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风》是《诗经》篇章其中之一的总名。十五国风之一。共《蜉蝣》,《候人》,《鸤鸠》,《下泉》四篇。为先秦时代曹地汉族民歌。地在今山东省西南部的定陶、成武、曹县一带。
——题记
刹那即永恒
我看见你在蒹葭苍苍中飞舞,在水一方的伊人开始轻舒广袖,抖落一身的月光与星光。到底飞了多久,你的意识中只有爱人的翩翩身影,只有一曲忧伤的离歌在白水茫茫处唱响。这是静谧的时刻,但并不孤独;这是离别的时刻,却没有痛彻心扉。
夕阳落在树杈上,累了的你暂时栖落在夕阳中,透明的翼翅像一袭轻薄的裙纱,时间流过,触动你纤柔的思绪。
“一夜老”,当老祖母向我说起你的名字,有种惊心的痛觉。蜉蝣,这从《诗经》河流的上游飞来的舞者,越过《国风》的崇山峻岭,飞过浩浩荡荡的《秦风》,终于在温暖的《曹风》里停下脚步,停落在水畔一株苦楝树的枝桠上,繁衍生息。
古时的曹国,地点在离我家不远的菏泽、定陶、曹县一带。是我上中学时跟随五叔卖陶盆的必经之地。五叔说,当年周武王曾封弟弟姬振铎建立曹国,都城就在定陶,东周敬王时被宋灭亡。
在这历史长河中的刹那,一个朝代走向了没落。在这短暂的一瞬,蜉蝣作为一种古老的族群,开始在陶的诞生之地生生不息。
我喜欢陶这个名字,朴拙,憨厚,一如鲁西南平原上朴素的乡民。我们用的灯盏,酒坛,粮瓮,和面用的盆,腌菜用的缸,甚至吃饭的器皿,无不是用陶土制成,远年的陶器上,有时可见一尾三尾鱼在游动,有时可见近乎甲骨文的字符,在历史的深处闪烁微光。《竹书纪年》载:“尧都陶丘,以驭天下”。是说我们的先祖尧选中了这方土地,设置城邑,建都定陶,而后驾驭天下。
我站在洙水河畔,竟然有“逝者如斯”的感叹,那些在深秋起舞的蜉蝣,上下错动。忽而形成一团,忽而四散开来,忽而从空中跌落——那跌落是轻盈的,是如一片秋叶飘零的姿态跌落在宁静的水面上,忽而又从水面上扶摇起飞,一样是轻盈的舞姿,一样是透明的翼翅。让你以为跌落在水面的那只并不曾死去,只是在时间的水面上稍作歇息,便继续点燃生命之灯,在时空中飞舞。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蜉蝣,这时光的精灵能否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蜉蝣一词,最早出现于《诗经·国风·曹风》中的《蜉蝣》一诗,所以至少在我们的故乡飞舞了2000多年。也许不止,因为其具有古老而特殊的体型结构,是最原始的有翅昆虫。和蜻蛉目同分为古翅次纲下,它们的翅不能折叠。最早发现的是石炭纪古蜉蝣化石,号称活化石。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楚楚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无疑这是有关蜉蝣最为古老的歌谣。蜉蝣的羽翼啊,像鲜艳的衣服,蜉蝣的翅膀啊,像透明的裙纱,可是我的心儿多忧伤,哪里才是我的来路与归途。蜉蝣轻飞,穿越了时光的洞口,身上的麻衣雪一样洁白,而我是不是也和一只蜉蝣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近乎悲凉的歌唱,穿越千年的时光未曾消弭褪色,于故乡水畔歌唱的那个人,是不是千年之后化身为我,也是一样凄凉的心曲,也是一样面对光阴的渡口,暗自神伤。
蜉蝣的成虫体态轻盈,体色雅致,常在溪流、湖滩附近活动。成虫寿命很短,所以就有了成语“朝生暮死”来形容其寿命的短暂。
我不能理解一只蜉蝣的生命为何如此短暂,就如不能理解自己的来路与归程。河畔的青柳,转眼已是叶片金黄,河滩上的棉,经霜之后一片萧瑟。有时我想,那些飞舞的蜉蝣就是我们先祖的灵魂吧,村庄里的人一个个老去,不舍得那低矮的院墙,不舍得袅袅的炊烟,不忍这永无归期的长长离别,于是化身成一只小小的蜉蝣,飞翔在村庄的附近。
如此看来,即便时光过去了千年,那质地朴拙的陶依然盛满村庄的月光,那跌落水面的蜉蝣,只不过是生死轮回中生命的小憩,在一个玫瑰色的黎明会渐次醒来。
刹那即永恒,我不过是在蜉蝣透明的翼翅上看见了光阴背后的温暖与贞静。那么纤细轻柔,却如此真实恒久。
候人歌
一大清早,你就站在官道上,那时的风还冷硬,穿过村庄的缝隙,夹着雪花,扑打在你稚嫩的脸上。候人,你是谁家的少年,手中的长戈只是作为一种礼仪的象征,在迎候来者。你是谁家的男丁,远离故乡幼小的儿女和年迈的爹娘,站在荒凉的曹风里,迎来送往。
我站在故乡的河岸,一遍遍揣想你的模样,作为一个普通的兵卒,你是强大的国家机器的附属品,觥筹交错与你无关,莺歌燕舞与你无关。甚至,除却让乡人捎回家的薄薄供奉,你并未为自己留下略作消遣的薪资。家书中,你一遍遍说起做兵士的好,夏有荫凉冬有棉,说你一日三餐的丰足,油星子足有半指多厚。
候,是等候的意思,是守候,是因为一个冥冥注定的约定,一方站成了守望的石头,无论风霜雨雪,在守候另一方的到来。这近乎成为一种仪式,在《曹风·候人》中站成我远年的兄弟。“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你这个候人的小官啊,说官算是高看了你,扛着象征性的戈矛,站在官道上。而那些平庸的官僚,却穿着红色熟牛皮所制的蔽膝,头也不抬地从你眼前走过。鹈鹕抖落身上的水珠站在水坝上,而你看看你,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理解这样的守候,就如古时的驿马,每当走到一座偏僻的驿站,人疲马乏会稍作休整,然后传递给另外一个驿人,这是古代小国的律法,也是时间的秩序。所谓候人的表达,只不过是为了凸显社会的等次与阶级。
而《候人歌》不是,《候人歌》是有史可查的第一首中国恋歌,为《吕氏春秋·音初篇》记载的一篇歌辞,被后人称之为《候人歌》。整篇作品只有四个字:候人兮猗!。“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说的是大禹治水,途中娶了涂山氏之女。大禹因为水情紧急,没来得及和她举行结婚典礼,就到了南方去巡查。涂山氏之女就叫她的侍女在涂山之南迎候大禹,而她则做了一首歌:候人兮猗!
多么简短的表达,四个字中的两个字还是语气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啊”和“呀”。仅剩下的两个实词直白地道出了歌者心中的所思所想:等你!多么丰富的意蕴,就如一个人悲痛已极或者思念到极致,静坐窗前,那晚开的花,那被阴翳遮蔽的月明,那黑的夜,那水流潺潺的忧伤,无不被赋予一种彻骨的寒凉。
我喜欢西北的花儿,高旷悠远之中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深情。“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背景是苍凉的风沙,离别是一个伤心的场景,而画外音就是那两个简单的字符:等你!
等你啊。背后是空寂的村庄,面前是一条条的长路。不知从何时起,村庄里的人们开始变成了候鸟,季节来临,背负行囊,作别妻儿走向一座座陌生的城市。你见过他们,在繁忙的流水线上,在城市的角落,在夜色来临时面对变幻的霓虹神色迷茫。有出走就有守候,也许是妻子,放下手中的农具,一遍遍数着节气;也许是母亲,站在村口,手中的拐杖孤单而落寞,不得不在一次次守候中默然归返。她们心中的默念的字词,依旧是:等你!
我知道这有些背离《曹风·候人》的原意,作者无非是用赋比兴的手法,将两种不同的人两种不同的遭际进行了对比,引出“候人”与“彼子”。 “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一句,是说南山上天色阴沉昏暗,云雾笼罩,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受饥挨饿。一说“季女”是为“彼人”抛弃的女子,用以形容富者的无良;一说是候人的女儿,在守候父亲回家。
但无论如何,一个“候”字在时光变迁中从未更改浓郁的感情色彩,就像那尊望夫石,过了许多年依旧在痴痴守望,在唱着忧伤的《候人歌》。
布谷惊心
曹风里的鸤鸠就是我们村前桑林里的布谷鸟,麦黄时节,吹着激越的哨音赶来庆贺。我能想象一只单薄的飞鸟,如何穿越万里关山回归故里。幕落,危险穿着紧身衣四面埋伏,布谷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星河在天,北斗是返回故乡的指针。黎明,抖落冰凉的露珠,在一条隐秘的溪流前,滋润干渴的嘴唇。这时的返乡犹如一位离家多年游子的信仰,无论山高水远,无论遍地荆棘,也要返回故乡的桑树林。
曹地多平原,土地肥沃,占尽天时地利。当时的曹国更兼振铎治国有方,一时间富甲天下,以致有富比曹卫之说。我们村前的那片桑树林,就是曹风中的桑树林,“鳲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鳲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这是《曹风·鸤鸠》的上半阙,意思是布谷鸟在桑林筑巢,精心哺育七个年幼的孩子。品性善良的君子啊,不止仪容端庄,也始终如一,内心的操守坚如磐石。这是世间最为赤诚的表达,我却默然惊心,忽然想起一年前过世的母亲。
五月的麦田是母亲的麦田,记忆中多少年母亲总是惦记着麦子黄熟的节气。母亲站在田塍上采下几株麦穗,轻放于掌心,细细的搓,小心地吹,吹走青黄的麦皮,留下饱盈盈的麦粒,一把放进嘴里。母亲的咀嚼等同于提前品尝了青麦的味道,节气的味道,还有布谷鸟飞过桑林叫声的味道。
我喜欢听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吐字清晰圆润,就像一把晶亮的珍珠漫天撒下。我学习过布谷清澈的叫声,左手扣紧右手,指尖不留一丝缝隙,两个大拇指并齐,留出一方近似嘴唇的小口,气流随腮部震荡而出,与布谷的叫声一般无二。我在桑林这边叫,布谷在桑林的那边和,一声布谷唤来了麦黄,两声布谷唤醒挂在木格窗棂上的镰刀,三声布谷,唤来母亲的身影,身边放一只杞柳编织的土篮,在收获之后的麦田捡拾麦穗。
“鳲鸠在桑,其子在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鳲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这是诗歌的下半阙,布谷母亲在桑树上筑巢,儿女雀跃在酸枣树上。品性善良的好君子啊,还是那么仪容端庄,所以喧嚣的人世才有了百姓敬仰的好榜样,既然这样,怎不祝他身体康泰,万寿无疆。
我始终有一种错觉,就是在翻译这首遥远的诗歌时,总躲不开母亲的影子。母亲在白亮亮的麦茬地里拾麦穗,母亲在村口等我回家,母亲在过完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麦收季节后住进了医院。我问医生,能否开刀?医生说:八十一,风险太大。我对医生说,那么放疗一定能治愈,十几年前,还是这家医院,也是同样的病症,母亲放疗治疗了十八次,一直身体很好。医生无奈地摇头点头,说只能治疗着看情况。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一会儿想起刚刚播种下的玉米苗,一会儿想起她今年捡拾的麦穗,还放在院子里,尚未舂捣,一会儿有忧伤地附在我的耳边,说:这次怕是吃不上新麦了,你将要是没娘的孩儿了。
此时,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键盘上。布谷鸟的叫声化成母亲的身影向我走来。我说母亲,我想你,每次回家总不敢踏上村前的桑树林。我说母亲,你捡拾的那些麦穗我都撒回了田野,让它们继续发芽,分蘖,抽穗,扬花。母亲只是不语,一转身消失在我浑浊的泪光里。
“鳲鸠在桑,其子七兮。”我以为就是说我的母亲了。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在村里也算得上大口之家。也因为此,我们家的日子一直在贫穷与困顿中度过。好在,岁月待我们不薄,虽无大富大贵,却也能够安然度日。我想这是对母亲的最好地安慰,布谷母亲在桑树筑巢的一刻,也一定在心中暗中祈祷她的孩子们顺遂平安。
布谷又称杜鹃,传说蜀王杜宇的宰相鳖灵,曾开通三峡,根治了蜀中水患。杜宇遂将王位相让,并化成了杜鹃鸟,每到春天,就要不住啼鸣,鸣声似乎唤人们快快布谷,因此被人们又称为布谷鸟。由于啼鸣不止,常常啼出血来,滴下的血就化成了火红杜鹃。李商隐《锦瑟》中的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说的便是这层意思,成就了一只布谷鸟的凤仪之美。
而我却执拗地相信,每一声布谷啼鸣,都是一位善良的乡间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声声啼血,字字惊心。
冷泉之伤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是《曹风·下泉》中的最后一句,是说蜀黍苗长得茁壮,幸亏一场好雨地滋润,众人南行路途遥远,有召伯来慰劳大家,所以心情舒畅。
我们村一般不大种蜀黍,也就是《红高粱》中映红天地的高粱,我们是现实意义上的农人,浪漫主义的情节很少能理解。田野里最多的是玉米,七月流火,玉米攒足了劲儿往上长,却遇见最为致命的问题,干旱。
我小时候,很多次经历干旱无雨的日子,母亲一天大概能在田野与村庄之间来回五六次,无非是看看地,看看天,看看叶子打卷的玉米。实在不行了,母亲说找你眼子叔去吧,他家日子过得还算富足,有牛有马,有一应灌溉田地的农机具。母亲打了十斤柴油,给眼子叔煮了几个咸鸭蛋,还拿了一瓶三哥从部队带来的好酒。
我喜欢听泥土喝水的声音,就像一个走了很远路途的旅人,焦渴难耐,遇见一条清澈的小溪,于是趴在水边做牛饮状。吱吱,吱吱,是禾苗的喝水声,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嘬住母亲的乳头紧紧不放,直到吃饱了喝足了,这才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仔细观看蓝天白云。吃饱喝足的玉米也是,轰隆隆的柴油机飞转,小河里的水流细细长长漫过玉米的脚踝,一个激灵就青展了叶片,接着就挺直了腰杆,继续向岁月深处行走。
《曹风·下泉》中的下泉,说的是地下之水,相当于我们村的那口老井,日夜遥对皎洁的月光。“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冽彼下泉,浸彼苞萧。忾我寤叹,念彼京周。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地下涌出的冷水啊,把高粱的根都腐朽了,让人忍不住叹息,还是怀念周朝的京都。地下涌出的冷水啊,让田野里的艾蒿与蓍草也凋零了,怎不让人叹息伤怀,更加怀念周朝的京城。
这种感伤是朝代更替的必然,也是借下泉之水对旧日时光的怀念,而我更愿意把它赋予某种现实主义的含义,比如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在想念故乡的山山水水,比如一个生活在现代灯光之下的人对农耕时代的依恋。
这绝非思想的倒退,也不是对现代文明的全盘否定,但敏感的你,清醒的你,是否发现我们的河流正日渐污浊,地下之水在一日日枯竭,水龙头里的水看似清澈、喝起来却一股浓郁的化学品味道?
眼子叔曾经说过,用地下水灌溉,禾苗看似青绿,但结出来的玉米会有秕子,而河水或者雨水则不同,近似人体的体温,所以秋后籽粒饱满。我笃信朴素岁月总结出来的道理,想象河水的小手在轻柔抚摸玉米的根脉,有母性的温存,有大地的慰藉与包容,更有着相互之间会心的交流,顺着节气的河流,让谷物的光芒挂满山墙。
一场大雨及时到来,打在梧桐叶上清脆似遥远的钟声,落在阡陌上,蓬勃的野草张开手臂,迎接上天赐予的甘霖。我走在雨中的样子,有些像一株故乡的草木,走在千年之前的《诗经》中,去邂逅心仪的女子,走在《曹风》的歌唱里,聆听故乡的土地传来的腹语。
而当下,有些人披着发展的外衣在巧取豪夺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挖掘机轰鸣而过卷起漫天的尘沙,一片片肥沃的土地被圈起,被重新命名。这是“下泉”中的冷泉之水,即便戴着现代文明的面具也不能改变其内心的原罪。
春秋而降,我们在这片丰腴的土地上生活了两千多年,《曹风》的歌唱就在这片土地上唱响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的时光,承载了多少神话与传奇,我们脚下的土地就蕴含了多少心酸与血泪。要我说,这是母亲才有的歌唱,你怎能阻止一个历经沧桑的母亲歌唱草木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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