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南怀瑾先生的书,看到他说:“人的皮肤会说话”感到有点讶异,皮肤没有嘴怎么说话呢?皮肤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是不是因为我没神通所以听不懂皮肤的话啊?修行人修到什么状态才能听得懂皮肤的话呢?
这事在我心头纠结了好些天。想象着皮肤们以细胞为单位在我身体里游来串去,彼此碰撞着,聊着天,说着话,讲着它们自己的天语,却没我什么事儿,我像个没知觉的植物人任它们在我身体里胡作非为即一无所知更无可奈何,想发个脾气都不知道去找谁。
后来,当我的皮肤阵阵发痒,无声地传递出强烈的该洗浴的信息时,我才领悟到,这就是皮肤的语言啊。旧细胞已然坏死脱落,新细胞正在不停生长,新旧交替的变化正在我体内悄然发生着,而我偏执的去寻找什么皮肤说话的声音,真正是南辕北辙了。
洗浴一旦养成周期性习惯,到时间皮肤就会不停地提醒你:洗澡吧!洗澡吧!该洗了!该洗了!皮肤可不想委屈了自己呢。如果装不懂,不理睬它们,它们就会像永不消失的电波般不屈不挠地提醒你,搞急了还会让你在众人面前开始挠挠痒痒,那可是比较丢人的事情啊。
却原来,有些想法并不一定非要用话语来传达的,心领神会才是最重要的。
满足皮肤的要求,去迅速洗个澡,现在绝不是什么难事,浴池24小时开着,私家浴室也不再是新鲜事儿,在家一按开关就可以随时满足皮肤想洗浴的愿望,皮肤几乎再没机会提出抗议了。
可是,原来想洗洗澡可没有眼下这么方便。许多年前到过我们尼尔基镇的朋友大约仍会记得,尼尔基镇那会儿只有一家国营公共浴池。而且是那种所有的老少都要泡在里面的大浴池。那个浴池挺重男轻女的,每周只在周六周日才对女性开放,其余的时间则由男性公民出出进进。即便是男性公民也要遵守人家的营业时间,早六点到晚六点,来早来晚人家都不会候着你。
夏天还好,我们可以随时去嫩江解决皮肤提意见的问题,洗多长时间去多少趟也不用给谁付账。不过,父母可不愿意让我们去江边洗这免费的澡,因为每年夏季总有人会淹死在嫩江里,而且这死于水中之人从不分男女老幼。他们说淹死鬼一定要找到替身才能重新托生。 一旦谁家孩子不幸淹死了,会惹小镇的人议论很久,一种恐怖就会悄悄地滋延,家家都会在那段时间看牢自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淹死鬼到底有多少,隐藏在江心何处,又会寻哪个来做替死鬼。长辈的意愿是只要不让他们看见,他们就没机会瞄上自己的孩子,让鬼惦记上可不是什么让人欢喜的事情。
可是,谁又能抵御得住皮肤不停地提出意见呢。暑假期间是那样的炎热,总出汗皮肤摸上去都是稠粘的。为了安抚委屈着的皮肤,我们就瞒着大人,在他们上班后的下午去洗澡,江水让太阳晒了一上午,水浅的地方比较温暖,不似江心的水又急又凉。我们装成要结伴去采猪食菜,腋下夹条旧面袋,约好同伴撒腿就往东走。
嫩江距我们尼尔基镇大约有四华里,出东门不远有条小路,那条小路比大路要近些,我们呼朋引伴地奔小路步行而去。小路的尽头是陡立的山涯,从山涯冲向江岸有点危险,往下走时我们小心翼翼地抓住手边的小树或结实的草,手里即刻就散发出浓浓的树叶或青草味道了,我们顾不上嗅,专心地一点点往下挪,快到山底时禁不住紧跑几步就冲到安全地段了,完完全全由纯天然鹅卵石铺就的江岸相当宽广,距江水还有段距离,鹅卵石看着很美,踏上去却相当硌脚,想跑也跑不快。嗅到江风,闻到江水,我们的皮肤就更着急了,心急火燎地催促着我们迅速投身到江水里去。
我们的身体如刚刚发出的嫩豆芽,穿着家里给做的平角花布短裤花布背心,光胳臂光腿走到没腰深的江水中停下来,水浪一次次的打过来,摇晃着我们的身体,我们嘻嘻哈哈地把自己一次次揿往清澈透明的江水里,打开发辫让它们漂散在水里,想洗胸部时就屈腿蹲进水里,只露着头,在水中把花布背心掀起来,手在暗处忙着搓皴,时常会有好奇的小鱼来撞吻我们的腿,大概它们以为我们搓下来的皴是赐给它们的美食吧?
会游泳的人像鱼儿般游来游去,溅起一片片水花,水性好的则野性十足地游往嫩江对岸,我们屏住呼吸忘了搓澡暗暗为他们捏把汗,直到看见那并不认识的人上了对岸才能放下心来。在水里泡久了,我居然也学会了最土的游泳姿式“搂狗刨”,“扎猛子”,看着别人会甩水、踩水很是羡慕,可打死也不敢去学,我更害怕水鬼会瞄上自己,从来不敢往水深处去。甩水和踩水是当地土话,其实就是自由泳,同理,扎猛子则是潜泳。我们那里的人只在江中展示我提到的这几种游法,偶尔见到有人让自己躺在水里,脸朝上,双臂交替反抛过去,我们就会喊“快看,那里有人打漂扬呢”,后来我们知道了这叫仰泳。如果那会儿有人游蛙泳或蝶泳,肯定会让大家感到怪怪的,而且会一下子猜出他是外来的,不是本地人。
想上岸时我们都用双臂环护着各自的前胸,不想让自己如倒扣小酒盅般隆起的胸脯让别人看了去。走上岸后不管不顾地往沙滩一躺,摊开四肢,尽情享受着夏日阳光的触摸,皮肤晒得又黑又亮。
仰望白云浮动,聆听鸟儿歌唱,想起奶奶曾讲过的往事,感觉自己生活在新时代是多么的幸运。奶奶说过去曾有位达斡尔姑娘,长得比“黛尼乌音”①还好看,却因在河里洗澡时让一位爬在树上的男人偷窥了,她就无奈地嫁给了那个男人,说“你已经看到了我的身体,我没办法嫁别人了,只能嫁给你。”奶奶讲时万分悲怆,好像看到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常在心里暗自思考这事儿,他究竟看见她什么了呢?是看到了她的屁股或乳房吗?那她是裸浴的吗?不能啊?除了脸皮厚的半大小子,达斡尔人还没有裸浴的。那么,光胳臂光腿让男人看见都不行啊?这也太过分了吧!于是,对旧礼数深感厌恶。
我从没担心过会有牛郎偷衣服,威迫七仙女嫁给自己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旁。因为江岸光溜溜的,一马平川,没树林,就算有牛郎之辈也无处藏身。还有,我们不是仙女,还没到惹人惦记的年纪,所以,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此玩耍。尽情地跃入水中,无数次地卧倒在岸上。等短裤背心晒干了,我们就起来在岸上四处走动走动,拾些漂亮别致的石头把玩,为发现“叼鱼郎”②会把蛋下在石滩上而兴奋不已,感慨着“叼鱼郎”的聪明绝顶,它们的蛋与有斑点的鹅卵石非常相似,不留神根本看不出不同来,而夏天的阳光是那样的灼热,它们起飞觅食时,太阳就能帮它们脬着蛋,所以它们不会饿着肚子,晚上温度降下来它们就卧在蛋上睡安稳觉,事半功倍就养出自己的后代了。当我们看到有“叼鱼郎”在上空惊叫盘旋时,就能猜出这藏于石滩的鸟蛋父母是谁了。当然也有人会把拾到的鸟蛋顺手带回家炸酱或直接吃所谓的大补毛蛋,我可从未这样干过,那些袖珍蛋让我感觉分外可爱,怎么忍心弄破它们呢,还有也不想让将要做父母的“叼鱼郎”伤心绝望,它们风吹日晒雨淋地繁殖后代多不容易。我更愿意看到更多“叼鱼郎”在江面上上下下地飞翔,聆听它们此起彼伏的悦耳鸣叫。
然而,我们莫力达瓦的夏天该是多么的短暂哪,我们的取暖期为七整月,这,你就想去吧……
除去夏天,在其他时间想洗澡就一定得去那家独一无二的国营浴池了。那个浴池的门脸不大,门从里侧按着弹簧,一开一关就咚咚地响,好像在说“注意,注意,有人来了”。门里面有个厚厚的棉门帘儿,掀开门帘子你才算进浴池了。泡澡池子和四周的墙壁全部由白色小方块瓷砖砌成,一不留神皮肤触到墙壁,那份凉会冰透心底,房顶有个透气的天窗,上面挂满了热气冷气碰撞后形成的透明小冰珠儿,偶尔会滴下来落到人身上,滴谁身上谁就喊声“妈呀”打个激灵。
休息室放着火车座般的一对一对卡座儿,脱下来的衣服得放在那里。有人羞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光屁股,羞答答地想穿短裤进去,管理人员就会厉声喝住她,溜进去的万一被发现也会被毫不客气地轰出来,好像她们是受管制分子。去那个浴池你一定得提前有精神准备,因为你身上是否有疤,有几颗痣,长在哪里都有可能会让别人记在心里。
要是贪睡去得稍晚些,大浴池的水就要浑浊了,之前洗澡人搓澡的赃皴遗在了水里。可这并阻止不了后来者要跃入浴池的愿望,那些常年洗不到澡的人膝盖、腋窝和肘弯处黑得闪着亮光,好像那是一层薄薄的盔甲,她们要在这次的洗浴中泡软并洗掉它们,恢复自己身体本来的样子。
印象里,小时候在冬天洗次澡是挺隆重的事情。妈妈头天晚上就备好我和姐姐的干净衣服,还有香皂毛巾,要求我们一定要早早起来,赶在别人没下水前去洗。可小时候觉都挺沉,总也不能主动起床,总由妈妈来唤醒我们。妈妈把爸爸单位发得那种薄薄的小方纸片上印着红戳的福利澡票塞给姐姐,红戳上面的字我们总要认真识辨一下,上面一般会印出“莫旗粮油加工厂”几个字,字迹模糊的,我们不愿意要,担心人会说是假的,那是爸爸单位工会发的,仅限洗澡使用。我们小姐俩顶着星星,踏着吱吱响的雪路往北街那个公共浴池走去……要是赶在过年之前,洗澡的人会比平时更多。谁不想神清气爽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年呢。
话说,那会儿在那种条件下洗澡,从没听说过谁因洗公共浴池患了传染病,皮肤病什么的,大家的免疫能力都很厉害。这会不会跟我们那时吃的食物有关呢?我们的食物全部是纯天然作物,化肥农药除草剂什么的听也没听说过,农田用着农家肥,哪条街的公共厕所也不用雇掏粪工人,生产队的人经常就给掏得干干净净的了。大田若起了虫子就发动各个学校的学生去抓,上小学时我也曾为生产队抓过虫子。
后来,那家浴池拆除了,改在南街建了一个新浴池。这个新建的浴池除了仍有一个像原来那种由白色小方块瓷砖砌成的“公共浴池”外,还增添了几个单间浴缸。不想和别人挤在一起洗浴的人可以买单间澡票洗了,这让我们感到非常高兴,总算可以不让别人随便看到自己的羞处了,虽然我的乳房还没长得像模像样,屁股也并不大,那我们也不愿意让别人看了去。洗单间浴缸是要计时的,每次进去只能洗一个小时。可这难不住想洗单间的人,大家宁愿排队等着也愿意洗单间,经常要排上很长时间才能轮到自己。谁要是和卖票的人认识,违规提前进去洗了,就会遭到大家的白眼,脾气大的人还会开始和管理人员吵架,说要找她领导去告她,扣她奖金之类的。记得婚礼之前想洗洗澡,我和孩子的爸爸等了许久才洗成。
再后来,姐家盖新房时,特意设计了一个浴室,那恐怕是我们尼尔基镇的第一个私家浴室,其实那只是在隔断安装个浴缸而已,浴缸是当司机的姐夫借到外地给单位拉器材的机会买回来的。这让大家感到非常前卫,居然在家里也可以安个浴缸?这也太讲究了吧,仿佛有点资产阶级的味道。每次去大姐家洗澡,她都会事先为我烧好热水,还得赶在姐家不做饭的时间才成。回想起来,那时真给姐家添了许多麻烦。浴室就间隔在厨房旁边,姐家的厨房本身就不大,烧热水的蒸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弄得谁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很像现在的“桑拿浴”……
?现在,洗浴业如雨后春笋遍布各地,不仅有单间浴缸,更有淋浴,“桑拿浴”和“芬兰浴”。在个体经营者贴心的服务项目中,镇上原来那家趾高气扬的浴池不知何时落下了维幕。记得第一次看到私家浴池“桑拿浴”的商业广告,感觉挺暧昧,心里比较拒绝。去浴池洗澡,服务员问要“桑拿”吗?我会板着脸厉声说:“不要”。好像那是个会让人变坏的陷阱。后来听朋友说洗“桑拿”的诸般好处,才下了很大决心去“桑拿”了一下……发现不过是个不同的洗浴方式,并没我想的那么不堪入目。在汗颜的同时也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接受新事物一定得有勇气才行。
现在,无论春夏秋冬我经常会“桑拿”一下,虽不像某些人那样要全套服务(拍奶,拍蜂蜜,拍盐,按摩等)但我会雇人搓澡,心想,我方便了,南方来的搓澡工也挣到钱了,互利互惠,挺美一件事儿。
当年那片曾供我们躺卧的纯天然鹅卵石铺就的宽广江岸已然消失,修建尼尔基水库喝令江水改变了江道。我们现在所说的东江其实是尼尔基水库的溢洪道。这里不仅在夏天可供尼尔基镇人洗澡游泳,更变成了冬泳爱好者的天堂。尼尔基水库水量充沛时常泄洪,下游的水便常年不结冰,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冬泳游泳池。那些只穿短裤的冬游爱好者无所畏惧地跃入江心尽情畅游着,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围巾口罩,站在江岸悚悚地发着抖,眼见着他们在冰凉的波涛中尽情地嬉戏着,感觉好像是爱斯基摩人来到了自己面前,寒冷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影响。我甚至暗猜,他们会不会是曾经生活在北冰洋的白熊或海豹之类的转世人呢,为什么会这样酷爱冬泳呢?
过去,只知道达斡尔人会在冬季凿冰捕鱼,没听说过曾有前辈凿冰冬泳的。人人都说莫力达瓦人不保守,接受新鲜事物非常快。那么,这会不会是外来的运动呢?冬泳在莫力达瓦已形成了时尚,挑战着那些游泳爱好者的胆量,貌似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冬游爱好者的行列中了,我们还看到了女人的身影,他们在冰天雪地跃入江心可绝不是因为皮肤在不停地提意见了。
冬游给莫力达瓦人带来了新奇感和令人激动的理由,平静如水的边陲小镇因此而翻起了一道道兴奋的浪花,这浪花里肯定不会夹杂着我们当年在江水里褪下的皴喽。
①:“黛尼乌音”达斡尔语意为仙女。
②:“叼鱼郎”一种当地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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