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师不停地看表,但两枚指针究竟指向哪里,却是没有丝毫的印象。走出校门的考生越来越多了,一个个低着头十分沮丧。没有立即回家的人在校门口激动地抱怨今年的数学试卷题目太偏,肯定要把考生的总分拉下来。有好几个女生涨红着脸出来,看到等候在门口的父母,就扑上去大哭起来。这一哭,哭得更多的家长越发忐忑不安了,一致诅咒出试卷的那帮混账老师。考场外的人越挤越多,脖子伸得越来越长,气氛够紧张的,加上天气异常闷热,接近中午的阳光直逼下来,竟然有一个中年妇女晕倒了。
妻子扯扯汪老师的衣角,嘴唇也被咬白了。汪老师安慰她说,我们小霜是不会怯场的,人也细心,我看不至于砸锅。现在她大概已经考好了,正在检查一遍。反正还没有到收卷时候,慢慢来吧。汪老师这么说应该有根据,自己就是在中学里教数学的,从初中一年级起,就给女儿开小灶。有时还在家里做模拟试卷,培养她对数学的兴趣。到了高三,更是快马加鞭,通过种种渠道搞来历年的数学试卷给女儿操练。物理和化学,汪老师使不了大劲,对于数学,一定要女儿考个高分。为此,他放弃了当家庭教师赚外快的机会。高考前一个月,所有的复习题都轰炸光了,小霜岿然不动。反过来出一道题寻老子开心,汪老师也是抓耳挠腮地忙上半天。这时候他是最高兴了,任凭女儿娇憨地嘲笑。当然,过了一会儿他又会翻出一本砖头厚的书扔到写字台上,那是大学里的教材。
不过迟迟不见女儿的身影,他心里还是着急的。吃了二十多年的粉笔灰自然知道偏题就好比导弹,是防不胜防的。拉过一个男生问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考生们大概都被陌生的试卷吓糊涂了。但汪老师表面上还是镇定的,在树荫下擦汗的姿势也不失一个数学老师的风度,他不是擦玻璃窗那样地来回猛用力气,而是轻轻地按。
突然,他的眼睛被一双从身后伸过来的手蒙住了。尽管吃了一惊,却不可遏止地涌起一阵狂喜。挣脱开来一看,果然是女儿!夫妻俩马上问考得怎么样,小霜勾起食指一举。汪老师说,只有九分把握啊?女儿将嘴一呶,你去问问其他考生吧,他们能有多少把握?妻子白了汪老师一眼,他就不再说什么了。两个人围着女儿,就像围着一个待嫁的新娘,一个忙着给她擦汗,一个忙着给她打扇。周围那群心急如焚的家长向小霜投来复杂的目光,汪老师分明感觉到这一点,心里无比的自豪。女儿可是唯一眉开眼笑地走出考场而且有兴致与老子开玩笑的人啊。这个时候,一阵震天动地的铃声响了,家长们再也按捺不住,洪水般地向校门里面涌去,叫门口的保安手忙脚乱。汪老师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
按计划,午饭就在外面吃了。因为女儿考得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又是高考关键的一场搏杀,汪老师就决定庆祝一番,轻松轻松。他建议去肯德基快餐店吃炸鸡,小霜表示反对。因为她和同学已经去尝过新了,不过如此。汪老师于是就决定挑一家中档的饭店,大不了吃掉半个月的工资。可是走了好几家,都告客满。他提出找一家个体户餐厅也不错,小霜做个鬼脸也算让步了,不过强调一定要挑一家有空调的。
拐进小巷,小霜依然像小鸟那样兴高采烈,脚底下像踩着两只弹簧,看到地上有一只空的易拉罐也会跑过去飞起一脚,路过书摊就上去拿一本翻翻,其实根本没有买的意思,一边还在不停地和父亲说话呢。汪老师插不上嘴,妻子也插不上嘴,他们都只有当听众的份。至于女儿在说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无比欣然地吐了一口大气。
汪老师明白妻子此刻在想什么,他自己也触到了这根神经。在这样的时刻不能不回忆起往事。女儿读书,升学,生病,参加夏令营,结伴郊游以至种种日常生活中需要父母格外操心的时候,他们都会无法回避地想到这一点,就好比一个视力糟糕的人,阅读文字必定要戴上眼镜。这件事,小霜至今也不知道,邻居中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无法了解汪老师一家搬进新居之前的情况。汪老师想到有朝一日必须告诉女儿这样一句话,就会感到非常难过。女儿种种可能产生的反应他设想了又设想,每一个幻境都是充满感情的,叫他和妻子热泪涟涟。
小霜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他们是有过一个亲生女儿的,叫小霜。长相跟她母亲一模一样,长到三岁时已经十分讨人喜欢了,不仅会奶声奶气地唱歌跳舞,还会和大人争吵,吵起来的表情是十分丰富的。人们都说这个女孩长大了可不得了。这一点上又和父母截然不同,汪老师夫妇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在某些只有提高嗓门说话才能占上风的场面他们却只会结结巴巴,面红耳赤。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却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失踪了。
那天汪老师夫妇带着女儿去逛商店,看到有一家店子乱哄哄地推销出口转内销的衣服,一挤进去,两个人就像潮水中的两片树叶那样被挤散了。好不容易重新会合,却发现女儿不见了。都以为在对方那里,其实都没有看住女儿。当时真是急疯了。二十多年前,到处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一个小女孩的失散是不会引起人们太大的兴趣和同情的。他们的叫喊和号啕都被抢购的喧哗淹没了。几天几夜的奔走,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其间还少不了互相埋怨自责,最后两个人只能抱头痛哭。后来,他们想再生一个,却不知为什么,妻子一直没有,拖了几年,眼看不能再拖了,就到医院去抱了一个来。据说是一个面临破产的工厂里的小学徒所生,也算是城市人的种吧。抱来之后,也取了小霜的名字,夫妇俩顺利地把感情移植到这个美丽的小女孩身上,并且小心谨慎地避开彼此心中留下的创伤。十八年过去了,一眨眼的回忆。鲜花般娇艳的小霜依偎在汪老师肩上为父亲翻寻乱发丛中的白发时,他心里会翻腾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
汪老师被女儿从回忆中叫醒的时候,已经停在一家餐厅门口了。进了店,一看四周的布置讲究得没有道理,而且俗不可耐,一副暴发户的派头。汪老师担心自己口袋里的钱是否经得起宰。坐定之后让女儿点菜,小霜就毫不客气地点了自己喜欢吃的白斩鸡、冷拌海蜇皮和油焖大虾。汪老师连忙说油焖大虾不卫生,海蜇皮是在明矾中漂洗过的,营养成分也大大走失。小霜只得重新点了一盘小炒腌制腊肉。汪老师又说腊肉是加硝腌制的,而亚硝酸盐具有毒性,与胺类结合形成的亚硝基化合物是强致癌物质,所以吃腊肉无异于慢性自杀。这时妻子发话了,照此下去什么也不能吃了,里面都有农药、化肥和被污染的水。
小霜趁机说,所以我只想报考纺织大学搞服装设计。数理化医读通了,做人的味道也被自己剥夺了。我有一个同学,她的妈妈是医生,真是讲卫生讲出毛病来了,客人用过的茶杯要消毒,到饭店吃饭自己带筷子调羹。
汪老师及时抓住女儿的思想苗头进行劝导,不仅肯定了她鹤立鸡群的数学成绩对于第一志愿的有利因素,而且从新世纪科技发展的主导方向分析了数学应用的广阔前景。正当他慷慨激昂发挥专业特长时,厨房里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一个姑娘披头散发地跑到餐厅里,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申诉什么。跟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估计是老板娘,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要往里拖,而姑娘偏偏不屈,用手护住头,右脚勾住一张桌子的脚。餐厅内几个顾客看不过去了,纷纷为姑娘说情,老板娘将双手收回往腰上一叉,吃我的饭当然得由我管,才做了几天就和我顶嘴,以后要爬上老娘头上来撒尿了。这时通向厨房的那扇又窄又低的门里又挤出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对老板娘耳语一句,老板娘哼了一声,拉拉衣襟就进去了。
一个被雇来当服务员的姑娘,一个从乡下来的皮肤黝黑的姑娘,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顶撞了凶悍的老板娘。可能在这之前她容忍了老板娘的多次苛求和呵斥,或许还有种种因捕风捉影而引起的猜忌。但今天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撩起肮脏的白围裙擦擦眼泪,断断续续地倾诉着来到城里后所受到的种种委屈,扁平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蓬松无光的头发垂下了额头,遮住了两个红肿的眼睛。中年男子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她面前,俯下身去说了几句,忽又高声地扔下一句粗俗不堪的话,回厨房了。
餐厅里正在吃饭和等候酒菜上桌的顾客都感到十分尴尬,他们企图用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来重新营造轻斟浅酌的气氛。但每个人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朝那个姑娘瞅去,小霜也感到败兴,把菜谱一掷,走吧,回家吃算了。
汪老师没有说话。小霜发现他有点异样,刚才还在慷慨激昂的父亲此时变得像个木偶似的,筷子掉在地上,一双手搁在桌边,两眼直瞪了地盯着那个伏案抽泣的姑娘的背影,脸色苍白,简直有点发灰,就像一只存放了多年的失去光泽的锡箔。怎么啦,爸爸?怎么啦?小霜拍拍他的手背,汪老师嘴里像含了一口热汤,只会发出咕噜咕噜的浊声,紧接着嘴里冒出了两团很稠的白沫。怎么啦?怎么啦?妻子女儿一起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扶住他,而汪老师像一袋面粉似的沉甸甸地歪了下去。在这瞬间,那个从乡下来的姑娘被惊慌的叫喊和椅子的翻倒声所惊动,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脸上还凝结着发自内心的哀伤。
一个星期以后,汪老师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但他还不能走动,垫着两个大枕头躺在床上。到医院来探望他的同事们在离开后都有这样的看法,汪老师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好像急不可待地要告别中年。他以前血压虽然经常高上去,不过吃点降压灵之类的常规药也可以下来。想不到这次来势凶猛,弄出一个脑溢血的毛病。
小霜一直守在他身边,病床边那只塑料小凳就是她的岗位,几天几夜,她的眼睛也干涸了。她对每一个探望者说,爸爸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我参加高考,他比我还紧张,还辛苦,都是为了我。
在小霜回家洗澡的时候,汪老师就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说,那天,吃饭的时候,那个姑娘在哭,她是我们的……小霜!
妻子以为他还在说梦话,伸手要摸他的额头,被汪老师吃力地推开了。又指指自己的脖子背后,我们的小霜,这里有一块胎记,红红的,那么大,你是记得的。他圈起大拇指和食指,举在自己和妻子的中间说,当时,我和她距离两米,你,再去看一下。
病房里一时变得静悄悄,妻子喃喃地说,要是这是真的,叫我怎么办呢?
事实上不可能有那种巧事。妻子找到了那家餐厅。因为正好是下午休息时间,就看到那个从乡下来的姑娘和老板娘一边剥毛豆一边说笑。那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现在她知道了,就是老板,在聚精会神地喝啤酒,面前的一堆鸡骨头快碰到他的下巴了。听了汪老师妻子笨拙的解释,姑娘嘀咕了一句出毛病了。她别过脸去对着老板娘噗哧一笑。脖子上也没见有胎记,肤色比较深罢了。
又过了几天,汪老师出院了。再过了二十天,小霜的录取通知书寄来了,第一志愿,省城一所名牌大学。仍然躺在床上的汪老师看过通知书,一把把女儿揽到怀里。还是那句话,数学专业很有前途。
暑假一过,汪老师能下地行走了,并坚持亲自送小霜到学校报到,注册登记。之后,父女俩在学校对面的一家饭店补吃了那顿庆贺的午饭。小霜点了白斩鸡、冷拌海蜇皮、腰果虾仁。油焖大虾只有菜名没有货。
你妈妈知道我们这顿开销,又要哆嗦了。由于医生禁止喝酒,汪老师含笑呷了一口饮料,气色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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