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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版图上的行踪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242
消失的日子

  “它们随时倒掉在某个夜晚,你会在那里被埋没,像那里的某件物品一样。”他们不喜欢他这样说,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那个旧房子里迁移出来,如同割断了相连血肉的记忆。他以为终老的巢穴,总有一些不得不放弃的因由,迫使它发生改变。

  他离开这个城市之后,我们就谈论它一点点改变的模样。他说几乎没有一个小城不是这样,在旧房屋倒塌的废墟上,新楼房成为人们看到的城市新“地标”。我们之前在老城角落里生活过的历史,没有了标记,它们只能藏在我们内心,并一点点地被废弃、更改、遗失、隐没。

  几年后,他从外地回来,已经找不到记忆中的地标了。我和他站在城市西边的一个山岗上,看着那些拔地而起的楼群,他说:“是不是,从现在开始,这些已经成型的建筑,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保持它们不变的模样,让我们从现在开始的记忆,有所附着呢。”及至走到城里来,看着一些拓宽的路,一些熟悉的人的面目,他找不到心中原来的样子了。他说:“不管我们做过什么,是否觉得自己被这里遗忘了。城市最大可能地留下我们的历史。不管它们在我们内心,还是零星的一些表象里。”

  他曾一直那么说:“我本来想着,要在这里,带着和房屋密切相连的记忆,终老在这里的,但那时,我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在那个四合院里能住多久……”他迟迟不愿意离开,他很想整理那里混乱的物品,翻修漏雨的屋顶……但是人们总说:马上就要拆迁了。这样的说法一直延续了十年时间。在这样的光阴里,所有人都没有修缮自己的房屋,眼见着那里不断地破败下去,人们倒是一个个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时,他站在那个夏天的院子里,频繁的风暴袭击着残损的墙壁和屋顶。他觉得某个夜晚,狂风大作,雷电袭击之后,这个房屋会不会倒掉呢。终于,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离开了那里,去了外地工作。对于这样的离开,他想,所谓的偶然,不过表象掩盖下的必然……

  他看到许多经过自己的时光,像一截截的片段。他说:你知道一棵苹果树和它结的成熟苹果的关系吗?他这样问时,我就知道答案了。我知道他的果子,挂在那个房间里,他依靠它们成长了起来。它们都埋伏在他的内心。如果他离开了这里,他能带走什么呢。他几乎不能从那些消逝的物体里,找到他存在的理由了。在我心里,有些事是这样必然发生的。只是那时,他不知道发生在那棵树干里的真正秘密。我和他在后来的交谈中,逐渐明白了,我们内心都经历了磨砺,并了悟的过程。

  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条街通往西边的一个路口,他像一个忧郁患者在那里徘徊着。在我的印象里,那属于我遗忘了的他。从他口中讲述出来的他,几乎是另外一个人。但我们像一对老朋友在很多年前的一个私密的场合谋面之后,开始谈论生活和时间的关系。

  那天,我们从一家小酒馆里出来,走在夜晚吵杂的街道上,说着半醉半醒的话。他谈到了在另外一个城市里的生活,他在那里的工作,他认识的政府部门办事处一个博学多才的女人。一年之后,女人要离开了那里。她在电话里给他说,她在另一个城市熟悉的人事都已不复存在。她常想起来办事处门前的那条街道,沿街的树木在夏天散发出来的植物气息,她记得长时间站在门口,看着陌生人从这条步行街上走过,对面店里的老板大声吆喝鸡汤包子的声音……

  他说,后来她在电话里给他背诵了布鲁斯特的一段话:“……很遗憾,这些房子、林荫道、街巷,跟岁月一样悠然易逝。……”我说,所有后来的地方都会成为驿站,唯独家乡不是。那应该是人的心最终回去的唯一地方。我问他回家乡了没有。他支支吾吾,说他一直呆在这个城市的四合院里,不想出去。不过,现在不同了,四合院拆迁掉了,他现在居住在一所民房里。他喜欢那里的安静,住在那里很长时间了……我知道他不愿意回他的家乡去,他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年长的哥哥在乡下,已经不怎么来往。

  “但是,你应该回去看看的,你不是最喜欢旅行吗?”他呵呵了两声,说:“我是一个浪漫的悲观主义者。家乡,现在是我最悲观的一个地方。他把我切断在另外一个地方,已经无法牵动我要回去的那颗心。”我说:“很久以来,你最怀念的不就是自己的出生地吗?那里是你的根,怎么能丢了它们呢?我们是应该从那里找到自己记忆的标本,安抚内心的。”

  他“嗯嗯”着,又说几年前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工作,他很少听到那里的消息。刚走时,还不时接到那里几个朋友的电话,还有和他关系密切的女人。后来女人说起的事情,他越来越陌生,她时常在电话里谈起她不如意而又无法改变的生活,他那么听着,就听不下去了。他说拒绝过去的生活给他的现在设置了陷阱。每一个夜晚,那些消逝的往事又潜伏过来,在他的耳畔,诉说那里的秘密……

  他说过去,在很多时候,虽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却伸手难及。我们在那个夜晚,边走边说着一些各自能懂的话。在那些语言里,有着我们无限的自由去处。走到进入他居住的民房小巷口,我说:“你需要一个人长久地生活下去吗?”他说:“哪有什么可以选择的。老房子终于没有了。世界给你什么,你就接着吧。”

  我和他彼此转身,各自在暗夜里走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回味着他的话,我忽然知道,现实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经过广场边,我看到高大柱子上的灯火,广场空荡荡的,几乎听不到任何声息,远远地从那边高高的花草丛中,移出一两小黑影,黑影朝这边默无声息地过来着。那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走出来的我们……

  身体的游走

  它在老去,像秋天的丝瓜架。它老去时,没有人告诉它。

  “它是你的身体,它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像一个被人忽视的容器。”那年,他在一条小河上看着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葫芦。他对游动的奶黄色葫芦充满了好奇,它的漂流,像带着无形的手脚,悄无声息地在一个透明的水面上行走。它也像一个人对远方的瞭望,想着不知道的一个去处。他有点无可奈何,就把那只葫芦带回了家。

  那是个遥远的下午,葫芦挂在他家的房檐下。阳光明媚的白天,麻雀从南面树丛中飞过来,绕着葫芦飞动。两只麻雀站立在了葫芦上,尖利的小嘴啄起了厚厚而僵硬的青皮,发出咚咚声响。他想,太阳光吸走了葫芦内里的水分,葫芦皮日渐干硬起来。麻雀在葫芦皮上下啄的动作是徒劳的。

  一天,他吃惊地发现,葫芦被切割成了两半,母亲用它做了水瓢舀水。几年之后,水瓢用烂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保持原样的。”他想。他的身体也像那只葫芦,早晚也会被这时间用损掉的。他现在比那只葫芦飘了更远的地方。他的皮囊,除了支撑他活着的肉,没有什么了。

  “我找不见葫芦了,但我还能找见自己。”他站在自家的窗前,看着那场大雨。绵延不绝的雨声,令他沉浸到记忆的画面里。“她也是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漂来的,她不是在水上,她是被一列火车带到这个城市里来的。”

  他一直觉得那是她的影子在奔跑。几千里路,在他的想象中度过。他没有去过她的家乡,像一个巨大的黑暗,这让他的具体想象无法安放。他觉得自己跟随一列车,穿越山川河流,去了那个他未到达的地方。“她想着新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了。那条道路将她的过去阻隔在这一方天地。”她荒芜的城市,她心中的土地,在那里被记忆放入到一片模糊的光中,她几乎认不得的另外一个地方,将她收留在异乡。

  那个夜晚,总有一片树影在摇晃,像车窗外闪过的树的枝条,它们清晰而又迷离。在那条地洞般的出口处,他的脑袋里出现了一副画中竹子的节点。他的目光在那里攀爬。他看到灯照亮竹丛的一小片光亮,引领着他的脚步。他想,她也是被一条内心的时间线引领着,到达了一个铁栏杆前。那里有一扇小门打开着,人流从那里往外涌出。

  他从一条河边出走,来到这个城市里,总是看着一些船只在宽阔的水面上漂游。那条环绕村庄的大河,让他觉得村庄就是一个孤岛。每次在那里乘船,他都想着自己是河里的一滴水,承接着那“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天地,万物化成了水,从他的胸中缓慢地流淌而过。

  “一切都会在一个瞬间变成现实。那些流淌的水,那些奔跑的车辆,把我们带得越来越远。“这个念头,像被风吹过来吹过去的火焰,强烈地闪动着。他看见它们照亮了那个车站黑暗的夜晚。”无论哪一个时间里,人在命运的暗示下,走到他(她)的新的地点,都必然成为一种记忆的刻痕,它们在一个人的内心加重着回忆的重量和力度。“这将是一个人的历史,它一定会铭记他在一个逐渐熟悉并拥有的生活之中。”

  “一个人等待的时间在这里完成了它的结局。”你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吗?那个清明而又幽邃的夜,在这个小城通往外面世界的地面上,那些从站台出来的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任何一张脸可供在那个夜晚参考。他对一张脸的记忆,永远在那个灯光下的黑夜。他想着要沉下心来,想想那个夜晚都发生了什么——那里向下旋转的通道,一个个台阶,以及站在中间台阶上,他的身影。那个在逆向人流中,他就认出的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

  这么多时间都过去了。他的身体蛰伏在墙角的一个沙发里,听到他的呼吸渺远地在一个地方漂荡着。在那个夜晚,在那春天清凉的夜气里,他的身体感受到芬芳气息的沁人心脾。气息一点点地把他带入到那个遥远的下午和夜晚。他看到穿着厚厚的羊毛绒大衣,一张宽厚的脸多半被头发包裹着,鼻子和眼睛露出一片明光来。“她在打量他和周围的世界。她的心落到地上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不害怕被雨淋到了。不管怎样,雨总会在看着某个时候停下来的。”“可是,你不是要出门吗?”“比起出门,我更愿意呆着房间里。”房间是他巨大的城堡,建立着他的回忆王国。他就这么想着后来的日子长在记忆的枝杈上,结满了星星点点的果实。

  窗外,繁花和浓郁的树木气息,一次次飘过来,降落到他的身体上。他觉得日渐老去的身体,盛放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他呆在那里,整个世界寂静无比。在他的半生中,那是唯一的一条道路,从他的身体而来。他栖息在小城中,和许多远方的土地隔空相望。

  他陷落在那里,找到初始的人生巢穴。很多时候,他疲惫的身体,流散在各处的魂魄,像聚拢的青烟,归于那个通道。而出口处,便是遥远故乡堤坝下面的草丛,草延展到一清幽幽的水中。摇曳着枝叶的青绿色草,带着天空的露珠,像随时要开口说话。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行走,那归于身体巢穴的,都在天空里打开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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