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是条狗,准确一点说是一条流浪狗。卡拉并不叫卡拉,朱小凡随口叫它卡拉,它就是卡拉了。更准确一点说,卡拉是一条狗崽儿,嫩白色尖细的乳牙,锋芒不露,毛短而色泽泛黄,或许更白些,但现在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几粒苍耳调皮地粘在它的脑门上,像顶着几颗豆大的痣。它的小肚皮稀溜溜的,看不出几天没吃东西了,那双涉世不深的小眼睛死死瞅我手里的半拉馍。
当时,我正端着碗坐在门前的半截木桩上吃饭,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手里的半拉馍扔过去。那条狗扑上来,一口吞住,然后钻进路旁的柴草垛里去了。
我原想打发叫花子一样,馍给了它,这事就过去了。可那条狗从柴草垛里钻出来,并不走开,只是使劲扑棱了几下耳朵,甩掉头上的草屑,然后卧在我对面的草丛里,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的碗。
我一点也没有想收留那条狗的意思,赶忙站起身,赶紧扒拉几口,然后把碗倒扣过来,斜侧着身子瞟了那条狗一眼,那神情仿佛说,快走吧,没什么给你吃的了。
那条狗也站起身来,磨磨蹭蹭看着我,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再走,它也跟着走。
我站在那儿瞪着那条狗,那条狗便半蹲在那儿,眼睛瞟向别处,我与它僵持着。这时一只篮球骨碌碌地冲进来,一下打破了僵局。那条狗被吓了一下,后退了几步,又欢快地朝着篮球追过去。
老爸,你与狗狗玩瞪眼呢?朱小凡泥猴子一样跳过来,冲着我喊。
谁与它玩瞪眼?它是一条没名没姓的流浪狗。
给它起个名叫卡拉,它不就有名有姓了。卡拉,卡拉,朱小凡伸着小手招呼那条狗。
那条狗摇着尾巴,围着朱小凡转圈,往朱小凡腿上蹭,一副很熟的样子。
朱小凡揪掉卡拉头顶上的苍耳,小声对我说,老爸,咱们收留卡拉吧,让它做我的朋友。别和它做朋友,它太脏了!
不嘛!朱小凡大声抗议,他一把抱起卡拉,一点也不退让地说,它脏,我给它洗澡。
我没一点儿辙,儿子任性惯了,先由他,没准稀罕两天,厌了,自然就丢开了。
我帮着朱小凡把卡拉按在温水里,洗干净抱出来,卡拉使劲扑棱,身上的水珠儿四溅,湿漉漉的毛在太阳底下,渐渐变得干燥而柔软起来,它的毛果然是洁白的。
卡拉的毛是白色的,我猜对了,可我想错了,我原以为儿子稀罕卡拉,像稀罕自己的玩具那样,稀罕两天,厌了,就丢去一边了,不想朱小凡跟卡拉越混越熟,看见有别人家的鸡跑到院子里来,他就趾高气扬地挥着手,命令卡拉,“嗖、嗖”,卡拉立马奔过去,撕扯鸡的翅膀或是屁股,把鸡轰得远远的。有时候朱小凡随手往远处丢一件东西,指使卡拉“去、去”,卡拉心神领会地把他丢的东西衔回来。我原先的心思,像锈住的螺丝被扳手拧得有点松动。
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卡拉竟惹了祸。要说是卡拉惹了祸也不一定正确,都是二婶的一面之词。二婶在闲聊中,话锋突然一转,说,别看朱小凡家的狗是小狗,它竟办了大事!
它能办大事,它给你家挑水,做好事了?我原以为卡拉无非咬了二婶家老母鸡的屁股,大不了衔走了她家的鞋子之类,就随口开了句玩笑。
挑水?它不做坏事俺也烧香拜佛了,前天,大妮来看我,俺家杀了一只鸡,那只小熊狗趴在饭桌底下,大妮踢了它一脚,被它生生咬了一口,别看它小,把大妮的脚咬得呼呼冒血,这不,她回家打了狂犬疫苗,三针下去,还不得花几百。
二婶平时是个信口开河的人,这么小的狗,乳牙未退,能咬得像她说的那样厉害?若真咬的那么厉害,可能是大妮把它踢重了,要不它哪能下死口咬她呢?可话又说回来,谁家的狗呀,卡拉就是一条流浪狗!
我跟二婶说:打了针就好,打了针就好,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那条小熊狗不是我家的,它就是一条流浪狗,我不是想赖掉疫苗钱才这么说的。
二婶悻悻地,说,这事吧,我原不想说,可不说心里憋得慌!二婶不是不想说,二婶说出来无非是想我掏疫苗钱,大妮被狗咬的轻重不说,还要无端花上几百元钱,闷不做声岂不比窦娥还冤,二婶不说心里肯定憋得慌。
我更觉得自己憋得慌,招谁惹谁了,明明不是我家的狗,我犯不上出疫苗费这个冤枉钱,若卡拉真是我养的,我无话可说,可卡拉不是我养的,我也未声明收养卡拉。妈的,当初真不该让卡拉跟儿子回家。
当初是不该让卡拉跟儿子回家,可现在卡拉和儿子混得滚瓜烂熟,卡拉似乎已把我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夜里伏在院角旮旯里,听见动静还时不时“汪汪”叫唤,宛然成了我家的耳朵眼儿。若想撵走卡拉办法还是有的,卡拉有把柄在我手里捏着,它正值换牙,老把家里的鞋子衔来衔去,有时衔到大街上去,有时丢到草丛里,甚至还把厕所里的卫生巾衔出来,红的白的,撕得七零八落,加上这些理由,足可以把卡拉撵走一百遍了。
朱小凡死活不同意撵走卡拉,他说卡拉衔鞋是他训练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至于衔卫生巾,他负责再捡回厕所去好了,最后他还反问我,你看见卡拉咬人了?我虎着脸,说,你觉得别人冤枉了它?好,你若能问出它没咬人,我就留下它。
朱小凡拿着剥得光溜溜的荆条儿抽打卡拉,大声地训斥:你到底咬没咬人?卡拉当然不能辩解,那它自然也就不能留在我家里了。
我换了一副“好脸”,像朱小凡一样“卡拉卡拉”地唤,卡拉一点也不防备,摇着细白的尾巴,伸着粉红的舌头舔我的手。我揪着它的皮毛把它抓起来,扔进摩托三轮的车厢里。我想好了,把卡拉扔进村外的一处深坑里,这样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村外深坑里长满了野草,有树种子飘落在里面,长出了参差不齐的树苗。粗壮的拉拉秧,缠绕的牵牛花,抓住树苗细高的枝干攀爬,从深坑里探出头来,东缠西绕,织成一张软绵绵的网。卡拉蹲在车厢里,小眼睛里闪着一丝好奇,我一把抓过来,把它往那张网上扔去。卡拉被软绵绵的网托住了,它略微挣扎,便从网上陷了下去,坑底传出来它呜呜地叫声。
我用手塞了塞耳朵,跨上摩托三轮,径直去地里梳理交错的豆角秧子去了。原以为丢掉了卡拉,我松了一口气,可一转眼的功夫我又看见了卡拉,它像鬼魅一样在豆角地里钻来钻去,好像是在跟我捉迷藏,想看见我,又怕我看见。我不正眼看它,只当它不存在。心里却琢磨好了,村头的那个坑离豆角地太近,卡拉能找回来,回去的时候,再把它扔进去,它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
卡拉远远尾随着我,像个小可怜虫,一会儿跟在左面,一会儿跑到右面。我停下来,“亲切”地招呼它,它迟疑了一下,磨磨蹭蹭走过来,我满面笑容地唤了几声卡拉,它摇起尾巴跑到我身边,翻仰在地上打滚撒娇,还调皮地尿了一股尿,溅落在自己肚皮上。我一把抓起它,往深坑处远远地扔了出去,卡拉一下飞离了我的视线,我疾步骑上摩托三轮,加大油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故意绕了几个弯,我想,这下,卡拉一定找不回来了。
我觉得卡拉不会回来了,一定不会回来了。儿子好应付,卡拉做错了事,就得惩罚它,末了,我假意安慰儿子,只要卡拉能自己回来,可以再给它个重新做狗的机会,不撵它走了。
我低估了卡拉,俗话说,猫记千,狗记万,小鸡还能记住二里半。第二天一早打开门,我就看见卡拉蹲在大门口,卡拉看见开了大门,立刻不计前嫌地扑过来,蹭我的裤管。它粉红的鼻头被划出一道道伤痕,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跑到终点的长跑运动员。我已经答应了儿子,只要卡拉能自己回来,就不再撵它走了,只好又补了一条,卡拉留在家里睡可以,但不许喂它任何东西。
朱小凡翻翻白眼,没理我,他把卡拉带出去了。
朱小凡很快又折回来了,委屈地说,卡拉跟着他,别的小朋友都不跟他玩了,他们都说卡拉是条咬人的狗。
我说,对啊,不撵走卡拉,你就没有朋友了。
朱小凡拧着头,说,没朋友就没朋友,卡拉是我的朋友,我没看见卡拉咬一个人。他蹲下身,用手抚摸着卡拉的头,循循善诱地问,卡拉,你说你到底咬没咬人?
卡拉除了汪汪几声,当然啥也不会说。最后朱小凡找了一个纸盒子,又带着卡拉出去了。
朱小凡在村里一个废弃的院里用红砖给卡拉垒了一个窝,把纸盒子扣在上面,又覆盖了一层塑料布,这样下雨也不怕啦,狗窝里面铺满他收集来的软草,破棉絮。卡拉却不往里去,朱小凡把卡拉放进去按住,一松手,卡拉就钻了出来,朱小凡急出一身汗,生气不理卡拉了。卡拉不管他理不理它,回家来的时候,它仍摇着尾巴跟在朱小凡身后。
它愿意回来就回来呗,我听儿子说完,说,咱们不喂它,它饿了,自然就走了。卡拉饿了,仍赖着不走,吃刷锅水里倒掉的米粒,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跑进厕所吃屎,真拿它没一点办法。
地里的活多起来,豆角开始开花,一蓬蓬三五个花絮,褪去米黄的小裙,裸露出青青细长腿,打药,施肥,理豆角秧子,我忙前忙后,一时忽略了卡拉的存在。
忽略了卡拉的存在,不代表卡拉不存在。二婶满处张扬说我家的狗咬了她闺女大妮,狗不懂事,人还不懂事?添油加醋,说的跟真事似的。我当场反驳她,你别胡乱编排人,根本不是我家养的狗,谁养得这狗谁是狗养的,就算你闺女真被狗咬了,也跟我没关系,那无主的狗根本不知道是谁家的。
回到家里,我拿棍棒往外哄卡拉,卡拉兜着圈子转,死活不肯往外跑,结果后胯被打中一棍,才呜咽着跑到大街上去了,我不依不饶,撵到大街上诈唬,你个野狗,再敢回来,打折你的腿!
卡拉并没被吓住,它瞅着我走远,又蹑手蹑脚回来了。朱小凡举着半块馍在卡拉眼前晃来晃去,说,你是不是咬人的狗?给我说,我就喂你,你不会说话,摇头也行,要不摇尾巴也行。卡拉盯着朱小凡手里的半块馍,猛然一跃,朱小凡“哎哟”一声,指头被狗牙划了一下,一道浅白色的划痕,血丝若隐若现。朱小凡快要哭了,他骂卡拉,你个小赖皮,果然咬人!
朱小凡见到我,眼神就有点躲闪,用另一只手捂住这只手。我一眼就察觉出了蹊跷,拉过他的手,看到了那道印痕。
咋弄的?
朱小凡不说话。
是不是被树枝划得?
不是,是……卡拉……
被狗咬的?我赶忙拉着朱小凡到自来水旁边,用臭胰子擦洗了几遍,看着无大碍,又用碘酒清洗了一番。我暗暗打定主意,夜里去把卡拉扔掉。
我打算夜里摘豆角时顺带把卡拉扔掉,我们这地方摘豆角多半在夜里戴着头灯摘。天气预报有雷雨,我准备了雨衣雨裤,越是下雨,越要把豆角摘下来,因为时下气温太高,下过雨豆角长得更快,鼓粒变老,价格跌得厉害,这个时候的价格像个溺水的孩子,起起落落,赶上个好价钱,跟救人一命似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耽误,就像无论如何也要把卡拉扔掉一样。
夜里起来,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轻车熟路地抓住卡拉的脖子,用手掌轻轻抚它的头,安抚着把它放进摩托车的车厢里,把白天准备好的一截绳子装进裤兜。
我盘算好了地方。村南有一座小水闸,说是水闸,只有一个闸门,前些年为了便于灌溉,村里交错贯通了许多沟渠,小水闸是大河与沟渠的一个开关。现在,各家地头上都打了井,不用河水灌溉了,小水闸就闲置起来了,很多年没放过水,提升闸门的铁螺丝杆早已锈迹斑斑。人去的少,地方就荒凉了,村里有死猫死狗都带来扔进闸洞里,久了,这个地方成了抛动物尸体的地方。
小水闸远离村庄,与豆角地在相反的地方,土路凸凹不平,颠簸起伏,车灯在浓黑的夜里扩散开来,像拉犁的老牛,艰难跋涉。小水闸旁边有一株黑乎乎的白杨树,叶动哗哗。一切都是黑的,周围田地里的玉米叶风声鹤唳,里面像潜伏了巨大的怪兽。我摸出裤兜里沾染了体温的绳子,打了个活结,拴在卡拉的脖子里。卡拉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我的手,我的手很快被卡拉添得湿润起来,紧接着我坚硬如坷垃的心也湿润了,松软了,仿佛散发出泥土的气息。
我默默解开卡拉脖子上的活结,摸索着重新打了个死结,这样无论卡拉怎样挣扎,也不会被死扣的圈套勒死。我把卡拉抱下车,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白杨树上。调转车头后,我用头灯回照了一下,卡拉正拼命往外挣,呜咽着撕扯绳头,它的眼睛在灯光里成了两粒冷冷的磷火,飘忽不定。车灯影影绰绰,卡拉的叫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一道闪电,雷声由远而近。雨说来就来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我穿好雨衣雨裤,头灯像一柄利剑,舞出团团白光,滴着水珠的豆角像一条条小青蛇,一个炸雷在耳畔响起,像紧贴着我的头皮,脚下已成了一片汪洋。
雨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摘完了豆角,在菜贩子那里卖完回到家,换掉湿漉漉的衣裳,身心疲惫。说不清为什么,我还是去水闸看了一眼,那棵白杨树下只剩下小半截绳头,卡拉不见了,树下有一个被卡拉用爪子刨出的小坑,里面的雨水已经渗透殆尽,看不见里面掩藏有任何的悲伤。
卡拉不见了,朱小凡一连几天嘟着嘴,嘟得能挂个酱油瓶,他在自己的小黑板上写下:我的苦恼……省略号像六只大牛虻,一只一只叮在我赤露的肌肤上。我讨好似的给他买了一只电动玩具狗,朱小凡脸上才有了笑容,家里的空气慢慢活泛起来,朱小凡的饭量也一点一点大了。
我怀疑卡拉回来过,有天半夜里,卧室里的朱小凡突然叫起来:卡拉,卡拉!我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朱小凡光着脚,闭着眼往外奔走,原来儿子在梦游。我把朱小凡扶回床上,打着手电去废弃的院里看了看,覆盖在狗窝上的塑料布压得平平整整,像一面五花大绑的白旗,狗窝里松松软软,却什么也没有。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卡拉再没回来。
我再见到“卡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它正从人家狭小的阴沟里钻出来,白里泛黄的身上沾满污泥。
是卡拉?它长高了,竖起的毛像炝起刺,起起伏伏地扎在它的肋骨上。
我生涩地叫了一声:卡拉!
那条狗看了我一眼,立马夹着尾巴逃走了,边逃还边回头,像疾风中落荒而逃的一枚落叶。
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说起那条狗,朱小凡一点儿也不意外,插嘴说,那条狗就是卡拉。我眼珠也不转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朱小凡却不吭声了,低下头呼呼生风地喝饭。 喝完了饭,又目中无人地抓起一个馍,掩饰似地说,玩去喽,说着一蹦一跳出去了。
我愣在那儿,沉默得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树。那条狗是卡拉?我不知道,但那条叫卡拉的狗一直蜷卧在我内心深处,像一株孤单摇曳的高粱,长成我情感中无比沉重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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