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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火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6938
郭向荣

  人的一生,总会有许多事情让你难以忘却。

  我没当过老师,也没教过书。可每到教师节临近,总要想起当年的那件事,那个场景。而每每想起那件事,那个场景,又总要让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我无法为其准确定位,也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感受,总之,每当我想起它,不由得有一种悲悯、激愤和深深的同情。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算起来怕有三十年了吧。

  那一年的仲夏,我被单位派往四川省遂宁县出差。遂宁作为历史悠久的川中重镇,物产丰富,人杰地灵,有着迷人的灵性山水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曾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千古名句的唐代文学家陈子昂就诞生在这块土地。

  我从成都乘坐长途汽车颠簸了大半天,傍晚时分才抵达遂宁县城。匆匆吃了一口饭,便信马由缰地浏览这座古城。当我漫步到一个不大的广场附近,一阵悠扬的二胡声随着清爽的晚风传入我的耳膜。

  那是一首当时非常流行的歌曲,歌名好像是《妈妈的吻》。旋律优美,委婉细腻,如泣如诉,情真意切。我仿佛听出了蕴含在乐曲中的游子对家乡地思恋和对母亲的那份浓浓的亲情——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

  琴声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不由得向琴声的方向走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广场一个角落的石阶上,黝黑的脸膛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青筋凸显的大手悠然自得地拉着一把漆皮斑驳的二胡。那支用一截弯弯的竹子扎几根马尾制作的琴弓在他粗糙的手中随心所欲地游动,任凭美妙的音乐从他手中流出。他老人家双眼微闭,轻轻摇晃着瘦弱的身躯,如痴如醉,沉浸在乐曲所表达的意境中。

  这是一个何等温馨的画面。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生怕打扰了老人家。我不知道老人家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拉琴?可他身上的那身缀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和脚上的那双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家做布鞋,似乎告诉我老人家不是本地人。

  一曲拉完,我便和老人家攀谈起来。老人家告诉我他是南充的乡村教师,放假了,到这里来玩几天。老人家说,南充离遂宁一百多里,属高山丘陵地带,地少人多,干旱缺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他的家在南充西北的山区,父亲原本是乡里的私塾先生,不幸染病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供养他读书,希望他能离开这穷乡僻壤,远走高飞。可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哪里是净土?腐败的地方政府,黑暗的社会现实无情地泯灭了他努力学习、报效国家的志向和抱负。勉强在县里上完中学,他不得不黯然回乡,谋得一份教书的差事。家乡解放那年,人民政府接收了乡里的学校,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人民教师。

  乡村的教书匠可不是好当的,老人家说,山区的学校条件很差,孩子们上学很苦。好多山高路远的孩子不能每天回家,带着干粮吃住在学校。每到课间,孩子们要自己拾柴生火做饭,煮点粥,热点自带的干粮填饱肚子。孩子们住的宿舍非常简陋,是一座破庙改造的,几十个孩子只能挤在铺着一些稻草的铺板上度过漫漫长夜。夏天任蚊子叮咬;冬天任寒风肆虐……我们当老师的不光要教书,还得照顾孩子们的生活。

  这么多年了,您就没想过离开那里吗?我不知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老人家脸上立刻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他抬眼看了看我说,小伙子,你是城里人吧?你见过山区的学校吗?你见过山里的孩子是怎么念书的吗?看到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手;想到孩子们身后那些和我的母亲一样在那一点点贫瘠的土地上含辛茹苦辛勤劳作的父母,你难道就无动于衷?你的心难道就不会滴血?我们那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老师没有抛弃我们,我怎么能抛弃这些孩子?乡村教师虽然清贫,但我们不能让这些孩子也像我们一样世世代代禁锢在大山里!为了孩子们能走出大山,能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能用他们的知识和智慧回报家乡、回报社会,我们吃点苦受点累难道不值得吗!

  老人家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脯激烈地起伏着。我仿佛理解了他那含辛茹苦的母亲;理解了他这么多年的坚守;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钟爱《妈妈的吻》;也似乎理解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陈子昂为什么“独怆然而泪下”!我只觉得我的心为之震颤,不由得羞愧和暗暗地自责。老人家觉出了我的异样,掏出一支磨得油光锃亮的烟袋,装上一袋烟,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小伙子,山里人朴实,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可有一条非常明白,那就是要想改变山区的贫困和落后,只能靠这些孩子了。山里的孩子不比别人差,他们学习都很刻苦,他们有太多的为什么,他们想知道也应该知道的更多,他们那一双双眸子里所显现的都是渴求的眼神,他们同城里的孩子一样心中蕴藏着美好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作为人民教师,我们的责任不光是向他们灌输知识,满足他们求知的欲望,而且要引导他们,激励他们,点燃他们心中那团火,让他们去追求更高更远更宏伟的目标。

  他把人民教师说得很重,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身上有一种很多人所缺少的东西。是激情?是信念?是使命?还是他所说的责任?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老人,拿起地上的火柴为老人把烟点着。老人家轻轻吸了一口,抬头望着遥远的星空,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少顷,吐出一团淡淡的烟雾,缓缓地告诉我,他教书快四十年了,语文、数学、历史、地理、音乐等等的什么都教过。记不清教了多少学生;也记不清送走了多少个日月。他的学生有在乡里的,有在县里的,有在成都、重庆的,还有去了上海、北京这些大地方的。孩子们每次回家都要来看他,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他们是他的作品,带给他的不光是关于外面精彩世界的见闻,还有一种成功的愉悦。

  老人家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皱褶里漾满了慈祥和欣慰。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桃李满天下的感觉。

  我不禁肃然起敬。他们才是共和国教育事业的基石啊!“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吗?

  仲夏的夜很短,眼看着三星西沉。我想请老人家到我住的旅店休息,老人家执意不肯,说这里有亲戚,对付一宿,明天就回去了。他说他常出门,路远得坐汽车,百八十里的就步行,山里太闭塞了,出来看看世界,观观风景,了解点新事物,学习点新知识,回去好告诉孩子们。但是不管去哪,都要背着这把二胡,闲暇时拉上一会儿。他说这把二胡是他的父亲留下的,五十多年了,一直不离身。

  夜阑人静,老人家起身告别,斜背着装胡琴的布袋,一步步走向夜的深处。凝望着老人家微微有点佝偻却坚定自信的背影,我的眼眶里不由得涌出一些苦涩的东西……

  三十年了,我常常想起那个仲夏夜,想起老人家的话语和琴声。

  有人说,“教育不是加满一桶水,而是点亮一把火”!老人家不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播火者吗!

  不知老人家今在何处,是否安好?

  附记:就在这篇文章刚刚脱稿时,看到报上登出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其中提出,提高乡村教师生活待遇,拓宽乡村教师来源,畅通高校毕业生、城镇教师到乡村学校任教的通道,逐步形成“越往基层,越是艰苦,待遇越高”的激励机制。中国330万乡村教师的待遇有望由此得到大幅提高!媒体称其为“最无争议的涨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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