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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之书或打马过草原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6506
阎逸

  

  时间是一匹马。时间从草原上呼啸而过时,许多烟雨苍茫的故事和青翠碧绿的传说早已经被写下,被镌刻,被收藏。那情形就像许多陌生而鲜艳的词语典故在某本小说中正襟危坐,它们在等待你展开,阅读,然后在字里行间听书中的女人怀抱着马头琴弹唱着蒙古长调,歌声中的骏马、弯刀以及宁静而粗砺的草原,开始呈现出一种久违的景象。远远望过去,书中洁白的羊群在蓝天中倒映如云,几种不知名的野花悄然绽放在某一章的某个段落,那颗被早晨遗忘在花瓣上的露珠依旧隐藏着许多浩荡如烟的岁月,岁月漫长的胡须依旧清晰可辨。如果在夜晚,书中燃起篝火,许多与之有关的情节都将垂落在草原的歌舞里。再喝一碗马奶酒吧。好客的主人对你说,再喝一碗,整个草原就和你一起醉了。

  读到这儿,不胜酒力的你急忙合上这本想象之书,草原这碗酒,还没等喝你就已经有了醉意。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齐膝高的草丛里,身后如魂的长歌还在耳中回响着,头顶的星空渐渐显出一些眉目。这是一个终生未踏足草原之人的想象,多年冷却枯萎的情感因蓬勃的语言而在体内重新沸腾起来,许多姿态各异的诗意足够一本旅行手册承载和携带。而作为一个想象中的旅行者,我该怎样描绘草原呢?概括与升华都不能够准确把握它的精神脉络和内部光芒,都不足以重述初步的轮廓与印象,除了在无尽的想象中给草原一个线装书之夜,我还能给它一些什么呢?

  是的,隔着许多座城市,我现在给它一阵正午的马蹄,给马蹄所谓的烟尘。我给它一只在天空中孤独盘旋的鹰,给鹰一片蔚蓝、辽远和苍茫。我给它额头上闪着野性之光的狼,给狼镀上月亮的银色。我给它一跳一跳落下去又升起的太阳,给它一条条随心所欲的河流。我给它一个成吉思汗,一个公主,一段往事。我给它深夜两点钟的睡眠和一盏马灯。我给它七十二种颜色的梦幻,给它雨和雪。我给它狂欢,杯盏,美酒和奶茶。我给它赛马,射箭,摔跤。我给它我写下的第一缕光线,我给它小说般的悬念,我给它朝圣者的灵魂。我给它牧人手中啪啪响的长缨牧鞭,我给它把羊群赶下海洋的诗句。我给它纯净如水的时光。我给它一个带有触角和尾巴的非人之梦。我甚至给它一棵想象之树,给它一个在风中骤然涌起的啸声,然而草原是没有树的,只有风吹起的衣襟在草原史诗中悄然摇摆着,史诗中伸出的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许多年前的章节。

  面对书中的草原,我知道它要比我静默得多,深刻得多,也沧桑得多。现在,它是一位听众,坐在书中听时间篇章用不同的诠释为自己加上注解。毡房外面的夜已经很深了,深邃的夜,带着最原始的那种神秘和魅力,开始在书中一点儿一点儿流逝。夜凉如水。而灯下的草原此刻正弥漫着最初的流年岁月。如果翻开的是屠格涅夫那一章:几个孩子把马群赶到夜里弯腰吃草,然后围坐在篝火旁,一边用小罐煮马铃薯,一边讲述一个个神奇的故事,在故事里送走黑夜,迎接黎明。这样的景象草原无疑是熟悉的,它经历过无数次背诵过无数次,打开记忆现在仍然翘首可望。如果是迟子建的篇章,那里面的夕阳、草色、羊群、枣红马和月光,将始终伴随着阿尔泰一家人的悲苦命运,那里面无比忧伤的歌声上抵青云,下至草根。如果你觉得草原越听越心酸,你可以轻轻掩上书卷,为它播放俄国作曲家鲍罗丁的交响诗《在中亚细亚草原上》,让马和骆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让草原在无限广阔的想象中做一次长途旅行,但草原的尽头在哪里?想象的尽头又在哪里呢?

  少年时读诗,读南北朝时期的《敕勒歌》,读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不求甚解,只觉得一望无际的草原波浪般涌来,青草的气息新鲜如窗外的野菊花,后来知道那是指在天空与草原的连接处,穹庐仿佛巨大而滚圆的蒙古包笼罩着大地,现在所说的穹顶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再后来,我听到腾格尔演唱的《敕勒歌》,粗犷而有些嘶哑的嗓音将古代的草原搁置在一个当代的语境中,那些早已逝去的清晨或傍晚又回来了,那些清脆的马铃声,那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沙沙声,那些乐器模仿的狼的叫声,随着蒙古女子那一声高亢嘹亮的歌吟,至今依然清晰可闻。那一带的山川地理一直铺陈着人世间最为古老的色调。以狼为图腾的蒙古民族纵马驰骋,整个世界都宛若一幅郁郁葱葱的草原地图,做过标记的内容慢慢浮现出历史的外表和特征。我的朋友、诗人欧阳江河在他的诗中说:

  “蒙古大草原如狼的肺活量一样宽阔起伏。要是疯狂奔跑的狼想在马头琴上慢下来,像少女把手扪在心上,梦想着盗马贼那样慢下来,该如何解释身后那片任凭解释的苍狼大地?”这里面的草原故事无疑将滋生着一种粗糙如风的情绪,一种身临其境的体验与回味。是野辣辣的情歌打动了我们日渐低迷的心灵吗?

  我有时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仿佛走在某本描写草原的小说中,那种恍惚的遁世之感令我着迷。我知道那是骨子里的草原情结在作怪,城市与草原互换身体,时间最猛烈的马蹄已经从内心奔驰而过。精神上的游牧是一种没有终极的漂泊,但这种游牧与真正的游牧并不是一回事,就像在书中盛开的萨日朗花与你亲手抚摸的萨日朗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书中的呼伦湖到处闪烁着玛瑙的光泽,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如果拿在手上,会像绚丽的小说情节一样缓缓跳动吗?那没有歌词的蒙古长调又有着怎样的含义,意味着什么呢?2005 年的北京夏天,在诗人东荡子组织的一个小小的聚会上,我有幸结识了蒙古族诗人特尼贡,我记得他当时唱了一首蒙古民歌,我听不懂他唱的歌词内容是什么,但那种粗犷与苍凉在他灿烂的歌喉里迅速弥漫开来,草原的意境一下子就落入了手中的酒杯。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听到有人用蒙语唱歌,我的汉语听力被遮蔽掉了,横亘在中间的是来自草原的歌唱。或许,对于蒙古人来说,草原本身就是一首歌,一个万物葳蕤的梦境。

  而十年过去了,在对梦境的访问里,我的草原时间依然在小说的另一边,就像我的大海时间依然静候在一首写得断断续续的诗中,静候于一本在膝头摊开的地图册的蓝色静脉里。我是害怕这样的失落吗?草色遥看近却无,风景中的草原一旦归于真实就失去了所有奇妙的冥想,不,当然不是。在我的精神漫游中,风景无语,而草原是大地的故乡,每一个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的人都是游子,都有被朝霞或暮霭唤起的乡愁,不经意中抬起头,偶尔看见一丝半缕炊烟袅绕如梦,远远的青山就掩映在故乡的黄昏里了,草原母亲用最美好的时辰等待着我们的归来。但我知道,在我2014 年的草原时间里有一个人已经代替我回去过了,并带回来那种无法用文字形容的苍茫与浩瀚。在内蒙古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我的艺术家朋友孔宁拍摄了她的行为艺术纪录片《嫁马》,那匹具有象征意义的蒙古马,实际上隐喻着草原的代代血缘、精神以及梦想,是用马的坚韧力量换取荒凉草原对无限生机的渴望。

  嫁给马,嫁给草原。满眼的蓝天白云点缀在新娘身上那套或洁白或粉或红的萨如拉婚纱上。草原新娘,你的另一个名字叫宽广。而时间也是一匹马吧。当我从想象之书中读到这句话时,草原的记忆里会突然闪出一支蒙古铁骑,马蹄生风,跨过了崇山峻岭,跃过了大江大河。那本想象之书到处都充满了事物和时间的种种回声,到处都写满了大段大段的有关草原和眺望的文字,到处都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和新的往事。它是我,也是你写下的。纸上的草原宁静,冷峻,一个人打马前行,路过了一片秋天的芦苇,一支合唱队对着草原低声歌唱,风是飞扬的音符。吹过想象之书的风起先是翠绿的,吹到油画里才开始变得金黄,后来一直吹拂到布拉德·皮特的电影里。一个人打马前行,时间越来越坚硬,而草原越来越柔软。时间这匹马,沿途经过十八个朝代八十三个情节,古代与现代面对面,发现彼此只不过是两个没有脸孔的蒙面人。时间这匹马从想象之书里经过时,草原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草一直伴随着它,在无数个明暗不均的季节与昼夜交替的空隙,你听到了马粗重的呼吸。

  时间是一匹马。你听着血管里哒哒响起的马蹄声,只身打马过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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