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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海洋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594
刘昊征

  它就像色尔腾山秦长城脚下那一丛丛盛开的野花,在五月里率性地绽放,放肆地宣泄它野性的芬芳。

  

   ——题记

  一

  灯下的稿纸泛着腻人的白光,我无意于此时记下旧时村庄中那一缕缕简单的音律。

  书桌边上摆放着一个厚厚的小本,是那年那月小学生常用的三十二开横格本,护着它的是已经看不清本色的硬纸帐皮,一根绳带将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常于夜深人静之时翻开这个小本。我无法说清到底要与谁对话,是它的主人,那个早已作古的从未谋面的老人,还是老人笔下那一段段比他还老的故事。偶尔,在某个慵懒的周末,我会和妻说起这个小本。你看,他的字并不漂亮。他是认真写下的。他真是要将这个本子传下去吗?

  老人叫朱玉宝,住在阴山北麓、色尔腾山脚下一个叫哈业忽洞的小村庄。我到村里时,老人已经过世多年了。他的孩子听说我要找一些民俗资料,就将这个小本拿了出来。我拿在手中随意地看了看,说着客气的话,继续未了的话题。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让我将它攥在手中再未放开。他的孩子开始诉说老人的身世。二十多岁来到固阳,给商号当过小脚,自己做过买卖,在村里种过地。时至今日,村里人谈论老人最多的是“办秧歌”。秧歌也叫社火。每年正月十五前后,这里的乡村都要“办秧歌”,他们也叫“办红火”。很传神的叫法。连着办了多年,朱玉宝和他的搭档程五十七在周边三乡五里办出了名声,两人还成了儿女亲家。也许就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将自己钟爱的事业做了记录。很多时候,这种活动更多的是口传心授。唯独他,存了一份心。

  小本里记载了六十九首码头调。是的,码头调。无数次听身边的老乡提到过这个词。他们一边大声地告诉你,那叫大码头调!一边深深地吸一口带嘴儿的纸烟。我无法判别大码头调和码头调的区别。他们的每一个说法,都引得我无数次地翻阅自己少得可怜的资料,一个一个地查证。然后,抬起头,茫然四顾。我不抽烟,不爱喝水,四顾之余仍是四顾。每每此时,妻早已睡去。

  码头调,也叫马头调,是我国民间广泛流传的一种古老曲牌。清代成书的大型俗曲总汇《白雪遗音》,收录马头调五百一十五首。郑振铎也曾对它进行过认真和深入地研究。马头调曾是商业繁盛的地方最为流行的曲调,且大多为妓女们吟唱。等传到内蒙古,马头调成了码头调,是民歌小调的一种。阴山南北的居民每到春节办红火时,就要唱码头调。儿时常看到亲人们两个或三个一组,身穿彩衣,手举三角小旗,按照固定的线路穿插行走,伴着锣鼓点一首接着一首唱着码头调。

  小本中的第一首是《绣荷包》,《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内蒙古卷》中将它归为小曲。

  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春风摆动,杨呀么杨柳梢。

  风摆杨柳梢,大街上人吵闹,这才是咱家的书子,捎呀么捎到了。

  三月里桃花开,亲人捎书来,捎书子带信来,要一个荷包袋。

  ……

  非常熟悉的旋律。是的,就是这个调调,他们就这么唱。可这个小本子里整整写了四十二段歌词。而在《白雪遗音》中记载的《绣荷包》歌词只有十二段。

  一写孙鹏安,二写孙玉莲,三写上捎书人儿,牢牢儿记心间。

  ……

  嗯?什么情况?孙鹏安?《走西口》?!

  打开个丝线包,棉线潮旧了,打发上梅香丫环,大街上长长儿跑。

  手拿三两银,货郎子你是听,我把你各样的东西,观呀观分明。

  一买红头绳,二买绣花针,三买上胭脂,还有擦脸粉。

  四买绸手帕,五买钢顶针,六买上冰糖蛋蛋,含呀含口中。

  ……

  好可爱的梅香姐,那边厢小姐正猴急地等着要给心上人绣荷包,她倒好,和货郎子一边数算着要买的东西,一边还不忘蹭颗冰糖蛋蛋含在口中,真得很传神。

  一绣一只船,绣在江海岸,乃二位艄公船呀船头站。

  艄公船头站,手使撑船杆,姜太公钓鱼,倒坐回水湾。

  二绣张果老,骑驴过州桥,乃四大名山驴后捎。

  名山驴后捎,压断赵州桥,鲁班爷一下水,忙把桥来恼(扛)。

  四绣月正南,洞宾戏牡丹,乃然后再绣上,刘海戏金蝉。

  刘海戏金蝉,吕布戏貂婵,老董卓在一旁,瞟眼看一看。

  五绣杨五郎,绣在五台上,乃贪生怕死,出家为和尚。

  出家为和尚,孟良把火放,乃七郎八虎,才把个幽州闯。

  ……

  十一绣卧龙岗,刘秀走南阳,他找了军师范呀范玉郎。

  军师范玉郎,马武是上将,才保起刘秀十二坐起洛阳。

  十二绣成功,王子管万民,乃然后再绣上,九州十三省。

  这就是一部简明中国古代史,有神话传说,有历史人物,有历史事件,有历史地理,还有方言土语。

  荷包绣成功,交给捎书子人,你去到西口外,交给我知心的人。

  “西口外”!这个让几代人为之翘首、为之心碎的词,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本子里又一次出现了。歌以咏志。老人和他的乡亲们对《绣荷包》进行了再创作。创作得那么从容,创作得那么自在。他们把田园中自酿的生存之酒放入大江南北飘来的那首乐曲中。那酒融入了他们自己对历史地理解,对身世地回顾,对美好生活地向往。

  我曾拜托同事将这个小本里的文字全部输到电脑里,完完整整地打印了一份儿。然而,我还是愿意看那个手抄本,那份厚重,那份执着,还有那份对亲人、故里的刻骨思念!那个夜晚我面对泛着白光的稿纸,无意提笔,一遍遍地看着那个小本,耳边传来一阵鼓声。

  二

  去车铺渠村采风。队长吴大海领着我们到了村民王小平家。坐在炕上听他介绍车铺渠二月二灯游会的传承和现状。不知谁说了一句,小平,给大家唱一首码头调吧!没有矫情,张口就来。

  无事出城东,河湾去散心。

  南海子起了一个河灯会,人儿乱咚咚。

  猛儿抬头看,江船水上行。

  船里边坐着一个七仙女,活活儿爱死人。

  前梳龙盘凤,后梳水卧云。

  那两边再梳唐王乱点兵,盘龙盖顶心。

  柳叶眉来弯,杏干来分瓣。

  江南的官粉它就搽满面,金环挂耳边。

  身穿红绸袄,马褂套外边。

  绿丝绸裤子它就两腿蹬,罗裙系腰间。

  带子十样锦,红鞋两盏灯。

  那高底腾空它就脆灵灵,走路拾楞楞。?

  姑娘开言道,船主你是听。

  你今天送到我的娘家门,挣我多少铜。

  船主开言道,姑娘你是听。

  我今天送到你的娘家门,挣你二百铜。

  畜裤子鸳鸯枕,金莲刚三寸。

  看只看黄河两岸撑起船,相见万不能。

  这首码头调叫《撑船》,说的是某人无事,河湾散心,恰逢南海子办河灯会,便做起了看众。忽然看到河上有船,船中有人,呵呵,是个女人。以下便是对这位女娇娘的描述,从她的发型,到眉眼,到头饰;并对她的穿扮,从上衣,到裙裤,到小鞋,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述。接下来,便是女子与船家的对话。书生一直在关注这个女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而最后一板,似有遗缺,但也说明了问题,女子最终回了娘家,某人“看只看黄河两岸撑起船,相见万不能”,怅然长叹。

  很多的民歌是南北通吃的,比如《茉莉花》。当它从有茶树的南方传到黄河两岸时,唱法发生了变化。当地人在演唱时加进了叠字和衬字,曲调中就多了些许高亢,多了几分激昂。这首《撑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最后那句“畜裤子鸳鸯枕”。我曾想将它改为“丝绸裤子鸳鸯枕”,但那样一改,就破坏了句式的整体划一。但至今我仍不懂“畜裤子”何意。“畜”是依音成字,按方言讲,是何字,无解。而至今最为感兴趣的却是紧接着的“鸳鸯枕”。鸳鸯枕指绣有鸳鸯的枕头,为夫妻所用。是女方娘家的陪嫁品。回娘家带枕头,这是何方风俗?这首民歌最初是从哪里传来的?可它明明说的是包头地区的南海子河灯会嘛。一位老兄热心于业余考古,他说,历史就是历史,但不影响后人去合理地大胆猜想。于是我想到了那位盛唐公主。高阳公主与辨机和尚一见钟情,但最终私情外露,却是因了僧房中的那方玉枕。

  在塞北的小山村,农家的火炕上,听这样的曲调,何尝不是一种享受。粗犷的汉子张嘴唱的却是描写如此细致入微的小情调,这岂不是关西大汉执起了红牙拍板。

  三

  曾经有一位老兄给我讲了一段故事。某年春节,他们这个大家族聚会,凝聚久违的亲情。正在相互交谈劝酒之际,一位老人站了起来,说我给大家唱一首吧。众人鼓掌。他唱《珍珠倒卷帘》,唱毕,众人再鼓掌。他说我还想唱一首。众人说好。于是,他站着又唱了一首码头调。唱完后,他说我还想唱。于是一首接一首地唱,全是办红火时的唱曲。那么多的老调从老人口中流出,那么自然,那么清新。众人不打劝,只是坐着听,听了鼓掌,鼓完掌再听。一场聚会成了老人的独唱音乐会。老兄说,那晚才真正理解村人对民歌的那份喜爱和执着。我静静地听他讲述,早已醉了。

  2014年,我在城边的一个村委会整整呆了一年。工作之余,就到村民家中听他们打坐腔。那是一种传承时间很长的文化遗产,因了它的存在,村民在田野耕耘中沉积了的艰辛和苦痛瞬间便消散了。一方良药啊!凭心而论,他们的音乐和唱腔不是很标准。但面对这群对音乐、民歌热爱得一塌糊涂的村民,我知道,自己无权评价他们对民歌的理解和欣赏。他们是在生活,我在看他们的生活。

  阴山南北,有这么一群深爱民歌的人。他们唱漫瀚调,唱爬山调,唱码头调,唱秧歌。在节日里唱,酒桌上唱,打个土摊唱,找个小院铺开丝弦唱。唱得投入,唱得尽兴,唱得红头胀脸,唱得苦尽甘来。三乡五里,五村八寨,你会在不经意间,听到一缕轻扬的丝弦,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四块瓦,悠扬的笛声短促地接了音,随即轻轻转个弯,跟着上场了。这时的你,难舍这饕餮盛宴,却又不忍扰了那从容不迫的氛围,于是乎,走不是个走,在不是个在。踌躇之间,已是一曲终了。

  五月的色尔腾山已是花的海洋,花香中常有一缕清音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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