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庄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记住的村庄,居在乡村公路的一侧,有着北方常见的杨树和柳树。我去的那天正值国庆假期,街道的两边都是摊开晒太阳的玉米、黄豆,陪我一起去的同学武涛有些歉意的笑笑说,别见外。我摇摇头,乡情扑面。
蔡庄的主街道也是水泥路了,这几年,新农村建设,虽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村庄的面貌,可是有这样一条柏油马路,就少了下雨天的泥泞之苦,当然也可以晾晒这些粮食,只是苦了我们的驾驶技术,车轮碾过玉米发出的砰砰的声音,对谁都是一种折磨。
我们在一处略微宽敞的地方停了车,然后走过一条胡同,拐个弯,没多远,武涛指着一个有些老旧的院门说,这就是蔡老师家,你还有印象吗?我摇摇头,心却莫名其妙地跳起来。29年的光阴之旅,1985,似乎又一次来到我的面前。
我还记得离开他的那个秋天,天空阴霾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他站在学校办公室的门口,和我挥手告别。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可能是我伤心的样子影响了他的情绪,他说,很可惜,明年就要中考了。我低了头,却掩饰不住离别的悲伤。他又说,到了那边后给老师来信。我点点头,很不舍的扭头离去。
他教数学,从初一开始就接手做我们的班主任。以前在小学,我可能忽略了某个老师的教学风格,而升上初中之后,随着年龄的增大,对老师的教学风格也开始有了注意。喜欢他的课,一来是因为以前耳闻过他当年考师范学校时刻苦学习的劲头,据说草纸用了几麻袋,这对当年懵懂的我们无疑是一种很励志的行为。二来是他的课风趣幽默,寓繁杂为简单,而他本人又和蔼,遇上高兴的事常常会迷起眼来一笑到底。那时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评书《新儿女英雄传》,里面有个游击队长叫黑老蔡,于是我们背地里就偷偷地喊他“黑老蔡”。现在想来,这样的绰号很能体现他当时的形象。
记忆最深的是他给我们买来的那批很省钱的作业本,纸的颜色很深,也很粗糙,他统一要求了装订的样子,又为每个同学在封页上写上名字。他的字很好看,因为那时我的字很差,为此羡慕了他很长的时间,决心以后要找时间练练字。因为喜欢那样的作业本,有一次我回老家就挑了一本带过来,中间几次搬家,我都没舍得丢弃,现在看来,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睹物思人,每次看到那样的作业本,我都会想起那时候他给我们上课时的快乐时光。
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天庭依旧饱满,容颜依旧熟悉,只是头发白了,连胡子也白了。我喊一声蔡老师,便伸出手去。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是他的笑容让我又想起他年轻时的模样。
我说,29年了,老师还记得我吗?
他笑笑说,记得,怎么能不记得。
我知道他在宽慰我。2013年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武涛曾让我们通过一次简短的电话,开头第一句我便问,蔡老师,还记得我是谁吗?他猜了半天,我又启发了半天,他都没有说上我的名字,失落之余,我并没有怪罪他,对于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来说,忘记一个29年都不曾与之联系的学生也是很正常的。
告别校园之后,我就职于一个大型的钢铁企业,做了一名小小的电工。刚离开校园的那段时光,我常常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山头上对着故乡的方向默默的出神。心有不甘,可是却又无可奈何?我曾写信给他索要一些复习资料,也曾向他诉说心中的苦闷。我至今还保留着他当年给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到了一个新地方,人地两生,这不过是暂时的,你刚步入社会,参加工作,要注意搞好上下左右的关系,要注意团结,遇事多思考,要时常想到自己是个“大人”了。
一个“大人”,转眼就带着我走过中年,可是那种失学后的阴影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我,也想去看看他,可是两手空空的人生旅途,那种自卑却又是无法言说的。
这么多年,为了能够“衣锦还乡”,我一刻也没放弃追赶,先是取了大专文凭,然后是专接本,再接着文学创作,直到现在有了两本属于自己的集子。这些,能说明什么呢?
他翻翻我的散文集,我期待着他的惊讶或者赞许,可是都没有,他的淡定忽然让我明白这么多年的音讯皆无已经让他不了解我的现状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我写给他的留言上,那样的字迹不知道会不会让他想起当年他曾对我的训诫:再这样写下去,你早晚会吃亏的。
他倒了一壶茶,然后和我们聊起那个年代的事与人。我离校之后,他又带了很多届的学生,直到退休。他说现在老了,常常会得到一些学生的照顾和帮助,内心很感激。
问他闲暇里的时光,他说有一些庄稼要去打理,没事的时候就去钓钓鱼,有时候看看外孙。
我说,不能继续教学吗?
他笑笑说,刚退下来的时候也带过几个学生,后来身体不好,就中断了。
我从未想过他的身体也会不好,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还是那个健壮的中年,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我说,别再种地了。
他说,不种了,也干不动了。
我知道他在敷衍。在他外面的屋子里,棉花都快堆到屋顶了,而院落里也堆满了刚刚收获的玉米。在家里,他还是主要的劳力,我觉得这些都不应该是他晚年生活的内容,他的晚年应该在城市的公园里,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无法改变他什么,只能这样短暂的看看他,而后,依旧是天各一方。
告别时,我跟他合影,我紧紧地挨了他,本想挽住他的手臂,后来又没有勇气。
照片中,他一件兰格格的长袖T恤,一双半旧的布鞋,精神饱满却难掩苍老。
他曾说,再过两年就古稀了,混日子吧。
我知道他的所谓的“混日子”,人到老年,这样的心态也无可挑剔,只是对于我们,无论1985年的忧伤离别,还是《新儿女英雄传》中的黑老蔡,都已经被风吹远了。
二
也许是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也许是在各自的岗位上都有了一些成绩,这些年,同学们的联系渐渐多起来。
记得那年回老家参加一个小小说的笔会,本以为聚会的还只是那两三个同学,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一下子竟然来了6个,多年未见的同学,一起长大的发小,那一刻,欣喜中竟然有着隔世的感觉。
同学中联系最多的是刘朝清,可能因为原来是同桌,也可能对他多年求学之路的关注。在我离校之后,他考上了当时的县重点高中。按当时的说法,考上县重点高中就意味着以后有可能脱离农村。当时我虽在外地工作,但户口还是老家的农业户口,对他能够上县高中羡慕有加。后来他的高考之路很不顺利,在费了一番周折之后终于考上了河北大学。毕业后分配回老家县城,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了。
我每次回家,都是先给他打电话,然后再由他通知其他的同学,渐渐地,他就成了我们联系的中心。他为人忠厚,说话带着一种和气。中学时,他的作文写得最好,常常成为我学习的对象,没想到多年后,我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而他却不再侍弄文字了。我常常对他说,你要是搞文学创作,成绩肯定比我强。他呵呵地笑笑,不肯定也不否定。他可能明白,在学历上,我无法和他们比肩,也只有靠文字来缩小和他们的距离了。去年我送他两本我的散文和小小说集,他看后回话说,一看就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好熟悉啊。我喜欢这样的话语,那些生活、那些记忆,其实就是我们的共同经历。只有熟悉和经历过那样生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触。
刘瑞星的经历和我相似,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县重点高中,便参加工作了。那时候他父亲在县城的某个单位工作,托人给他在县棉纺厂找了一份工作,也算是不错的结局。在几个要好的同学当中,他成家最早,生活的感触也多一些。每次回老家,缺了谁,也不会缺少他。据他回忆,说我们小学一年级时是同桌,我用条格本,他用方格本,还说我总是第一个交作业。这些我都没有印象了,没想到他记得还这么清晰。我记忆最清楚的是小学毕业那年,我、他,还有刘君旺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的事情。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足,因为那次出门,母亲还挨了奶奶和叔叔的埋怨,说路上车辆那么多,你就这么放心他自己骑车去县城。虽然我们最后安全而归,可母亲还是背了很大的负担。那次县城之旅,使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是在那一次,刘瑞星的父亲带我们照了一次相,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照相,三个稚嫩的生瓜蛋子,就那样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合影。有时候翻看照片,我很庆幸有那样的县城之旅,这得感谢刘瑞星和他的父亲。现在他的父亲已近古稀之年,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是否还有着我们当初的影子。
刘君旺和刘朝清一样,初中毕业后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两个人的高考之路有些类似,里面充满了外人所不知的艰辛。只不过刘朝清是文科,他是理科。他在张家口上完大学后,分配到沧州的一所高校做起了教师。每次回老家,遇到他的时候极少,只是有一年清明,他回家给外祖父祖母上坟,我们四个同学才欢聚一堂。那时他刚买了一辆“现代”汽车,算是个稀罕的东西,这也说明他生活得不错。那时候的我,别说买车,连驾照还没有考虑过。也是在那一次,他知道了我在学习写作,他有些不相信地说,就是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那一种写作吗?我点头说是。他依旧似信非信。我知道他的怀疑,因为初中时我的作文很差,任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在所有的同学中,我也算是一个另类吧,我的坎坷不同于他们的坎坷,我的选择也不同于他们的选择。他们属于顺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的,而我,则拐了一个弯,虽然现在也有了一份沉甸甸的人生,可是与他们相比,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正如我不敢去面对蔡老师一样,里面埋着我的自卑和自愧。
后来加进来的武涛、侯宝军、刘宝海、邢凤阳、刘致涛等等,在所有知道下落的同学当中,只有我和刘君旺离开了县城,而他们还都以县城为依托,各自奋斗着。
同学相聚,和所有的人一样,感叹的是时光的流逝和人生的变迁。这几年,平时联系时,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问到我“今年回来吗”,而每逢此时,我都有些语顿。按情感,我是很想回去的,可是随着老家老辈亲人们的渐渐离去,老家对于我,就好像一个影子了。每回去一次,就有一次远离的感觉,不知道下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甚至想到有一天再也回不去了。
以前读过一篇散文,说人过四十,乡思就熟了。可是对于我们这些接近五十岁的人来说,乡思会不会就已经熟透了。想家,其实想的最多的还是人,家人、同学、老师,当然还有乡音。
前几天与刘瑞星在微信上聊天,我说要找个机会,把所有的同学都喊上,一起请蔡老师吃顿饭。刘瑞星说,那你今年就回来一趟吧。我说,不好说。刘瑞星说,趁早,别给自己留遗憾。我知道他的所指,那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吧,和我们的蔡老师一起回忆韶华流逝,岁月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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