就看到了茶几上赫然一张白纸。
是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
他们开始了由陌生到熟悉,由略显拘谨到无话不谈,由生意而生活,由男人而女人的梯进交流。尤其在一次杜鸣自损折扣而让伍亦苒获得一笔五位数字的回报后,他们的邦交关系进入了伙伴加兄妹的层面。他们互加了好友,他们从对方的网名里找到了缘分,‘红尘修炼’与‘心有所依’。红尘修炼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心有所依吧。他们为此聊得很开。放开和开心,乐此不疲。杜鸣很享受这样的过程。这份久违的交流自然起到了分流愤懑减少苦痛的镇静作用,因而更显必要合理而被倍加珍视。
他预感到,在情感上有着某种相似孤独感的伍亦苒同样也在期待,期待在故事的中段因为情节激荡而生发出的高潮。
一周后,他和颜悦色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为了庆祝签署成功,当晚他和辛紫在楼下小酒馆喝了一杯。酒热耳酣后,他毅然粉碎了最后亲热的念头。在辛紫洗浴的过程中,他在书房发了两条短信,一条是:打球后不要马上洗澡冲凉。我和妈妈牵挂你。
另一条是:今晚,开始心有所依。
显然,他是有意避开会议的。交待了一下会议安排,嘱咐了手下一通,他就驱车去看儿子了。他没有着急和亦苒碰面。在签到单上他看见了亦苒的名字。他们期待着这次见面,他做好了‘向前行’的准备。在停车场,他给亦苒发了一条短信:不参会,避熟人,会后见。很快来了回复:你在哪?
停车场。
停车场能做些什么?
几条短信下来,约定了见面时间地点。
在沙埔大桥上,车载时间显示六点差十分。十分钟的车程刚好是到达会展中心地下停车场的时间。负二楼D区。几个弯道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连日来飘飞在脑海中的两条白腿。
一辆别克商务车前伍亦苒笑盈盈的微笑招手。
当我想你的时候。车载音乐适时而起,充满了相逢的韵致。一份软融融的情愫在芬芳中洇散开来。无须多言,两人对视一笑。
已是华灯初上。车灯和霓虹妆点夜的多彩和迷蒙。虽是二次会面,但熟识度亦如多年老友。照安排他们来到郊外一家专营海鲜生意的高档酒楼。包间内,一桌生猛,艳丽奢华,两箸生辉,相谈甚欢。
杜鸣自然又喝多了。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伍亦苒半扶半偎着杜鸣上了汽车。男人回味着臂膀间残留的温润贴靠,颈项间酥痒的热辣鼻息,瓶塞的春心不由得荡漾了起来。返回酒店的途中,他一直盯着她看,后者被他看得一脸绯红百媚横生。
直到车停住,伍亦苒才半嗔半怪地说,你看够了没有?
他答非所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她眼含秋水:看吧,让你看个够。
池水翻涌,水兽脱笼。杜鸣迎了上去,一把揽过伍亦苒,没容后者的惊讶声出口,四片嘴唇就衔接在了一起。
他们连滚带爬地出现在后排。一切都恢复了人性的本源,一切都那么的顺其自然,一切都开始了,没有回头的路径了。往前,唯有秉持着向前的动力,冲破内心的桎梏,去寻找去探寻甚至去醉卧在销魂蚀骨的风水宝地中。
车内便是整个世界。搏杀与互侵的世界。没有强弱没有输赢的世界。男人的胡茬在女人的脚踝处做着最温存的收拾。麻痒让女人发出轻颤。萝卜头,他如此称呼她。毛刷子。她低喃回应。
拭去车窗水雾,他凑近去瞧。才发现周围停满了汽车,是停车场?他小声惊讶起来,俄顷一笑,停车场能做些什么?
她扑哧笑出声来,这原本不是正确的答案。
那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呢,不就是点火、挂挡和起步吗?
点火、挂挡、起步?他重复着,接着搂住她,在她耳边这样说,刚才就是点火、挂挡、起步吗?
她在怀里嗤嗤的笑。
亦苒,你真的是易燃品。
她突然坐起来。他的手仍在她的白腿间盘恒。这是入秋以来的又一次相逢。温度仍在。他不解地看着她。不好,她这样说,我怎么就忘了今天是危险期呢!开始还记得的,却忘记了。他想起她刚才的吟唱。他看着她快速地下床,白腿在幽暗的光线里一晃即逝。
凌晨两点。他的手机骤响。他坐起来,诧异地拿起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他睡意全消。匆匆地交待了几句,仓促而去。
辛紫出事了。
大约一个小时前在环城一号高速30公里处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停驶的奥迪轿车被从后驶来的大货追尾,轿车撞出护栏翻入20米深的路坎下。奥迪驾驶员当场身亡。随驾的一名女士伤势严重。经过警方确认,受伤的女人正是辛紫。
两小时后,杜鸣赶到医院。被告知,伤者正在抢救,多处受伤,左腿开放性骨折,只能截肢。生理体征尚可,暂无生命危险。
警车内。警员递给杜鸣一个封存袋。手袋,手机,手表和鞋之类。现场找到的,警员努努嘴。杜鸣看了一眼手袋。拉链的位置。一个黑色的蕾丝内裤,欲语还休地蜷缩着。
杜鸣犹疑起来,他摸出一根烟。警员一旁递过打火机,连同一本打开的驾驶证。你认识死者吗?
秃顶。圆脸。五十上下。
见过,不认识。他闪掉目光。他们热烈地说着什么。狗娘养的。
上面有人过问了。这事到此为止。因公殉职,你懂的。警员友善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走了,去做你该做的。
闭幕。他垂下眼帘,麻乱的头脑里迸出这个词来。
尾声。
一年后,杜鸣夫妇驾驶着一辆红色跑车去了机场。去往机场的公路掩映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丛中,出门的时候,天色向晚,夕阳浓艳,此刻因为晚霞的掩映,起伏的山峦犹如被点着了的火龙,在天际起舞。夫妻俩兴致很高,尤其是辛紫,摆脱了轮椅的她指指点点,充满着好奇和惊叹。像个孩子。天真多少有压抑久了的成分。杜鸣笑着应和着,眼神里间或溢满赞许和爱意。他的两鬓爬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白发,辛紫受伤的一年里他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丈夫。心无旁骛给予关心。他推着辛紫在夕阳或者暮雨中不离不弃地身影成为了熟识或者不熟识的人们心中的楷模,辛紫不负众望地走出了阴霾,心智健全与常人无异,虽然少了一条腿。
少了一条腿,一条陪葬的腿。
他们是来接儿子大龙的,国庆在即,学校放假了。
因为出发地突降雷暴,大龙搭乘的航班延误一个小时。
他们只好在车上等。
他们聊天。他们看着晚霞蜕尽最后的余辉。他们不时对视,围绕着某个话题嘻嘻哈哈。他们也会捉起对方的手,互相预测未来的命运。他们随着音响里的歌声高声吟唱起来。
辛紫心有所触。她突然要求杜鸣把耳朵凑过来,有重要的事要说。杜鸣说,神神秘秘干什么,有话直接说呗。辛紫不干,非要他凑过去。杜鸣只好凑过去。辛紫就一把搂住杜鸣,半是亲密半是请求地说,老公,我想那个。
哪个?
那个呗。
杜鸣稍微怔愣了两秒明白过来。
少来少来,发什么神经。也不看个地方,这是停车场啊,不怕人家看见?
辛紫不松手,不嘛不嘛,停车场怎么啦,停车场就不能秀恩爱吗?你别再拒绝了好不好?我好有感觉。
杜鸣压抑了心中的某些情绪,他言不由衷地说,这车是不是小了点?无法施展啊。
可以啊。坐在副驾的辛紫仰躺着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左腿像一棵砍伐后的树桩,纠结着记忆的伤痕。你看,我不是幸好少了一条腿吗?
裙子退却,蕾丝内裤赫然。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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