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记住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这一生爱过的人很多,你是最纯粹的爱人
你是不会被忘记的一种符号和象征
不管你是男是女、高低胖瘦、讲课快慢
我们都难以忘记,难以从记忆里抹去
难忘的是你,还是自己的懵懂岁月
难忘的是师者之风,还是亲情之重
难忘的是你的批语,还是你的批评
难忘的是我在长大,还是你在变老
现在,我们都长得像你的某个阶段的身形
现在,我们都在讲述你曾经的话给孩子们听
现在,当一个人开始对师者难忘的季节
说明收获正在大千世界一排排地展开……
—— ?杨 挺
每次接到勇波的电话,我整个人会在瞬间沉重起来,一些往事便汹涌而来。那端是他诚恳而亲切的声音,没啥事,他只简单地问问我,聊聊生活与工作,反过来,我再询问他的情况。他一五一十回答。
一转眼十年过去,我已忘记当年勇波来学校报到的情景。外语学院指派我为新生的兼职辅导员,开学那两天我总共接待两个班的近七十名同学,他混在其中,填表,领生活用品,接着住进宿舍。有天,一个在老家当老师的朋友给我打电话,我才发现勇波跟我来自同一个县,并且也算是高中校友。说起我的高中母校,我感到悲怆而无奈,那是一所乡下普通中学,很少有孩子能考上大学,勇波能以不错的分数被英语专业录取,可见他是用功刻苦的。在异乡,人与人会因各种交接点扯上关系,自然,来于相同地域这让我们似乎也多了一点“老乡”的热度。但我并未觉得这是多么可靠的关系,我在学生时代亦是如此,对这种短期内迅速建立起的交集的稳固及纯正性,心存怀疑。师生关系,或许更持久稳妥。
勇波在英语二班,这是个小小的集体,一共35个人,男生仅六个,女生居多。这个小团体曾让我心生诸多感动及骄傲,现在想起来,那些面孔清晰明亮,如一盏盏灯闪烁在心里。军训结束,我给他们拍合影,影像里哥哥脸颊黑瘦,却洋溢着对未来的张望之色。不久,校医院给我打电话,院长说,勇波的肝功能检查有异常,需要他再到市医院复查。我找到勇波,问了他情况,他如实告诉我:他患有乙肝。我警觉起来,问他为何报到时不跟我提起这事,他支支吾吾也没有说出所以然。十年前,如果患乙肝有可能面临退学风险,哪怕是携带者在体检时也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有麻烦。跟勇波在同一个班的女生Y是携带者,他父亲曾联系我,非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这位常年在外奔波面容憔悴的父亲问我,学校体检时可否找个同学代替Y抽血。在有些事情上,我缺乏立场,我说:你自己选择自己的方法,这些事情我算是不知情。Y在后来的四年大学里,成绩良好,表现优秀,现在南方某城市定居。勇波的乡下生活背景赐予他淳朴憨厚的个性,他也低估了自己的病痛可能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开学没多久,他跑来咨询学费贷款的事,说要把随身带的钱省下来给弟弟读书,他连医疗保险都没购买。
他去市医院复查,转氨酶及黄疸指标偏高,校医院建议他去住院治疗。这是他大学时代疼痛的开始,对一个学生来说,未来图景刚在眼前展开,一阵狂风席卷而来,一切都可能不复存在。传染科的病房在一个偏狭的角落里,里面住了不少人。在市医院治疗的二十多天,同学们轮流去看望他,我也去过几次。班长是个女生,去得最多。这女孩华东政法硕士毕业后,留在了上海。这么多年了,我依稀能记得勇波对回到班级的渴望,他把红色封面的牛津字典带到病房,没事就查单词,预习新的课文,他的英文写得挺好看。我看到墙上“传染科”三个字,心里有点发怵,似乎有蠕虫从脚底爬到心窝,腿也有点软。我走进去,坐下来,内心惴惴的。像我这样的无知之人,对疾病的有关常识缺乏了解,回到办公室我百度了乙肝的传播途径,后来还咨询过有关医生。我开始相信勇波不会将病毒传染给别人,当然这样的信任里或许也有侥幸的成分。学校组织新生注射乙肝疫苗,我让所有同学都去了,包括我自己。勇波的医疗费不够,他只好回学校上课。班里同学并没嫌弃他,我感动于他们的处事方式,大家一起吃,一起住。只是勇波小心翼翼的,出门吃饭都带着自己的碗筷,说话尽量跟别人保持距离。
回头再想,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已模糊。2006年冬天,勇波离开学校去浙江一家大点的医院检查身体。将近期末,同学们一边忙于考试,一边想办法去街上给他募捐。班长写了申请找系里盖章,然后又找团委盖章,她只想证明这次募捐的合理真实性。大家分头行动,手持一张写着“倡议书”的红纸,在大型超市、菜市场、广场上布点。那天,我带所有参与募捐的同学去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吃午饭,后来我跟两名同学蹲在我房间的地上清点募捐所得款。窗外有夕阳,光线从窗棂照进来,洒在班长黑红的脸颊上,另外一名男生在一旁整理纸币,一言不发。那一年我二十四岁,他们十八九岁。写到这里,我心生遗憾。如果我比他们年长得更多,也许就能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圆滑而完整,只是当青春遇见青春,我被置放在底层管理者的座椅上,要替主席台上的人说话,去执行,去操控,甚至还要板起面孔将自己与我的学生隔开,在心里画上一道暗沟,提防着他们的僭越。
那个冬天我在皖北淮河边的一个小镇过年,正月初二,我踏着风雪回到故乡。我见到勇波时,他站在家乡县城医院的大门口,我几乎认不出他。他裹着一件肥大的冬衣,身后站着的是他父亲,再后面是他的弟弟。我把大家募捐来的钱款交给他,说了几句话,打出租车离开。车窗外,有冷风吹。我感到有股酸酸的液体从鼻腔里往下淌,车内气味难闻,路也有些颠簸,走着走着,我就感到难受。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臃肿、呆滞,激素类药物改变了他的模样。我那刻的悲伤里,杂陈着万般莫名的情绪,为一个男孩的病痛,也为命运的不公。我认识的不少男生女生,家境优越却成天游手好闲,无心学习,等大学毕业时靠家里的人脉自然能谋取一份工作。而勇波这样的孩子,从山窝里走出来,想凭借双手托起自己的明天,却难于登天。他从浙江的医院转回来,还是因为家里缺钱。加上之前我利用工资抵押的贰仟元,他一共花去两万多。
我们一直在呼吁公平,呼吁关爱,但有时呼声越高也就越说明现实有多残酷。校医院的领导表面上嘘寒问暖,其实他害怕担当责任。怕勇波将病传染给了其他同学,校长会惩罚他。当然,这些是我在事后领悟出来的头绪。不仅在学校,哪里都是。正月,勇波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老家小院里。五十岁的男人,一路走一路打听,摸索到我家,我惊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去招待一个学生的父亲。从前家里来客人,父母迎上去攀谈聊家常,此时,我是家里跟这个突然来客交集最多的人,但我没能力跟一个外表冷静内心焦虑的父辈攀谈。阳光正好,我们坐在院墙下面晒着,二十多岁,我掌控不了这样的局面,渴望父亲来替我解围。父亲可以跟他聊稻田农事及山里出产,也可以谈出门打工经历。我在一旁听着,偶尔插话,大家都没提勇波的病。母亲烧了丰盛的午餐,客人吃食不多,也不喝酒。送走客人,我坐在椅子上靠墙晒太阳竟然睡着,醒来时斜阳的最后余辉只剩下一点点明亮的色彩,没有温度。我站在门外听到父母的对话,他们在讨论怎样处理一只鸡。母亲认为,鸡喜欢吞食人的吐沫,因此会携带病毒。父亲说,送人不行,卖掉也不行,都会传染给其他人。杀死埋掉,是他们最后的一致决定。父亲最后补充一句:先养几天,等都去上班了再处理。他提醒母亲等我走了再处理。我装作没听见,推门进屋。在乡下,以鸡充礼算是至高的敬意,只是在一种或许会传染给他人的疾病面前,我的父母快速反应,意图减少任何可能存在的风险,他们在瞬间拉起一道防线,而我的沉默,是默许。父亲将鸡拴在院子的树下,第二天早晨,院里水泥地上都是血,后山的野狗夜里来偷鸡。父亲,手冻得发红,闷头在冬日晨光里将地面擦洗干净。
从勇波入学到最后的离开,一共是两年的时间。现在,我发现用文字来回忆这些时光显得多么不堪,它那么漫长,其中的起伏与煎熬应是远远超出文字所能驾驭的。春天来了,他也正式休学。奔波于学校与老家,他仿佛一头小小的困兽无所适从。回老家休养是身体需要,来到学校是他内心的渴求,他想学习,想手捧字典跟其他人一起读书。家庭经济的原因,他并未去其他医院问诊就医,只在老家吃些中草药。他有时在学校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上课,读书,自习,男生宿舍也空着他的床铺,有地方睡觉。2007年,这一年他游离在我的视线之外,我们偶尔见面,彼此问候。一个人的身体出了问题,肉体的不痛不痒或许会带来更多的精神危机,这病是潜伏在内的敌人,不动声色,让你感到惊恐甚至万念俱灰,它局限着人的自由,剥夺一个男孩在学校念书的权利。这种霸道行径是谁恩准的,我想勇波可能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其实,我多么希望他是个抗争的孩子,会胡闹、拍桌子、跟老师甚至跟我对着干。面对权威,有时需要以暴制暴,这是我很久后才明白的道理。乙肝这种特殊的病,无法根治,勇波的休学是不是个错误?我常这么想。直到现在,一想到这个男生,我的内心顿生绝望而愤慨的情绪。2008年的秋天,一年休学期满,我找到勇波告诉他要着手申请复学,不然就跟不上学业了。体检报告出来,一些指标依旧挺高,我先找到校医院领导,他一句话:这个要你们系里同意。我找到系里,领导说这个要校医院同意。这就是游戏中的“踢皮球”吧。我在系领导办公室里瞪着眼睛质问他:如果指标一直下不来呢?那他是不是就要滚蛋回家?人家考上大学多不容易!领导面带愠色说:这是学校的规定。我气得摔门而去。如果是现在,我不会离开,不达目的不罢休。这几句简短的话算是我的反抗,但缺乏威力。我在跟某个小小的部门领导对质时,勇波站在门外或者哪里,我也不太清楚。乡下生活给了他淳朴正直的品质,但也教会他俯首低头。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我梦见自己走在校园里,勇波迎面走来。他怒气冲冲约我去找校医院领导算账,他想复学。我们砸了办公室,逼着医院负责人签字后,骂骂咧咧地走了。醒来,我一身汗,天气太热了,心脏也嘭嘭跳,这终究是一个梦。
我曾看过一个小视频,科学家在大猩猩头顶不远处悬挂一只香蕉,大猩猩通过跳动不断努力更正自己的姿势,终获果实。后来,它的头顶很高的地方挂着一只香蕉,刚开始猩猩还会努力跳几次,最后它放弃,对香蕉丧失激情。同样的道理,在课堂教学里,如果你给学生出一道特难的题目,他们很快失去信心,进而放弃。接下来一年,勇波还要休学。他成了那只怎么也够不着头顶香蕉的猩猩,这无休止的等待与期盼让他心生厌倦,所有的激情都燃烧干净。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让人放下仇恨,淡忘爱情,也消磨人的意志。我相信勇波当年是有股意志力的,在那所任人自生自灭的高中里,一个孩子学习成长再到逃离乡土需要勇气和坚韧的品质。他奔跑到皖南,这里的蓝天白云与青山绿水并未给带来好运,他深陷泥淖不下沉但也无法上岸,未来变得遥遥无期,他渐渐消沉,失去了当时的意气。他也不再去教室听课,偶尔见面,跟他一起走的是老乡而不是二班的某个同学。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建立起较为稳固的小圈,有的开始恋爱,有的专心读书,有的外出兼职,他的记忆停留在他们身上,但他们却用新的生活覆盖了跟他的交集。他渐渐失去归属感,那个曾经的班级对他来说也渐渐陌生。大家开始三年级的生活,而他只读过一学期。
2008年底,我被调到学校的其他部门,步入行政工作,同事接替我的辅导员位置。第二年秋天,我在操场打排球,发球转身听见有人喊“老师”,在十一月的夕照里,勇波站在不远处,那是一枚枯瘦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晃动。他穿着单薄的针织线衫,我问:不冷吗?他说:不。后面的谈话虽然我此时想不起,但无非就是和吃药、休息有关。不再是他的辅导员,我也基本放弃对他的真心关爱,那时行政工作繁忙而让人压抑,我并未完全适应或者胜任新的工作。那一两年,我处处自保,但依旧处处碰壁。观脸色,察言辞,揣心思,我应接不暇,我曾发誓要花两年时间走入某部门领导的内心,我做到了,但他也调离了,我最后也折回了专业教师队伍。学校领导在楼上办公室,我小心翼翼,也兢兢业业,门卫洪叔有天对我说:你差不多是加班最多的人。至此,我跟勇波的交集少之又少,偶尔浏览他的QQ空间,他的只言片语含混模糊,但我对着一小段文字怔了很久:看到同学个个有滋有味地忙碌着,我却像呆子一样活着,那么苟且。很想咒骂上帝,如果真有,告诉他,我的生活不该这样,要是能死就好了。这是我见过他最为直白的斗争,他将矛盾对准上帝,世界上有这么个人吗?我不信。他的悲叹里同样包含着绝望与自我放逐,他竟想到“死”。我之前从网上得知有女大学生因自己是乙肝携带者自杀而亡,她给朋友的遗言里写:我觉得人生很长,看不到终点,我决定跳出这一世的腐坏。我打开对话框问他:在吗?他一时没回应。第二天他回话,我又正忙着,没跟他多说什么。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的办公室外。
他低着头说:老师,学校让我退学。
我说:楼上就是校长办公室,我带你去。
他说:不用,我已经不想读书了。
我抬头看楼上校领导的窗户,内心腾发愤怒。勇波沿着一条水泥路越走越远,消失在转角。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无助感对人的摧毁,我试图不让自己悲伤,但没能做到,转身到卫生间抽了两支烟。哀伤不能解决问题,我陷入深深的自责里,想起他,我假设过N种可能,其中最为保险的便是开学体检时,找个同学替他抽血检查。可是,一切都晚了。我为自己没能保护好一个学生感到虚弱无力,是的,我这样的立场多少有点自私,未能充分考虑其他人的利益。但我在世界卫生部组织网站上看到:乙肝病毒并不通过以下渠道传播:共用餐具,拥抱,接吻,握手,咳嗽,喷嚏,或在公共游泳池玩耍或类似行为。半年后,我在浴室洗澡,听到电视里播放一则消息:教育部办公厅、卫生部办公厅发布通知,取消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学生入学身体检查乙肝项目检测。我听得不甚明了,但也从未上网核实,因为这已跟勇波没关系了。
不久前,勇波打来电话,让我回老家时告知他一声,他想去老家一趟,看看我。我明白,他想还我当年工资担保给他的两千块钱。想到我的父母及那只遭殃的鸡我只说,等以后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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