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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上的童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143
简默

  

  蜻蜓过耳

  昨夜有蜻蜓飞入梦中,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片,像会移动的草皮,停留了一会儿,倏忽就散干净了。

  醒来的那一刻,我耳边仍然萦绕着蜻蜓过境的声音,追随着它翅膀的痕迹,眼前展开了遍地黄金的油菜花,绿透了半面坡地的苜蓿,抽出了嫩嫩谷舌的水稻,我觉得自己正盼望扎出蜻蜓轻盈的翅膀,穿过千山万水,落到南方旧时的阳光与水声中。

  印象里南方的夏天不似北方那般急性子,风风火火地说热就热,它有着心机乖巧的铺垫,有着缠绵精致的细节,有些像一锅水,在最初的冰凉中一点点地加热,到了最后咕嘟咕嘟地沸腾了;又有些像南方的爱情,初恋时将自己含蓄得很深,到了热恋竟恨不得让红辣椒的火焰将自己轰轰烈烈地点着了。南方的夏天似乎是在等待一壶水烧开的过程中挽着爱情不温不火地来的。但我宁肯相信,是蜻蜓驮来了南方的夏天,是它将炎热空投给了南方。

  蜻蜓是夏天的标识。从第一只蜻蜓开始,炎热被零打碎敲成了许多小块,每块大约有它身体重量的三分之一。它率先驮着第一块炎热起飞了,透明的翅膀像几叶螺旋桨搅起风,刚刚脱掉毛衣的季节有了感觉,农人绾起高高的裤腿,下到田里试试水温有了什么变化。成十、成百、上千只蜻蜓像蚂蚁搬家一样驮着自己的那一块炎热,将它们搬上了有些黏稠的天空,最后无数蜻蜓像孩子玩拼图游戏似的将全部炎热拼好了,有南方的天空那么大一块,一齐喊着号子搬上了天,又一齐喊着号子空投了下来。雨歇了,地干了,尘土扬了,空气滞涩了,凝固了,夏天到了,炎热笼罩了我们。

  天空是蜻蜓的大舞台,它不知疲倦地做着各种高难度的飞行表演,一会儿侧飞,一会儿倒飞,一会儿平直地悬在空中,每只嘴里都像衔着一根透明的丝线,来回穿梭着为夏天织一件新衣,很快便让我们眼花缭乱,跃跃欲试了。

  那时最常见的蜻蜓有几种:遍体通红一不小心就被阳光点着了的叫“红辣椒”,满身浅黄清晨爱落在草丛和枝叶间的“老黄”,身上黑白杂间像个水手的“老黑”,还有一袭绿袍个头儿最大飞得又快又高的“大喜”(音译)。性急的孩子喜欢扛一根大扫帚,到处撵着扑蜻蜓,这样只能扑些在头顶上呆头呆脑地盘旋翻飞的“老黄”,扑下来的也大都断翅掉了尾巴。有些粗心的孩子直挺挺地举着扫帚,站在那儿等着蜻蜓飞过来,孩子瘦长的影子像一根墨线弹到了阳光最强的地方,扫帚也将一大团蓬松的黑影投到了地上,蜻蜓警觉了,心想这儿昨天阳光照下来还是白花花的一片,今天怎么就多了这么一团有形有状的黑影,它们压抑着好奇飞走了。站在那儿的孩子晒得淌出了汗,气恼地手搭凉棚望望离影子越飞越远的蜻蜓,拖着扫帚躲到树荫下凉快去了。

  我喜欢“引”蜻蜓,特别是“大喜”,每回都乐此不疲。在“引”“大喜”前,我得先捉一只“大喜”当“饵”。正在交配的成双结对出入的“大喜”最好捉,它们一前一后,尾巴蓝色的是雄的,有些淡红的是雌的,它们的尾巴紧紧相连,大概是还沉浸在蜜月中的缘故,它们放松了警惕,伸直了翅膀和身体,像一架云梯绕着圈子低飞,更多时候则落到了水塘里绿油油的水葫芦和浮萍上,有时被风吹送漂来漂去,或许根本想不到危险正在小心翼翼地靠拢它们。成双结对的“大喜”行动不便,飞得又慢又低,这时用大扫帚很好扑。有时两只都被我“俘虏”了,有时这对蜜月热侣被我拆散了,一只当了“俘虏”,另一只却侥幸逃脱了,捉得了尾巴有些淡红的雌“大喜”是最好的“饵”。

  写到这里你可能有些明白了,对,我就是想以雌“大喜”来“钓”雄“大喜”,这听上去似乎有些卑鄙,自以为聪明的人类利用“大喜”求偶繁衍后代急切的心理,布下了伪装的温柔陷阱,来引“大喜”们上钩并伺机捉住它们。等捉到了“饵”,我揪了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撸掉了头,穿一个圆环套在了“饵”身上,然后捏着草,有节奏地甩开胳膊,在头顶反反复复地绕着圈儿。自由翻飞的“大喜”开始装没看见,也许还想保留些男子汉的矜持,很快便被挑逗得心性荡漾、蓬乱如麻了,冲这儿飞了过来。它越飞越快,不由自主地追着“饵”绕圈翻飞,翅膀在极小的范围内发出“扔、扔”(音译)的声音,就像指挥家投入地抡动双臂,挥舞指挥棒搅动着凝固的空气。被这样牵着鼻子转了几圈,它想扑上那个不知疲倦的“饵”,可老是差那么一点儿,它有些晕头转向了,正不知所从之际,我猛地将“饵”往草丛或泥地上一放,它迅速地俯冲了上来,那“扔、扔”的声音戛然止了,像某根琴弦栖满了音符,越来越沉,猝然断裂了,音符如花瓣逶迤了一地。它紧紧地贴在了“饵”身上,身体与身体、翅膀与翅膀相亲发出了愉悦的声音,那声音是干燥的,但很结实,发自内心深处。我想,只有内心纯净干燥的生灵才有这样结实而弹性十足的声音,事实上蜻蜓正是这样一种内心干燥没有眼泪与汗水甚至看不到鲜血的昆虫。

  我迅即捂住了它,它徒劳地挣扎,很快便被我像大人夹烟卷一样两指夹住了翅膀。它转动着映得出人影的大脑袋张牙舞爪地想咬我,但马上明白这点反抗也是徒劳的。经验告诉我,不光雌“大喜”可以“引”雄“大喜”,雄“大喜”也可以“引”来雄“大喜”,但雄“大喜”决“引”不来雌“大喜”。有一次我挥舞雌“大喜”引一只雄“大喜”,狗尾巴草突然断了,被绕得晕头转向的雌“大喜”挣脱了束缚,不相信似的在空中停了停,垂直落入了水中,那只雄“大喜”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愣了片刻,也奋不顾身地一头扑了上去。它们在水中相互追逐和支持着扇动翅膀,溅开了极小极小的水花,湿淋淋的阳光像无数碎片稍纵即逝。还有一次我甚至煞有介事地用几根我们常用来玩“打草王”游戏的青草编了一只假“大喜”,也有节奏地甩开胳膊反复绕着圈儿,那感觉就像真的似的,说来你可能不信,还真的就有“大喜”上当了。它像对待一只真“大喜”一样开始警惕然后狂热地追逐着,直到被我捉住了。由此我判断,在蜻蜓的世界里,到了求偶时总是雄性主动而狂热地追求雌性,尽管雌性被动而冷静地领受着这爱的凌厉攻势,但它一旦投入其中了,成为爱的同谋,也十分热烈而多情。在天空的大舞台上,在茫茫“蜻”海里,蜻蜓的爱情省去了许多繁琐的细枝末节,从邂逅直奔主题,轰轰烈烈地爱,明明白白地被爱,有了爱就表白,看上去甚至有些盲目而愚蠢,这情景让我们想起了某些人,和一些不顾一切飞蛾投火的爱情。

  暮色四合时,原野上忽悠悠地长出了母亲熟稔的呼唤,是那种叫到了魂上的悠悠,是黄手帕般随风袅袅升起的炊烟,是爬墙虎绿意绵绵暖意融融的手臂,将我紧紧地牵拽回家了。

  不远处沾满泥巴的水牛卸掉了农具,扯着嗓子长吁了一口气,吓得刚刚立在牛角尖上的那只蜻蜓挣身飞了。

  无数蜻蜓集结在晚霞的灰烬中,捕捉着那些来不及投火的逗号似的影子,天空像一张支起的无边的网,陡然有了一波紧接一波的细微的颤动。

  很快,夏天就像坐着滑梯从蜻蜓翅膀上滑过了,炎热也被它们驮得无影无踪了。

  知了哑然

  儿子是个小顽主。他的调皮捣蛋是一种天赋。当地人形容这类孩子,说是捣出了花儿,意思是能,玩得出彩,与众不同。

  临吃午饭前,他说下楼去玩一会儿,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回来了。这回,是声音先叩门进家了,我说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真真切切近在咫尺的蝉鸣。他一脸晶亮地进得屋来,高举着一只蝉,兴奋地说:“爸爸,我逮了一只知了。”那神情就像举着一张满分卷子向我邀功似的。

  儿子总是以这种方式出其不意地伏击着我的想象,有时是一只左右摇摆着大肚子的螳螂,有时是满满一火柴盒各种颜色的瓢虫(他能准确地根据它们背上的星数辨出谁是益虫,谁是害虫),有时是三两只转动着大脑袋的蜻蜓,还有时是几只舔过亮晶晶的涎线的蜗牛,这些将声音隐藏得很深的小东西,在庞然大物似的儿子手下,乖乖束手就擒当了“俘虏”。而这次,他居然“俘虏”了昆虫乐队中的“首席歌手”。

  我没问儿子是怎样捉住这只知了的。小时候,在夏天,明晃晃的太阳像项圈箍紧了天空,大地像一锅搅不动的粥,又黏又稠,狗们耷拉下长长的舌头,哈起热气腾腾的白烟,好像喘着一溜儿粗气的火车头。炎热占据了生活的制高点,逼退了一切奔跑的声音,譬如风、雷以及雨。人像被塞进了一列闷罐车里,不知啥时会被拉到啥地方去,想至此冷汗和热汗一起刷了下来,甚至连身也不敢翻了。这时知了踩着炎热的肩膀,站在它的头顶,泊着阳光开始了自己的演出季。这是一场个人独唱会,唯一的歌手是知了,它趴在几乎被烤焦的枝叶间,不用谁报幕,也不要谁主持,旁若无人地歌唱不停;也是一次集体大合唱,一棵树唱了,另一棵树也唱了,成百棵树唱了,上千棵树也唱了。从一棵树开始,就像一粒小石子丢进了水里,涟漪似的声音探出千百条柔软的手臂,抱住了千百棵树,声音的涟漪套圈似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远,终于成波、成涛、成海洋了,天地的动与静都一统在铺天盖地的蝉鸣中了。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蝉鸣,以我浅薄的音乐常识,我知道有三种唱法,蝉鸣应该归于哪一种呢?民族吗?这唱法似乎不是吾乡吾土独有的,就像天下乌鸦一样黑,这儿的蝉鸣应该也与大洋那边的是一样的,这或许是知了家族声音上的胎记,是一个老祖宗口头代代相传下来的。通俗吗?也许是。它的根扎在泥土下面,等到爬上了树梢,身上还簌簌抖不掉土渣,张开嘴似乎谁都听得懂,就是简单而复沓的几个音节:“知——了”,但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听了感受却不同,沙漠中孤独的旅人听出了“我渴,我渴”,热恋中战栗的男女听出了“我冷,我冷”,白发送黑发的慈母听出了“我苦,我苦”,遭谗被诬羁押牢狱的骆宾王听出了“我冤,我冤”,坐拥山林阅经调琴的王籍听出了“我静,我静”,可见这歌声入耳入心后就要因人而异,不好等而概之了。美声吗?更扯不上,那是画眉、百灵之类巧嘴灵舌的卖弄。它虽声音高亢,是昆虫乐队中的帕瓦罗蒂,但音调简单而枯燥,似乎就是那么一两个音节的无限重复,反复炒了冷饭的,听多了耳朵没了新鲜,磨出了茧子,也就打心里厌烦了。

  有一次我坐在白杨林下,因为我觉得那是块阴凉地儿,可以躲避林外的滚滚热浪,但我错了,无孔不入的阳光泼了进来,扬起了热气和尘土,无数知了鼓噪着唱了,像无数把锯条来回锯着我,间或还洒下几滴清凉的水儿,那是知了餐风食露的尿液。我恍然觉得自己要被锯成两段了,不能忍受的是那些锯条都已经锈迹斑斑了,谁也想不起来去擦些油或打磨一下,就那么钝钝地锯着我,“嘎嘣”——那是我的神经首先断了,接着是骨头——“喀嚓”。我终于忍受不了了,发疯似的踹了某棵树一脚,高高弹起的疼痛惊飞了一两只知了,它们扑棱着翅膀拍打着阳光另栖高枝了,但这支大型合唱团却不会因为个别歌手的临场脱逃或中途罢唱而有所逊色,继续进行着它们排演了一冬和一春的演唱。我憋足了劲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嗓子,这声音与蝉鸣接触的刹那,很快泥牛入海地无声无息了,那是被蝉鸣一口吞下了,它们惬意地咂巴着嘴唱得更欢了。在这阵容强大的合唱面前,强者与弱者,正义与邪恶,洪亮与暗哑,这些平时泾渭分明的声音,都被淹没了。人是多么渺小和脆弱啊,不光肉体,还有声音。带着这点疲惫的感受,我逃出了林子,但那合唱却追随我生活了一个长长的夏天。

  现在,儿子捏着那只知了,屋里空调咝咝地吐着凉气,猝然与这人造室温相遇,它猛地打了个激灵,以为深秋到了,一下子停止了歌唱。儿子压了压它的腹部,它又唱了,但这是一种谨小慎微、努力讨好我们的声音。儿子剪去了它的翅膀,将它拿到了阳台,反扣到了盆下。起初还能听到它扑棱着光秃秃的翅膀,撞得铁盆嘭嘭地响,就像当初它在黑暗地下叩打光明之门似的,当它明白铁盆不是给它庇护的漆黑的大地,只是一张牢不可破的铁幕时,它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很快也随遇而安了,因为它又开始歌唱了。

  隔着铁盆和紧闭的门窗,它的歌声遥远而缥缈,像从最深的地下逃出似的,靠拢不了我们的生活。它对着铁面无情的盆歌唱,这是一个人的自娱自乐,没有了狂热的阳光,没有了柔软的听众,也没有了默契的伙伴,或许它在等待着铁盆长出耳朵或开出花来,但铁会开花或长耳朵吗?

  我们生活在恰到好处的室温里,一早一晚打开门窗透透气,那时知了不是还没醒来,就是已经与蟋蟀交接班了,是严严的门窗,厚厚的窗帘过滤了蝉鸣,将那些丝丝缕缕传入我们耳朵的歌声兑换作了轻微的鼾声。

  许多天后,儿子想起来打开了盆,知了已经死了。从歌唱开始,到歌唱结束,一只知了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歌唱。它终于挣脱了那个汗津津的夏天,留下了最后的绝响与颤动,这使我想起同村的车把式白二临上路前精神抖擞地甩开手臂挥出的那一记响鞭。

  第二天就立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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