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耳
最近一次吃到茶耳,是今年的清明节。
那是一个雨后微晴的天气,空气湿润,田野碧绿,鸟声清脆。我扛着铁锄,锄把上挂一个竹篮。篮子里盛着一卷黄纸,一把香,两对蜡烛,半瓶酒,一只大碗,碗里躺着一块方形的熟肉,一枚鸡蛋,一条熟鱼。我的儿子奎,在旁边跟着,拿一根小棍子,一忽而敲打路旁的小树,一忽而惊叫一声,在野竹丛里拔了一根笋子。这情形,就像数十年前,我跟着我的父亲。如今,我的父母躺在山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来给他们上坟。
田野依然还是那片田野,只是杂草萋萋,空旷而荒芜。山依然是这片山,名称还是叫油茶山,前些年发放的林权证上写着我的名字,十五亩。可是,十年前,一场突发的山火,将村庄里最后这片茂密的油茶林烧了个干干净净。那之后,榨油坊在风雨飘摇中倒塌了,昔日盛产茶油的村庄,再也没有一滴茶油。村庄四周,山峦光裸,杂草丛生。这样的景象,常让我怀疑,这不是江南,是西北。
白色的子弹头高速列车,从山前的高架桥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发出巨响。近三两年来,据说要美化高铁沿线,以免有碍观瞻。村里的新房子,外墙统一贴黄色的瓷砖,窗户和屋檐盖上暗灰色的塑料琉璃瓦,家家户户扮成着装齐整的暴发户的样子。便是青砖黑瓦的旧屋,也涮了黄色的涂料,仿佛一张二皮脸,让人看着别扭,又难受。山岭也在搞什么流转,有挖土机在山上来来去去挖沟,战壕一样。末了,胡乱栽了一些桉树苗子。
山野又恢复了安静。桉树死的死,活的活,水土服不服,全凭自然造化。年轻的人进入城市打工,留下老弱妇孺,还有谁会在意败落得不成样子的山水田园?
父母的坟在山前的一个当阳坡,需从水泥公路靠山脚一侧的陡坡小径走上去。我拐上山,一面招呼奎儿。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棵小油茶树!半个人高,几根手指粗细的枝条,笔直从杂草丛里长出来,顶端吐露一丛丛白嫩的新芽,有的已舒展,有的还卷着。这该是那场山火过后,幸存的一截油茶树根或一粒油茶籽的后代,我犹如见到多年阔别的亲人。
“这是什么?”奎儿突然问我。“茶耳!茶耳!”我大声叫着,满含激动。在一枚深绿叶片的叶柄处,长着一丛粉红的茶耳,色彩明亮,肉质饱满肥厚,泛着光泽。每一片茶耳,都布满脉络分明的纹理,宛如叶片。
“这个可以吃的。”我告诉奎儿,一伸手,摘了下来。“我小时候,这山上好多茶耳,还有茶泡,像乒乓球一样,白白的,里面是空的,很甜很好吃。”我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也不知道奎儿听没听懂,还是全然就没有在意。我摘了一块大的茶耳,给奎儿吃。我自己也摘了一块,放入口中嚼起来。
“苦的。”奎儿说:“不好吃。”
是的,是有点苦,而且还有点涩。可是,从小生长在城市里,十二岁才第一次看到茶耳的他,哪里会知道,茶耳需要蜕皮变白才甜的道理呢?
凉粉果
村口的大树荫下,一担木桶从老汉肩膀上放了下来,略显沉重。此时,烈日当空,蝉吟如嘶。两个桶子里,各盛了大半桶透明的冻状物,像嫩嫩的豆腐脑,又像下雪天鱼汤肉汤成了冻的模样。
“凉粉!卖凉粉……”
喊声一声短,一声长。便有赤脚的村童和大人,从家里抱了大碗饭碗,或跑或走,赶了过来。花几分钱,喝上一碗,凉滑清爽。加点白糖,更是甘甜舒畅。树荫下顿时成了热闹的欢场。
这种凉粉,价钱低廉,村里村外,都有人会做。在三伏天双抢的日子,常有人做了卖点小钱。所用的材料,一是吃不完挑不尽的透亮的井水,再就是从野外采摘来的凉粉果。我们这里,凉粉果另有一个名字,叫做乒乓。
村边有一座石拱桥,全是长条的青石砌成。桥边两岸各有一棵大树,需一两人才能合抱。两树的虬枝向着江面和石桥的上空蔓延,形成巨大的阴翳。盛夏烈日,我们这些村里的男童从对岸的山上捡柴回来,常在这里歇脚歇凉。
拱桥的青石台阶已踩得油光放亮,石阶两端缘满了密密匝匝的藤蔓,叶子如卵,深绿肥厚,藤蔓悠长,一串串,一缕缕,牵牵扯扯,向着江面垂挂,在江风中摇荡。很多时候,这些藤蔓上,结着一个个拳头状的青果,就是乒乓。只是这些乒乓多数在我们俯身够不着手的地方,悬在半空,让人眼馋。
其实,乒乓在山里也很多,尤其是突兀阴凉的山石峭壁上。乒乓形状可爱,看着诱人,却不能直接当果子吃。砸开,里面有一包花蕊一样的东西,散发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而且还有白色的浆液,粘手。掏空后,就是一层厚白的壳子。我们常是攀爬石壁摘下来,玩耍一阵,丢了。
就像当年麻雀铺天盖地,喜鹊成群,古树繁茂,河水深广,仅仅二三十年光阴,这一切景象都已不再。乒乓这种本来十分寻常的藤蔓野果,也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年前,我来到浙江余姚工作,寓居在姚江边的花园新村。这是一个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旧小区,规模很大,有上百栋房屋,已是十分陈旧。这里房前屋后,种了很多无花果树,果实繁多。我每天从巷子里进进出出,夏日里,偶尔摘下一粒渐成乌紫的无花果。剥开时,那包花蕊,那股气味,我依稀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里便会闪过乒乓的身影。有一天,我路过一处残破的矮围墙时,见围墙上自里面爬出一些藤蔓,叶片深绿肥厚,竟然挂着两个拳头一样的青果。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乒乓!
当时,我有点兴奋。我真想告之以人,这是我童年时玩耍过的乒乓。可是,在这个异地他乡,我能告诉谁?在这个张口说着诸如“阿拉”“侬”浙东方言的地方,谁又能听得懂,我这偏远湘南山区所谓“乒乓”的方言,是指何物?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凉粉果藤蔓的学名,薜荔。
泡节
就如同小时候村人习惯叫我的野名鼎罐,我听着耳顺又自然。要是突然有人叫我的书名孝纪,我定要受惊一般,头一愣,眼一瞪,傻乎傻乎的,以为叫谁呢?要一阵子,才能呆站着缓过神来——原来是在叫我。便陌生地答应一声,“哎。”泡节也是这样,要是依照它的学名叫覆盆子,我还真要怀疑这种再熟悉不过的野果,是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哩。都怪我这乡下人没文化,小时候还真是没听说过这怪模怪样的名儿。
泡节的种类繁多,大小颜色各异,植株的形态也迥然不同。有树泡,乌泡,大泡,还有蛇泡。山林间,溪圳边,河岸旁,田埂上,房前屋后,几乎所有的野地,无处不在。
树泡是数量最多的一种。这种手指大小,笔直修长,浑身长刺,叶圆如卵的丛生树状落叶植物,具有特别强大的生长力。割了它,数月之间,又能长得高过人头,密密匝匝。它是村人一年四季砍割不尽的燃料,用来烧火煮潲。
春日里,尚有料峭寒意,树泡已开满繁花,小巧玲珑,洁白夺目。新叶刚初绽,碧绿可爱。山野间,道路旁,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树泡的果实要到初夏成熟才甘甜好吃。似乎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树泡,一齐挂满了红艳艳的泡节,像一粒粒红指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远远看去,宛如绿叶间一片片绯红的云彩。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泡节是每个人都爱吃的美味。这个时候,上山摘泡节已是全村性的集体行动,尤其是幼童和少男少女,端着口杯,大碗,或者小竹篮子,每天专事在山林间穿梭。摘泡节实在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看到一大片树泡,每一株的枝头都红红的,沉沉的,颗粒又大又新鲜,恨不得全部收入囊中,一时真不知从哪里开始下手好。边摘边吃,大快朵颐,全然不顾针刺划破衣裤和手脚。下山时,每个人的肚子里,每个人的容器,全是装着满满的泡节。每个人的嘴巴,脸面,手掌,手指,甚至衣裤,都沾着泡节的红汁水。
若是诗人文士,饱尝美味之余,取一粒又大又红的泡节细细观赏,想来也定然是人生快事。他必定会捏着泡节略带卷曲的,淡黄浅碧的,五角星般的,纤毫细密的,尖细的花托,在眼前左看右看。他必定会轻轻地把泡节放在他红润的手掌心,他突然会想起,这粒饱满的,珠光润润的大自然的杰作,正像他某位痴情的女子的红润指头,又像他见过的某一粒鬼斧神工的红宝石。泡节表面布满的细密圆融的微珠,他定然会联想起血粒,朱露,丹砂,这一类美妙的词儿。说不定,他会信口吐出一串诗歌妙句。
相比树泡的笔直高蹈,乌泡是一种藤本植物,匍匐和谦恭是它的本性。乌泡喜湿喜阴,陡坎上,溪沟边,一丛丛,密密麻麻,叶大如掌,密布绒毛,藤条长满小刺。乌泡的泡节是成串生长,每一串有数十粒,从青翠长到红艳,从红艳长到乌黑。乌泡也十分甜润,但吃过乌泡的嘴脸,就像个戏台上画着红红紫紫的大花脸,手掌手指的汁水痕迹也难以洗干净。
大泡,顾名思义,显然是泡节中颗粒最大的一种。大泡植株比较矮小,成丛成片生长在溪岸江边土坎,山林中也常看见。它的叶片也与树泡和乌泡显著不同,一根叶梗上往往互生了几片小叶。大泡开白花,花大,结泡节也大。成熟的红大泡,颗粒滚圆,大过拇指。摘下来,圆润干爽,里面是空的。它的结果期和成熟期,要比树泡更晚也更长。
我们一直被父母警告,不能吃蛇泡。蛇泡是草本植物,生长在阴湿的地方。蛇泡的泡节也是红艳艳圆滚滚的,在我看来,是恐怖和死亡的化身。据说蛇泡是与蛇有关的,吃了就会死。因此,每次看到红艳艳的蛇泡,我都退避三舍。
石榴
“七月半,石榴红艳艳。八月十五,石榴落土。”这是从小就耳熟能详,顺口就能说出的村野谚语。明天恰巧就是中秋节,而且单位上刚刚发了一箱红皮石榴,每一个都比拳头还大。剥开一个来,红红的石榴籽,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密密麻麻,紧紧匝匝,宛如红宝石。吃进嘴里,汁水甘甜。这种石榴,在我的家乡,叫做寿石榴。只是小时候,村里并没有这种石榴树,我也只不过偶闻其名,并没有真正看到过。我十分熟悉的,是野石榴。
周边的油茶山上,野石榴树繁多。这是一种矮小的灌木,枝条瘦长,不时长几个尖刺,叶片细仄,像倒立的长三角。平素的日子,我们上山捡柴,看到它们都是绕行,免得扎到手脚。等到结了青石榴,才渐渐亲近热络起来。野石榴个头都不大,像扁圆的青豆子,一粒粒,或单独,或成丛,密密麻麻,把枝条压成弯弯的弧形。偶尔也有个头大的,像算盘子,若是红红的成熟了,一个人发现了,往往默不作声,并不高声大叫告知同伴,生怕被一抢而光。
青石榴味苦又涩,我们常是忍不住手,选个大的,摘了,咬一口,伸伸舌头,吐了,扔掉。据说青石榴是一味良药,能助消化。有时,我们也按照父母的吩咐,摘很多,装进衣兜里带回家,晒干。
与寿石榴相反,野石榴的籽不能吃,硬硬的,像黑色的小石子。能吃的,是它的皮肉。从苦涩,到半苦半甜,再到甜脆,要两三个月时间。即便到了成熟的时节,野石榴也并不全是浑身通红。很多长相难看,癞皮癞脸。这也成就了另一句谚语:“癞子石榴也有一边红。”我母亲的嘴里,就常说这句。大约是自励的话,相信再差再苦的命运,也有微甜的一角。
山野里,还有一种野果,也冠以石榴的名号。不过,它的前面加了一个字,叫做地石榴。村里的后龙山和下首山,生长着高大的枞树,和各种各样茂密的乔木和灌木。夏日里,我常跟随母亲到后龙山和下首山扒枞毛,一根根,像长长的细针,枯黄溜光,从枞树上落下来,散落在灌木叶上,隙地上,重重叠叠。扒成一堆堆,用箩筐挑回家,是生火的好引子,更是煮饭煮潲的好燃料。在散落枞毛的荫凉的地面上,地石榴连片生长着,藤蔓牵连,叶片状如指甲,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同时又夹杂着一粒粒圆豆般的小果,青的,红的,黑的。黑色的地石榴,摘下送入口中,轻轻一嚼,其味甘美,皮籽汁水,俱咽肚中。
我是上初中后,从外村经过时,才认识寿石榴。树形高挑,其花硕大如火,甚是美艳惊人。其果如拳,十分诱人。
前几年,我家村中旧宅被高铁线路征收。在新村安排的一块宅地上,我另行建了一层平房并一个院子。我特意从县城里买了两棵寿石榴苗子,栽在院子里。如今,两株石榴树都已枝繁叶茂,高过了围墙和房屋。只是,一年中,我一般只在清明和春节期间才回去看上一眼。两棵石榴树,要么绿叶满枝,要么一叶皆无,从未见到过开花和结果。我曾询问邻居,他说,花也开,果也结,他们摘收了。
又是中秋佳节,正是石榴红艳成熟的时候。想来,故乡的两棵石榴树,又该硕果累累了吧。那山野之间,是否还有残存的大如算盘子的红艳艳的野石榴呢?
鸡打阿
这名称有点古怪,估计离开本乡,即无人能懂。以至于我这个一向比较偏爱土语方言的人,偶尔也会寻思一番:怎么先祖取了个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啊?要说金樱子,大约稍有点植物常识的人都知道。鸡打阿,就是金樱子。
这是让人有点恐怖的蔷薇科植物,原因在于它那长长的藤条上,密布弯曲锋利又坚硬的勾刺,身上挨一下,准会皮开肉绽,血痕深长。不禁让我想起当年刚刚开蒙上小学的一件事。
小学在本村宗祠旁边,就两间瓦房,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那年我七岁,像一头撒野惯了的牛犊,被戴上了牛轭,来小学报了名。老师是本村的黄孝清。报名后,我们一群野孩子在教室旁的石板路上冲冲喊喊。我随手捡了一根不知是谁丢在地下的鸡打阿的藤条挥舞起来,恰巧永光从我身边冲过去,藤条挂着了他的脸。永光顿时大哭大叫起来,脸上几条血印子,渗着血珠。黄老师跑出来,罚我站在墙壁边,厉声训斥。我低头搓着光脚丫,羞愧难当。
村里村外,鸡打阿的身影十分寻常。有时,一些人家栽了果木或瓜菜,还特意连根挖了鸡打阿的植株来,围着栽一圈,用来挡人,挡鸡鸭牲畜。
有些年,村里禁山,禁止捡油茶树柴火。抓住了,罚谷罚款。暑假里,我们一般年少的同伴,整天就是到山上砍鸡打阿的藤条,用棕绳捆了,柴枪一担挑回家,扔在坪地上晒干。这是一件棘手的活,我们没有手套,就穿两只烂鞋。野岭荒山,鸡打阿长得如蓬似盖,高过人头,每次靠近,左手拿一把木叉先叉住要砍的几根,右手挥刀,刀叉并用,用力夹起来,退几步,码在地上,堆成堆子。藤条勾勾挂挂,常把我们的手脚脸面撕得血印模糊。很多时候,勾刺扎进肉里,拔都拔不出。回家后,拿了补衣针,龇牙咧嘴,忍痛挑刺,挑得皮开肉绽,眼泪直落。
春天里,鸡打阿的藤条开着一朵朵白花,香气浓郁,远看十分漂亮。结的果,也叫鸡打阿,浑身密布尖刺,犹如微缩版的腰鼓和刺猬。
深秋时节,果实变黄变红。小心折下一个红红的鸡打阿,丢在地上,踩在鞋底下反复搓。搓了尖刺的鸡打阿,牙齿咬开两边,抠去里面的毛籽,嚼皮肉,又甜又香。
曾有一段时间,村里的供销社收购切开晒干的鸡打阿。家家户户都有人拿了剪刀上山采摘,楼上的晒台,屋旁的石板,禾场,常常能看见晾晒的成片干红的鸡打阿。也有人用这些鸡打阿浸自酿的红薯酒,据说喝了强身又健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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