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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缠绵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979
杨凤喜

  

  国庆长假,丫头没有从北京回来,提前给刑春花发了条微信:“亲爱的妈咪,来京不足半月,过节我就不回去看望二老了。”

  丫头的措词彬彬有礼,刑春花愣了愣神,电话打了过去。刑春花说:“丫头,不回来也好,咱们一家子在北京团聚。”“可是——”丫头说,“可是我和同学已经约好了,我们要去苏州玩。”“去苏州干什么?首都那么大还找不到个玩的地方?”刑春花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丫头,你和谁去?你刚到学校,对同学还不了解,路上恐怕不安全……”“妈你就放心吧,我都多大了,只要地球丢不了我就丢不了!”

  入学前,丫头也是这么说的。按照常理,孩子去北京读大学,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去送送呢?但丫头偏偏不同意。丫头联系了两个考到同一所大学的外地同学,三个人约好乘同一趟火车,在车厢里制造一次浪漫。丫头说,这才叫时尚呢!刑春花苦口婆心地劝,丫头就拍着日渐饱满的胸脯和她保证了,只要地球丢不了她就丢不了!

  妥协的只能是刑春花。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撂到沙发上,眼泪流出来了。吴启明见妻子哭了,赶紧劝慰她:“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丫头也就走了半个月。”刑春花却哭出了声音,越哭越嘹亮:“姓吴的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和那个白眼狼一个口径?你们串通起来欺负我呀!”这话就有点不讲理了,吴启明给妻子倒了一杯菊花茶,笑着说:“还是喝杯茶下下火吧,你应该适应新常态!”他还没有说完,刑春花夺过茶杯摔到了地上。

  这是在夜晚,茶杯落地的声音制造着烦乱,吴启明躲回书房去了。女儿走后刑春花时不时就要发脾气,都开始抑郁了。吴启明搬到了书房,希望为她创造一个安宁的睡眠环境,她还是睡不着。吴启明在机关工作,能言善辩,但他没有能力劝慰刑春花。他不无悲哀地想,随着丫头去北京读大学,刑春花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到来了?

  第二天刑春花就病倒了,高烧持续不退,死活不肯去看医生。吴启明无计可施,趁着刑春花小睡的工夫给丫头打了个电话。刑春花醒来后丫头把电话打了回来:“老妈,我想你了,从头到脚都想你呢。”刑春花眨了两下眼睛,还在做梦似的,声音沙哑:“妈也是从头到脚都想你。”“妈要想我就得保重身体,明天咱们视频一下,我要看到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妈。”刑春花嘴角抽了抽,几乎要笑了,突然间瞥了一眼吴启明,挂断电话后把枕头砸过去:“姓吴的,你是不是告诉丫头我生病了? 你有病呀?丫头要和同学去苏州玩呢!”吴启明争辩:“丫头给你打电话难道你不高兴吗?”刑春花说:“我高兴,高兴你个鸟!”说着怒冲冲换衣服,摇摇晃晃往家门口走,吴启明赶紧扶住她。刑春花说:“你别碰老娘,老娘要去看医生!”

  一直到国庆长假结束,刑春花的病才好起来,情绪也稳定多了。所谓稳定便是不和吴启明说话。吴启明先还觉得无所谓,他想静下心来读一读《红楼梦》。他太喜欢《红楼梦》了,五十岁了还没有能从头到尾读一遍。丫头在的时候家里不具备读书的环境,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刑春花张罗早餐,他则按要求到早市上采购。中午两个人匆匆忙忙往回赶,目的是给丫头赶出一点儿午休的时间。晚上丫头有自习,随便在学校垫补一点儿,回家后需要一餐营养可口的夜宵。刑春花一边做饭一边等丫头,离散学还有半个小时,他就出去散步了,顺便把丫头接回来。学校离家不远,丫头和一帮同学相跟着往回走,他默默地跟在后边,一直到楼门前才追上来。现在好了,生活起居简单起来,一下子涌出来大把的时间。他是真想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读一遍《红楼梦》,却发现还是沉不下心去,是因为家里日渐沉闷的气氛吗?

  吴启明试图打破这种沉闷。他开了电视,试着和刑春花聊天。“股市全线飘红,”他笑着说,刑春花不答理他。“春花,你说普京会不会真的有替身?”刑春花“嗯”了一声,心不在焉洗着两个碗。以前吴启明从来不在家聊单位的事,现在他破例了。他告诉刑春花,他们的副局长耿文举因为贪污、腐败、与他人通奸,被纪检部门“双规”了。刑春花果然皱着眉头问:“耿文举就是原来和你一个办公室的小耿吧,你是不是挺开心?”吴启明说:“你这是什么话?”刑春花说:“你肯定有这种变态的心理,还不承认?”吴启明再不想接茬了。

  刑春花在一所职校的图书馆工作。有一天,吴启明发现她带回一本《古兰经》。过了几天,她把《古兰经》换成了一本《佛教箴言》。又过了几天,刑春花开始织“十字绣”。刑春花回家后一声不吭,吃过饭后便钻在卧室里织她的“十字绣”。吴启明先还听到摔打的声音,一周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蹑手蹑脚地到卧室门前听了几次,担心刑春花偷偷寻了短见似的。

  这天晚上,吴启明回家后却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刑春花。刑春花把头发剪短了,穿了一身鲜红的运动衣,站在客厅中央没来由地扭腰。“老公,你看怎么样?”她笑着问,吴启明感觉额头上方稀薄的头发竖了起来。“什么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换鞋。“这身运动衣呀!我给你也买了一身,赶紧试一试!”刑春花跑到卧室取出另一套同样颜色和材质的运动衣,不管不顾地套在了吴启明身上。吴启明身体僵硬,心里实在是没底。“老公,我终于想通了,丫头有丫头的生活,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吴启明又皱着眉头愣怔了一会儿,确信刑春花活过来了,正常了。“好,”他说,“春花你讲得真好!”他忍不住抱住了妻子。运动衣的材质有点儿滑,手心凉丝丝的,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像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可是,这和运动衣有什么关系呢?”“你傻呀!”刑春花一把推开,但还在笑,“我们都五十岁了,唯一的追求还不是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岁?”

  当天晚上,刑春花拉着吴启明来到了公园。吴启明别扭死了,他和刑春花已经好多年没有拉手了,丫头读高二以后他们就没有过肌肤之亲。这些年他也没有逛过公园。看到那些大妈在公园里扭着屁股跳广场舞,看到老头子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打太极、舞剑,他甚至觉得很滑稽,从来没有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他想不到入夜后的公园如此热闹,广场上一堆人在洪亮的音乐声中跳舞,儿童娱乐区灯火通明,环道上那么多人在婆娑树影里急匆匆地行走。公园中间有一个人工堆砌成的山丘,架在上边的摩天轮正在缓慢地旋转,闪烁着七彩光晕。“老公”,刑春花说,“你说我们去跳舞还是在环道上健步走?”吴启明吱唔:“我不会跳舞的。”“不会不能学呀,关键要改变你的生活态度。”吴启明苦笑,现在轮到刑春花开导他了。刑春花把他扯到了环道上,两个人夹杂到人流里,走得别别扭扭。他们的影子被婆娑的树影摇碎了,路灯下不断变幻着形状。

  第二天晚上,吴启明不想去公园了,刑春花死磨硬缠,甚至撒起了娇:“公园里的人成双成对的,你不怕我被坏人拐走?我倒不值钱,可我是丫头他妈!”吴启明只能苦笑。第三天,吴启明不小心把脚脖子崴了,这可是一个不错的理由。回到家里刑春花帮他揉了揉,笑着问:“你是不是故意的?”吴启明赶紧摇头。“我知道你不想去”,刑春花说,“我不会强迫你,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人总是要有点追求的。”吴启明一时间很感动,刑春花从里到外果然是焕然一新呀!

  话虽这么说,刑春花从公园回来后还是会骚扰他。刑春花说:“老公,锻炼了几天,我觉得身体里到处都是正能量。你还是跟我去吧,夜晚的公园是一个美丽新世界。我们都五十岁了,如果人生是由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组成,我们的白天已经过完了,应该让夜晚精彩一些。”晚饭后刑春花坚持在公园锻炼两个小时,按理说这段时间吴启明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他的《红楼梦》,但他还是读不进去。刑春花回家后又找他唠叨,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刑春花,你说得对,人总是要有点追求的,可你追求的是身体健康,我追求的是精神充实,相互理解一下,以后别骚扰我了好不好?”刑春花扑哧一声笑了:“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精神,到公园健身的人都是行尸走肉?等你哪天半身不遂就后悔了,别指望我伺候你!”吴启明打了个冷战,这还不是在诅咒他吗?

  再从公园回来,刑春花果然没有骚扰吴启明。吴启明觉得她坚持不了几天,但过了三天、五天,刑春花还是没有推开他的屋门。最多一个礼拜,她一准会憋不住的,他这样想,听到开门的声音,情不自禁会站起来。他准备好了冷嘲热讽,但刑春花没给他机会,换了衣服后洗洗睡了。吴启明发现自己居然有了一种失落感,有点搞笑,好像两个人在玩游戏似的。

  这天晚上天阴沉着,刑春花走后不到半个小时,吴启明带了一把雨伞来到了公园。公园并没有因为天气原因冷清下来,低垂的夜幕下到处都是人。吴启明站在环道里侧一棵龙爪槐的阴影里,望着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想,这些拼命赶路的男男女女为什么都逆时针往同一个方向走,是约定俗成还是这样走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呢?他们争先恐后,一声不吭,夸张地挥舞四肢,看上去像是演木偶戏,又像集体赶赴一个十万火急的约会。他抱着雨伞,遮着半边脸,等待刑春花出现。过了有五分钟,她果然出现了。昏黄的路灯下,她的运动衣闪烁着怪异的光泽,甩着胳膊大步走过来。他匆忙别过脸,等她走出十几米后跑到了环道上。他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是第一次做贼。望着那个匆忙的背影,他突然间发现那个女人并不是刑春花,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了。或许,生活本身就是无聊的吧。手机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

  是丫头打来的。丫头说:“老爸,妈咪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吴启明憋着一股气说:“她在公园锻炼身体呢。”丫头说:“我知道她在锻炼身体,可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老爸你在哪儿?”吴启明说:“说吧,这个月超支了多少?”丫头笑了:“还是老爸了解我,十张老人头就行,告诉妈咪我从头到脚都想她呢!”

  挂断电话,吴启明原计划回家,却循着音乐朝广场那边走去。广场上的人密密麻麻,正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音乐中翩翩起舞。广场是凹形的,周边是三层台阶,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不少看客。他站在一堆人后边,向“舞池”里张望。他也就随便看看,却不小心把刑春花看到了。刑春花与一个谢顶男人面对面拉着两只手,然后松开一只,举起来转圈。吴启明感觉到腿肚子颤,产生了冲上去的冲动。他紧绷绷地握着那柄伞,把自己控制住了。他看了老长时间,直到音乐停下来,散场时才匆匆忙忙往家跑。

  吴启明回家也就几分钟,刑春花回来了。刑春花洗漱的时候,他来到了卫生间。“今天回来挺早嘛!”他笑着说。“和平时一样,我还以为会下雨呢。”刑春花一边刷牙一边说。“每天都健步走,也没见你胖了多少。”“胖了二斤,也不能太胖。”刑春花把满嘴泡沫吐到了水池里。

  这以后,刑春花前脚去了公园,吴启明也偷偷去了。他还是站在一堆人后边,从不同角度观赏刑春花跳舞。刑春花固定着一个舞伴,就是那个谢顶的男人,那家伙该有六十多岁了吧,拉着刑春花的手时一直在微笑。当然,临到散场的时候,吴启明会匆匆跑回家。渐渐他又觉得无聊了,不想看跳舞了,但也没有回家看他的《红楼梦》。他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来到了儿童娱乐区,虽然灯火通明,娱乐的人并不多,看不到几个孩子。“宇宙飞船”没有起飞,“旋转木马”原地不动。“蹦床”组合前放着两台“摇摇车”,“摇摇车”旁边是两台“打地鼠”的游戏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举着橡胶锤发力,旁边的老太太发脾气:“有完没完,再不回家我给你爹打电话了!”孩子不理他,老太太吃力地从孩子手里夺下了锤子,孩子撕扯她,她居然哭了。“猫头你快回来吧,你儿子我管不了啦!”孩子也哭了,老太太总算是扯着他离开了游戏机。吴启明来到了游戏机前。丫头小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种设备。他躬下身看,一声怪叫,一只罩着塑料壳子的“地鼠”突然间从“鼠洞”里钻出来,他吓得后撤了一步。不远处,一个坐在矮凳上抽烟的小伙子笑了。小伙子说:“大哥,你也想玩一玩?”吴启明也笑,小伙子冲他抛过来一枚硬币。小伙子说:“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想回到童年。”

  再到公园的时候,吴启明加入了健步走的行列。他先还别扭,两条胳膊好像假肢似的,走了半圈后渐渐放松了,仿佛找到了感觉。以他现在的速度,环道走一圈需要二十五分钟左右,他掐着表,走两圈后退出环道,慢步回家,洗漱后不久刑春花就回来了。他从来没有穿过刑春花给他买的运动衣。“最近走得怎么样,你看起来真是春光照人!”他和刑春花开玩笑。“那当然,”刑春花笑着说,“我已经完全彻底地找到了自己!”灯光照耀下,刑春花皮肤油亮,腰身挺得很直,好像真的拥有了无穷无尽的正能量。

  这天晚上,吴启明从公园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的灯光亮了,一开门就看到了刑春花。吴启明努力操控着面部表情,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刑春花笑了笑:“你是不想让我回家呀,干什么去了?”“我到院子里走走,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消化消化。”他含混地说。“以后还是和我到公园一起锻炼吧!”刑春花又动员他,他没有表态。刑春花再到公园也没有死磨硬缠地叫他,他两天没有到公园,第三天还是去了。走路原来也是可以上瘾的,他这么想,狠巴巴地挥着双臂,越走越快。走着走着,他觉得身体在面团一样发胀,蕴藏着的什么东西好像被叫醒了。他真想大喊一声,或者他的身体想喊。但他又不情愿喊,喊不出来,只能任由那些东西鼓胀、摩擦,在颠簸中涌来涌去。突然间,他听到前边有人发出了呼喊:“我想吃烤全羊,谁请客呀?”喊声洪亮,却好像没有能穿透夜晚的树荫,沙哑的余音在行人头顶上持久地游荡着。走在吴启明前面的两个胖女人笑了,一个矮个子的大肚子男人抬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声音的尾巴似的。“世界这么大,为什么没有人请我吃烤全羊?”那个声音又喊,听来有点悲壮了。“我来请!”吴启明真想这么喊,本来也就是个玩笑,为什么没有人回应呢?但吴启明喊不出来。他相信有好多人都想回应,就是喊不出来。一个女孩的声音终于清脆欲滴地响起来了,却并不是回应“烤全羊”,同样是在发问。女孩喊:“你到底爱不爱我?”女孩子连着喊了三声,第三声好像有点儿悲壮,甚至有点儿绝望。吴启明又听到了压抑的笑声,还是没有人回应。与请一顿“烤全羊”比起来,这个问题分明重大了。女孩又喊:“你到底爱不爱我?”好像都带上哭腔了,她究竟是在问谁呀?“烤全羊”的声音这时又响了起来:“你要请我吃烤全羊我就爱你!”吴启明前前后后的人全都放声笑了出来,这两个声音也许就是合起伙来博人一笑。那个女孩却又有了回应。“孙子,你他娘有准站出来呀——”看来女孩生气了,“烤全羊”没敢再回应,听众也就没了兴致,一如既往大步向前。

  吴启明走着走着,看到环道岔出去的石子路上,一个女人正发疯地揪扯着一棵小树。公园里锻炼的人以树为敌也是常有的事,但无非是用后背撞,或者搂着树下腰,再严重也就是掌击,像这样揪着一棵小树的树枝拼命摇晃却不常见。好多人看那个女人,但她并不理会,一直在摇。吴启明前面一个胖女人嘀咕,太没有公德心了!有人附和,但没有谁上前制止。吴启明已经走过了岔口,突然间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等那个摇树的女人松开树枝跑过来,他才确信喊他的就是这个缺乏公德的女人。他没有想到在夜晚的公园里会碰到熟人,而且是耿文举的妻子。“小董”,他吱唔着,后悔刚才没有装聋作哑,飞身离去。

  “小董”还是以前的称呼。耿文举出身贫寒,谈恋爱的时候连房子都租不起,下班后时常把小董领到办公室。吴启明有时候赖着不走,他是真不想走,冰清玉洁的董姑娘怎么就把耿文举看上了呢?耿文举和小董的恋爱轰轰烈烈。小董几乎和家里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才和耿文举走到一起。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是正确的,耿文举的仕途顺风顺水,一路升迁到副局长。事实又证明她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耿文举“进去了”,不光是贪污腐败,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与他人通奸”。半年前吴启明在马路上遇到过一次珠光宝器的小董,想不到她变得这么瘦,比刑春花还瘦呢!他和小董顺着石子路往前走,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总不能站在人流如织的环道上吧。“小董”,他谨慎地问,“你也来公园锻炼呀?”“锻炼他娘个鸟,只有晚上我才敢出门!”小董甩了下胳膊,语出惊人。“吴启明,我知道你也不想答理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的高兴,可他娘的耿文举与他人通奸我又有什么错?”吴启明不知道说什么好。“吴启明,不瞒你说,五年前我就知道耿文举和其他女人好上了,可我一直在忍着你知道吗?忍来忍去还是让组织宣布了。我他娘怎么就这么傻,当初怎么就嫁给这个王八蛋了呢?像你和你老婆这样平平淡淡的多好!”吴启明笑了笑。仔细想想,他和刑春花确实过得不错。仔细再想想,又觉索然寡味。现在小董和他讲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吴启明你知道吗,我那个王八蛋儿子居然向着王八蛋他爹,居然不同意我和他离婚,众叛亲离,我觉得一切都完蛋了,今天晚上我就想死!”吴启明吓了一跳,前面就是一个深可及腰的池塘。月亮正在升起来,池塘里也漂着个月亮。“小董,你不能这么想。”吴启明不得不发声了,他预感到摊上了大事,小董呜呜地哭了。小董摘下她的蓝宝石戒指抛向池塘。“小董,你真不能这么想,其实谁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吴启明语无伦次,让他说什么好呢?小董突然间转过身来,用刚才揪过树枝的双手揪住了吴启明。小董说:“吴启明,你能抱抱我,给我传递一点正能量吗?我真的是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世界这么大,谁还会给我一点温暖?”吴启明愣住了,他的双臂被小董揪得生疼,但他顾不上疼,小董泪津津地望着他,等待他的拥抱。他觉得不应该,也没道理付出这个拥抱。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十年前,一年前,他一准会义无反顾,在所不辞的。他甚至觉得如果拥抱小董的话那就是代人受过。身边的菩提树沉默着,天上的月亮看着他们,池塘里隐隐荡起月色,生活未免有点荒诞了。他转念又想,如果区区一个拥抱可以让一个几近崩盘的女人重获新生,何尝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呢?小董的手松开了,也许在表达不满和遗憾,他渐渐把双臂抬起来。他的双臂蠢蠢欲动。突然间,他听到了放大了的熟悉的咳嗽声。他吃惊地扭过头去,刑春花一动不动站在一棵树下望着他们。他几乎喊出来,撒腿跑过去,小董好像又呜呜地哭了。

  吴启明跑到树下的时候刑春花已经跑到了环道上。踏上环道后刑春花不再奔跑,而是拼命地走,好像继续跑的话会犯规,会被同道逐出场外似的。吴启明也拼命地走,追上去说:“春花,你听我解释。”春花一把甩开他,走得更快了。吴启明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拉拉扯扯,况且他和小董根本没有什么。清者自清,他甚至觉得没有必要向刑春花解释。但他还是跟在刑春花后边拼命地走。走了两圈,他发现环道上的人疏朗了,又和刑春花解释,刑春花再次甩开他。又走了两圈,环道上居然冷清下来,即便是热血沸腾的表演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察觉到缓冲和过渡。刑春花的步子终于放慢了,吴启明努力冲上去,长叹了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这声音或许来自另外一个形迹可疑的地方。刑春花闪了一脚,吴启明匆忙扶住她。刑春花还想把他甩开,吴启明不想撒手了,两个人像是撕打着,又像是搀扶着。“姓吴的,耿文举出事和你有没有关系?”刑春花突然间不再挣扎,瞪着眼问,吴启明的身体顿时僵硬了。“你什么意思?”吴启明说,他想起来有一年单位组织一次可以带家属的春游,刑春花见过一次小董。“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这样想,结婚都二十多年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多一点信任?”“你让我怎么信任,你偷偷摸摸的事情还干得少吗?”“我干什么了,你说我干什么?”吴启明显然底气不足,难道他不是偷偷摸摸跑到公园的吗?“刑春花,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是我们的生活也许出问题了,丫头走后这些问题暴露了出来……”“别给我提丫头,姓吴的你想想看,如果没有丫头,我们会过到今天吗?”“刑春花,你什么意思?我们的生活虽然出了些问题,但不是原则性的问题,而是多数家庭的共性问题……”“共性你个鸟,你就不能说句人话吗?”刑春花歇缓过来,撇下吴启明又往前走。吴启明赌气般没有去追。刑春花走着走着,突然间停下来,揪扯住一根树枝拼命地摇晃。吴启明愣住了,他好像听到扑通一声,又想起了池塘边那个倒霉的女人。他想跑去看看,刑春花还在发疯般摇着树,摇出来嘶哑破碎的抽泣声。他收住步子,掏出手机拨通了丫头的电话。他说:“丫头,你妈在公园发脾气呢,你能不能劝劝她?”说着他居然也哭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出什么事了?”丫头焦急地叫喊起来。夜已深,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在公园的环道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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