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人是顺着自己的梦一步步抵达一个又一个生命的高度,仿佛神谕,那无法抗拒的热度和力量,会让一个人,对未知的一切,充满无限的勇气,那决然不是盲从、莽撞,她恰好是一个开始,是自己给自己的承诺,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氤氲不散的情缘,是与另一个时间场里的梦,彼此扣合。
九月,通往未来的路上,万物都在奔往秋天,我也是。
一九九〇的秋天,稍做犹豫之后,当我把自己的分配去向选择盘锦,像押宝一样,将未来的命运倾囊交付给了盘锦这座刚刚起步的城市,落叶覆盖的小城,简单、空旷的新区,一个无处安身的异乡人,从市政府的办公楼出来,眼前就是在风里不停摇摆的芦苇,老迈、荒凉,空有奔跑的愿望。
我不想回头,这里的一街一景,一花一木,都将成为我簇新的生活里的一部分,从此,无论风雨,金戈铁马,我将与她厮守,我的对人生诸多的梦想以及爱,将在这里得以一一呈现,何况,她和我一样年轻……那时候,我那么急切地想亲近她,想融入她,我喜欢这座蒸蒸日上的城市,像我简单、透明、蓬勃的青春,我用万丈豪情无惧地为自己未知的一切开路,因为爱,一切都不是问题。
其实,一切都成了问题。
走在陌生的街头,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一样东西为我所有,包括我那个还躺在人事局里决定我命运的档案袋。突然发现,其实,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我随时安身的住处,我就不是那一刻无家可归的人。
从走出校门开始,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在北镇与盘锦之间来来去去,这是一段一百多公里,却要辗转倒三次车的路程。
我的目的地是人事局,咨询工作分配的事情,那时候,没有私人电话,想知道消息,只能亲自去人事局询问,通常都是当天去再坐车赶回北镇,偶尔耽搁了时间,回不来,我就去盘山县政府招待所住一夜,每次都是那个十人的大房间,有四个女孩子是常驻的上班族,我挺羡慕她们,起码,她们有自己的安身之处。而摆在我面前的,最大的困难,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无处安身!
渐渐地,我被摆在面前的一个又一个难题弄得惶然,同一届的毕业生,大多已经上班,我却依旧来来去去地奔波中,无数次,坐在长途车上,那种漂泊的感觉越发强烈,信心、热情、期待在一点一点地抽离我,甚至,我希望车子永远就这么行驶下去,或者随便把我送到我不知道的远方,那么一切的难题,是不是都不存在了?
这个陌生的小城,像一个梦,既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不能退却。
人事局主管分配的人体谅我的难处,但是,对于如何安置我,依旧让他很为难,一次一次改变我的分配去向后,选择了双台子区的一家单位,起码,对于只身在外的女孩子,生活上会安全许多,方便许多。
我去新单位报到时,书记问我:那你住哪?我怕我的困难成为她拒绝我的理由,我说我自己解决。她没说什么。过了春节,正月十六,我正式上班,书记已经派人打扫出四楼的一个打字间,我在这个城市算是有了立锥之地,我走出校门的第一步,就这么迈出去了,带着惶惑、期待和青春的梦……那一年,我二十岁。
同事说:就像一个大家庭,突然多了一个人,一开始,都会很关注,时间久了,自然你就成了其中的一员。我被大家关照着,来自陌生城市的一切,将我内心的怯懦和不安,一点点清扫,每一条街区,每一个商铺,甚至每一张笑脸每一缕关切的眼神,我和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开始彼此慢慢熟悉。
每天下班后,整个办公楼,一楼住着门卫,三楼住着保卫科的一名干事,四楼是我,三个没有家的单身汉,下班后各自守在自己的“家”,再寂静,也不觉得紧张和害怕,有一次,他们俩都回了老家,整个大楼,晚上只有我一个人,茫茫夜色,太静了,躺在床上,听到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声,于我都是安慰,终于有了些许人类的声音。睡不着,起身久久站在窗前,望着街对面小区的万家灯火,巨大的孤独袭来,每一扇透着灯光的窗口,都让我羡慕,都是一个温暖的家,都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这样的时候,我会用潘美辰的那首《我想有个家》一遍一遍地击碎自己: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千点泪光里,万家灯火碎成漫天星光,像无数个梦,每一个梦都冷艳、高远……
当我真的融入其中,对这个城市却没有归属感,她不属于我,我只是寄居在这里的一个过客,不像我的那么多的同事,他们如一棵棵的老白杨,沾亲带故、盘根错节汲取着大地深处的养分,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根深蒂固。
多少次,漫步在大街上,我对身边的人说:“这么多的楼房,什么时候有一个窗口是属于我的?”
第一个家,是一年之后,我结婚,每月五十元,租住在同一个系统的同事的房子,偌大的四方院落,整洁、干净,正房住着房东,一对老两口和一对新婚夫妇,我租的是靠西南角落一个耳房,大约二十平方米,尽管小了些,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家,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我残忍地发现,房主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弄来一条狼狗,拴在院子里,每次我进院子,它都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一下,呼地一下拔地而起,嚎叫着扑过来,再被绳索重重地拽回去,尽管它扑不到我,可那阵势早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出租屋,半天缓不过神来。
往往复复,数天之后,它对自己的嚣张有些不耐烦,也或许感觉到我的敬畏,它老人家觉得老这样很没意思,进进出出,开始对我视而不见。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我打开门,它居然没拴着,冷冷地站在南墙根,高大威武,警惕地望着门口,我愣在那里,它没动,我也不敢动,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我试探着往前移动了一步,它没动,我再往前走两步,它没动,直到用它冷艳的目光慢慢地把我送到我的出租屋,它才低下头,嗅了嗅脚下的一簇绿草,趴在了阴凉处……后来,我发现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我竟然如此的忐忑,不愿意回家,一个不能来去自由的地方,怎么可以算作家呢?我甚至害怕狼狗没拴着,怕它万一走神,脑子一短路认不出我来,在我打开大门的瞬间扑向我,我对这个偌大的院落充满了陌生感和恐惧感,活得如此的小心翼翼,让我的内心徒然增添了无尽的伤感,我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期间,爱人单位也盖了新楼,可是,因为他工龄少,排到我们这儿没有了,为此郁闷了好些天,思来想去,我们决定自己买。
想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也是爱人面对刚刚出世的儿子做出的一个很勉强的决定,我们没有钱啊!决定好做,决心也在,实施起来,有些难度,那时候,双台子区有很多的平房,楼房不太多,基本都只有六层,我们几乎走遍了整个双台子区,掂量了许久,选中了一处平房,六十平米的正房、小小的院落加上前面还盖了一处宽敞的门房,人民币两万四千元,毫无商量的余地,可是,钱呢?我们俩上班三年多,几乎没有积蓄,他的父母年岁已高,根本无力顾暇我们,当我们很不好意思地跟我的父母提出想买房子的时候,父母精神上安慰,物质上相助,我们俩都知道,我父母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来之不易,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尽最大努力,把钱还给他们。
至此,我们在盘锦不但有了自己的房子,还能把门房出租出去,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在盘锦,这个陌生的小城,我和我的爱人、儿子,也亮起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灯光,搬家的那一天,儿子十四个月,迈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步,他突然挣脱爸爸的怀抱,趔趄着向我扑过来,而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不敢脱了大人的手走路的。
在这座平房,我们整整住了六年,留在这六年里的太多的记忆在以后的梦里,还会常常出现,也只能在梦里,那么真真切切……
儿子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双台子区进行老区改造,我们的房子被拆迁,并在原地补偿给我们七十平的楼房,等到楼盘盖起来,发现七十平的房子,卧室、客厅都显得很狭小,决定卖了这个,重新在附近买一个大一点的,可是,看了所有的楼盘,或许是地段好,只剩下一个一楼,一个六楼,最后,以优惠的价格,从开发商手里买下一百零八平的房子,虽然是六楼,有些高,但是,没关系,我们年轻。
偌大的客厅,宽敞的卧室,卫生间和厨房稍显狭窄,不过,瑕不遮玉,有了属于自己的楼房,我已经很满足了。
接下来就是装修,雇佣工人,买材料,我和爱人以饱满的热情一次次地跑市场,货比三家,生怕买贵了,做防水、铺地砖、打壁橱、买家具……新家一点一点地在时间面前展露出新面貌,我们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装修,粉刷的涂料还没干透,我们就急急地搬进了新家,因为暂租在外的滋味我们受够了。尽管只是想简单地收拾一下,还是不知不觉中超出预算很多,但是,面对宽敞、明亮、整洁的新家,一切的付出,都觉得值得。
这期间,整个城区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大片大片棚户区在逐渐消逝,泥泞、陈旧的城市,在一天天地展现出她大气、时尚的气质,不觉中,我开始认真地读她,读她每一个清晨和夜晚,甚至读她的每一场雷鸣和雨声,都与我的生活休戚与共,何况,在这里,我还有那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们,我生命的每一根触须,都感受着来自这座城市的冷暖,梦里梦外,她都是我再无法离开的故乡。
多年后,有一次去人事局办事,遇到了主管我分配的那个人,他居然认出了我,惊奇地问:“你居然还在盘锦啊?”我说:“那当然,我又没说我要回北镇。”他笑曰:“我以为你会坚持不下去呢……”
我不但坚持下去了,还增了挑三拣四的脾气,对住了十四年的六楼心生厌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物业消失,当然,物业费也免了,由于小区没有物业,水压不够,六楼经常在用水高峰上不来水,暖气也不热,最冷的时候,室内温度只有十二度,我们又动了换新房子的念头,梦想有一处供水、供暖都好的房子,而且绝不再选有“冷山”的房子,也不要顶楼,主意已定,买房子拿上了议会日程,并付诸行动,2011年夏天,爱人排了一夜的队,在繁华地段买下了一处九十二平米的房子。
房子交工后,我们开始算计着如何装修,十四年后的装修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材料都是半成品,只需简单加工就行了,我们也不再急着搬家,整个装修过程,用了半年的时间,其间,我和爱人只是在闲暇时间,无数次去“居然之家”选地板和皮沙发,可以说,我们很从容地完成了买房、装修的全过程。
为了避免装修污染,装修好以后,放置了几个月,直到2014年11月份,天气冷了,我们才正式搬进新家,来盘锦二十多年,我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冬天室内温度达到了二十七度,而且再不用担心水压不够,随时都有热水供应……一切都来的那么从容有致。
哈佛的一位教授说:“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社会。”万千广厦之中,这就是我的“山洞”,我不是智者,但不影响我携这句漂亮的箴言,决然回归,且理直气壮。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春风正浓,大朵大朵的桃花快乐地绽放,小草奋力隐匿大地的疮口,掸尽四月的裂帛,好日子就在路上,我总是在最安静的时光,追索关于成长,关于我在这座围城里,房子和家的记忆,或者,换个角度思忖,无论回溯还是前瞻,都无法回避,个人的经历与一座城市的发展,如此地契合,如此地休戚与共,无数个夜晚,我站在窗前,望着眼前霓虹闪烁、高楼林立的万家灯火,蓦然地为自己二十多年的打拼,也为盘锦三十年沧海桑田的巨变,心生感激,仿佛一切的一切像这个正在走来的春天,才刚刚开始,想起于坚的一句诗: “穿过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归来。”
穿过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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