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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歌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813
盛文强

  吃蜢酱,当猛将

  蠓虾可以做成最美味的虾酱,也就是蜢酱,这在半岛早已不是秘密。

  春秋两季,是蠓虾活跃的季节。这时的蠓虾几近透明,在浅滩中难以分辨,有经验的渔民看到原本平滑的水面泛起一丛丛尖刺,那是蠓虾脊背拱出水面,这时用细眼网兜下去,拎上来的必将是沉甸甸的一兜白雪,它们只有米粒大小,在手指肚上平躺着,在仅有的一点水里弹跳不止。它的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捉一只放进桶里,顿时消融不见,定睛细看,有两个并行的小黑点在疾速移动,那正是它的所在——它消失在了水中,只留下一对漆黑的眼睛,到处闪烁,毕竟它那么小,而它想看到的又是那么多。

  蠓酱的做法恐怕是所有虾酱中最简单的了。蠓虾细小,做酱时无需花大力气磨碎,只需放在黑瓷坛里,加盐渍了,用木棍轻轻搅匀,经过这两道工序,无数的蠓虾已经消融,此时盖了坛口,放到阳光下,每天正午和晚上各搅拌一次,如此长达一个月的繁复与焦急。酱成之日,急急盛上一碗,摆在大锅中央蒸熟,它们来自黑暗世界,早已染成了灰色,散发着邪恶的气息,蜢酱下咽后直冲顶梁,令人起立,四处逡巡,奇异的力量,需要呼喊来消散,南方式的娟秀小生在黑瓷坛面前紧皱双眉,蠓酱还未盛到碗里,他们便掩鼻而走了,黑瓷坛仍在原地站立,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也难怪,在半岛一带,蠓酱一词还有粗鄙、暴躁的含义,自然不招小生们喜欢。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混在捕虾船上,渔民中有这样一首渔歌时时唱:

  吃蜢酱,当猛将,

  穿金戴银搂姑娘。

  这首渔歌之所以传唱,是因为吃蠓酱的子弟中真的出现了一位猛将,他就是来自半岛的武探花李廷扬。渔歌里唱到的风光,也正是他。这样彪悍的人物,到今天仍然是半岛民间的力量之源。

  李生在半岛的大户人家,在弱冠之年就能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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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歌·历史的海

  百斤重的大刀,舞到酣处,水泼不进。那年皇帝开武科,李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到了殿试这一关,去往京城的驿路在他面前赫然铺开,他在晨光中策马上路。那一年,是公元一八〇一年,李廷扬十九岁。

  皇上端坐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的宝座,旗罗伞盖两厢环伺,宛若凌驾于祥云之巅。演武场上众军校寂然无声,仿佛只为等他的到来。这一场轮到他现场舞刀,他擎刀在手,慢慢施展开来,怎料忽然失手堕了刀,情急中只得飞起一脚,将刀踢起,继续演练,看台上满堂喝彩,掌声连成一片,伞盖深处的皇帝也不禁站起了身,看着李演练完毕才坐下。演武结束,李廷扬被钦点为武探花。当他回到客栈,脱下靴子,右脚已被血水浸红了,地面被打湿一片,铁刀刀杆撞击皮肉的疼痛此刻才完全苏醒,他清晰意识到了右脚的存在。

  许多年以后,李廷扬在帝国的版图上东挡西杀,赢得了煊赫的声名。谁料想,他的大刀最终在洋枪洋炮的冲天火光中黯然失色,他把刀尖朝天,刀把朝地,直戳进地里去,刀杆悄无声息,入土足有七八寸深,像刺进水中那般轻松,大刀如树,孤零零耸立在东海之滨,宛如粗重的桅杆。他想起家乡捕蠓虾的渔人来了,他回望这柄曾给他带来无尚荣耀的冷兵器,才发现它早已锈迹斑斑,在火光中没有丝毫反光,它轻而易举地遁于黑暗,浓黑的刀锋让李探花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闭上眼睛,眼睑深处满是雪亮的刀光。他把宝刀交付给排天的巨浪,转身离开了。

  李探花解职还乡后,在半岛度过了晚年时光,他这五年的行迹在正史上无处寻觅,因为无事可记,便成为永久的谜。我甚至想,在他遇赦还乡之后,平静的生活中或许充满了挫败的回忆。他吃到当年初秋新产的蠓酱时,心中会不会隐隐作痛?

  我仿佛看到圆瓷盆的蠓酱摆上了八仙桌,粉红色的蠓酱与盆沿相齐,李探花胸前的花白胡须在剧烈抖动,抄起红漆木筷的右手青筋暴起,筷子滑落到地上,跳跃不止。蠓酱与猛将两个词在他脑海中疾速更替,究竟是蠓酱,还是猛将?

  李探花的迟暮之年波澜不惊,蜢酱的不安隐喻令他难堪,与此同时,帝国的危楼却摇摇欲坠,同他一起老去。

  船头一只鸟

  那年我有七八岁,第一次跟着大人坐船出远海。起锚后,我们离开海岸,迎面而来的海浪均匀地撞在船头上。一只隹鸟站在船舷,并不避人,还不时抖抖翅膀,船身在浪头上摇晃,它却站得稳稳的,长嘴左右甩动,似乎以此来维持身子平衡。这显然是一只成年的隹鸟,翅膀的边缘已经生出了暗红色长羽,它似乎刚从水里出来,羽毛是防水的,见风就干,但脚爪上还带着水渍,在船板上渗开深色的印子。隹鸟头上的灰色绒毛质地绵密,海风吹过,绒毛被层层掀起,有的地方浸了水,一绺一绺粘连在一起,被风一吹,也丝丝散开了,就像我们头上翻滚的头发。它眯着眼,沉醉于这种惬意,侧过头来望着我们。船上渔民高兴万分,起航时有鸟落在船上,是难得的吉兆,预示着有一场罕见的收获。于是,船上忽然响起了那首古老的渔歌,歌声穿透海风,腔调高昂激越,字音却十分含糊急促,符合半岛的方音特点。十八年转眼就过去了,大段的歌词已经漫漶不清,我只记得那支歌的开头有这样几句:

  一呀嘛一只鸟,

  船头望着我,

  世上的好事情呀,

  都让我遇着。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来的,接着整船人都跟着唱起来,古老的渔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每一个音节都印在人们心上,每一处转折也都出奇的一致,无需费力去记,就像船上的柴油机,一经启动就会自动运转。在嘈杂的渔歌中,隹鸟双腿一纵,越过船舷飞走了,它擎着锋利的翅膀,悄无声息地掠过泊在岸边的一只旧木船,在空中频频拍打翅膀,有了片刻的停留,继而在船后面隐蔽的位置着陆了。旧木船横在我们面前,看不清隹鸟的去向,我猜想它的趾爪定是在泥滩上陷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走去,这纤细的声响送来了它全部的体重。我们的船转过海角继续前进,绕开了那只旧木船的遮挡,此时的隹鸟变成了一个黑点,它还在旧木船后面的滩涂上走来走去,对吵扰的船队置之不理,它迈着小碎步,低头啄食,浅滩里的小鱼虾躲不过它的长喙,一条闪闪亮的小鱼横在它嘴里,急切中难以下咽,它昂起头,尖嘴指向蓝天,几个开合,小鱼落了进去。只见它一甩头,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船头上议论纷纷。有人说它钻进泥潭里捕食了,还有人说它从旧木船的裂缝钻进去了,那里有隹鸟的家宅,还有涌动着的雏鸟的小小头颅。

  我离开半岛以后的许多年,神出鬼没的隹鸟不断在我眼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它的存在,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刘墉,这个神秘的半岛人。这一天,乾隆皇帝心血来潮,想到半岛游玩一番,忽然在朝堂上问起半岛风物若何。刘墉闻言大吃一惊,暗忖皇帝到半岛必然闹得一方百姓不安,立即出班奏道:半岛盛产一种食人蚊,嘴长半拃,浑身黑毛,十分凶险,万万不可前往。他在朝堂上陈言如流,众臣瞠目,他心中显现出一只隹鸟,在海滩上悠闲漫步,这让他心里有了主张。朝堂上光线昏暗,刘墉和众臣似乎在船上,只有他一人善水性,浪中泰然自若,一班人晕头转向,他的身后,隹鸟扑楞楞飞起,翅膀掀起的巨大气浪令皇帝和诸臣张大了嘴巴,脚下摇晃难以站立。皇帝稳稳心神,忽然想到刘墉能言善辩,唯恐有诈,所以要亲眼看看食人蚊,刘墉遂派人快马加鞭到半岛捉来一只隹鸟,装在铁笼里觐见。皇帝从未见过隹鸟,只见这灰鸟其貌不扬,尖嘴如刀,锁在笼子里,还不停用嘴敲击铁柱,叮当作响,果然凶悍异常,皇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挥挥袍袖:不去了。隹鸟还在叮叮当当敲击着铁笼,指头粗的铁柱上出现点点白光,夹杂着粗重的喉音,像猛兽发作的声音。皇帝急急退了殿,仓皇逃去,再也不敢踏进半岛。

  刘墉这个神秘的半岛人,代表了云谲波诡的半岛式智慧。长久以来,他隐藏在历史典籍的角落里忽隐忽现,这些角落充满了碧绿的霉斑。如果有耐心抖落这些霉斑,会发现刘墉出现的场景往往是在清秋佳日,皇宫里的花园葳蕤生辉,万物繁荣滋长,上有飞鸟云集,草丛中有狐兔追逐,更有流水之声隐隐传来,种种妙处,不输造化之力,立体的皇宫在焦黄的纸页上站立起来。皇帝背手站在烟雾缭绕的大瀑布旁边,慢慢转回身来望着侍立的众臣。刘墉走上前与皇帝交谈,与长着三角眼的弄臣交谈,言犹在耳。他在史书里交谈,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只是交谈而已,什么都不为,或许只为了留下这样一个交谈的场景给发黄的纸页,把上古时期的优雅留下来。我们难以看清他的表情,正如我们没有看清旧木船后面,那只隹鸟的最终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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