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拼命地和时间赛跑,总有一种被遗弃的恐慌感。我和朋友不时说起时间,时间,时间。嗯,是的,说起时间,我就会想起那只钟表。
上学时,学校距家约10里山路。山村的凌晨,公鸡醒得早,站在院子里的任何一个部位,伸长脖子“呕呕油油”地叫鸣,就像我们十分熟悉的杨柳青年画上的那只神采飞扬的大公鸡,但我家公鸡的头顶上,没有那红光四射的太阳,因为公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太阳还在海里泡着呢。然后是狗吠了,驴叫了,还能听见村子里谁家的大门开启时发出的“吱吱”声。若是日暖花开时节,有个我们通常叫做“天明鸟儿”的,比公鸡起得还要早,躲在院外稠密的树枝间,“吱----啾啾啾”地唱着,声音清脆绵长,笛子一般好听。这些,都是我们早晨起床的报时器。
事实上,这些物候还是误事。比如,天阴的时候,公鸡的自然钟就会失灵,“天明鸟”也会偷懒。再比如,月亮特别亮的夜晚,昏睡的大公鸡突然醒来,一看整个世界通明透亮,以为应该报时,便鸣叫了起来,一只叫了,全村的公鸡就都叫了。山村的月光,也最能迷惑人的感觉。天还没有亮,却看见晨曦从门缝透了进来,在黑暗的屋子里,划着些水纹一样的印痕。这时节,母亲迷迷糊糊地惊醒了,急急地拍着我们的脑袋,叫我们起来:“快,快起来,要迟到了”。去学校的路上,月光使四周十分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狐狸在山坡上走动的声音。来到位于镇上的学校,校门还紧闭着,一副沉睡的样子。当黎明来临之前,瞬间的黑暗笼罩住我们以及小镇的时候,才知道不仅仅是来得早了,而是来得太早了。放学回家后,就瓦着个脸,生气的样子让母亲惶惶不安。
同学小灵,是我们中最先有钟表的,他的父亲在距200多公里路的一家运输车队开汽车,平时,除了能从油箱里抽出些柴油,用于点灯外,还可以在冬季来临之前,从车上卸下一些黑得发亮的大炭----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啊。他叫我们去他家看那只钟表,表摆在桌子中央,头上有两只和自行车铃铛差不多大的碗子。小灵说,时间一到,它们就响,还强调说:“准时得很。”于是,我们弟兄抱怨母亲:“有个钟表不是就能按时去学校了吗?”
母亲愣了一下,说:“那得多少钱啊!”
母亲虽然这样说着,但并不叫我们弟兄失望。不久,父亲就买回了一只闹钟,是红壳子的,长方形。我们十分兴奋,便在桌子上腾出一点地方,把它摆在中央,还在它的左右各摆上一个插了塑料花儿的酒瓶子。好几个夜晚,我趴在炕上,盯着那三只镀了夜光的针,觉得是三只小虫子,互相赛跑。闹钟上面的一只鸡坚持不懈地啄食,发出“嘀哒嘀哒”的声响,好像在我的胸膛走动,竟然难以入眠。有好几个清晨,我们弟兄先于闹钟设定的时间醒来,躺在炕上,等待清脆的闹铃声响起。
我相信它一直走得很准,但别人说一直不准。一天早晨,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就我家的钟表走得准与不准,争吵了一路。小灵说:“咱们约好了是早上六时挨家叫同学们走,你却在六时过六分叫大家。”我说:“是你家的表走快了。”吵吵嚷嚷时,一些同学说我家的表不准,一些说是小灵家的钟表不准,甚至还有人说:“嘿,我家的公鸡最准了”。我心里不服,但真的怀疑我家的表走得不准。因为,当挂在墙上的广播报送“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时,我和哥哥抢着拧钟表后面的钮儿。
那天父亲回家,我正坐在屋门坎儿上写作业,朦胧听见父亲问:“这表走得怎么样?”母亲说:“走得好着呢。”我立刻扭过脖子,大声嚷:“啊?根本走不准的”。
父亲“哦”了一声。
钟表是父亲从县城买来的,那时候,他的工资才六七十元,就这个钟表花去了十六元。父亲把钟表装进帆布挎包里,骑着自行车,朝着100里以外的六盘山脚下的老家前进。一路上,他很是疲乏,但内心却很愉快。就在一个上坡的地方,一辆挂了空档的手扶拖拉机迎着父亲,冲了过来。他被挂倒了,装着新买的钟表的挎包摔到了路旁的地里。父亲爬起来,拣起挎包,掏出闹钟一看,原本走动的钟表已经不走了。他摇晃了一下,表又走了起来,并且发出了欢快的“滴哒”声,他又把表放进了包内。这次事故,摔碎了父亲的眼镜,擦伤了他的右脸颊,还有,他一直推着碰坏了的自行车回到了家里。
“表可能是摔坏了。”父亲惋惜地说。走时,他带走了这只钟表,几天后又捎了回来。但修理后的钟表仍然走得不准,它好像和人闹别扭似的,原来是慢几分钟,现在却是快几分钟。
“这也叫钟表呀?!”我们常常对钟表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母亲说:“有总比没有强吧?亏你们还念书呢。”我们便觉得理亏。几年里,就用减法校对时间。我家的表如果是十二时,那一定是十一时五十五分。
我找到工作的第二年夏天,我也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出发,赶回距县城100里的六盘山脚下的老家。半夜里,蛙鸣声或远或近,此起彼伏,恍惚在屋子里、头顶上回响。我突然想起了那只走不准的钟表,便聆听它发出的声响,但没有听到,黑暗包裹着屋子,平静得出奇。天亮后,我瞅着摆在桌上的钟表,问母亲:“没有上发条?”母亲平静地说:“不走了。已经好几年了”。
钟表的确已经不走了,但工艺品似的,仍然占着桌上的那个位置。几年后,年迈的父亲对母亲说:“这只表,修修,或许还会走的。”母亲说:“不用了,娃娃都大了,用不上了。我也闲下来了。”我脱口说:“那还不如把它扔了算了。”母亲惊诧地看着我,好像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误似的。这只钟表,母亲在收拾屋子时,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瓷器一样的暗红色釉子竟然没有脱落下一片儿,仍然泛着深沉的光芒。
前几年,我的孩子也开始上学了,我和妻子总是先于她起床,为她准备早餐,然后叫醒她,再送她出门。现在,她长大了,虽然学校距家不远,但由于她晚上躺在床上,总要背着我们偷偷看书,天亮便不能按时醒来,害得我和妻子仍要先于她醒来,冲着她的房子大喊大叫。这是我和妻子的一块心病。我对妻子说:“给孩子买只闹钟吧?”就为她购买了一只钟表,是塑料外壳的,鸭子形状。从此,每到早上六时,钟表就会在孩子的床头上叫响:“呷,呷,宝贝起床;呷,呷,宝贝起床”。
每当这时,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起老家桌子上的那只钟表。母亲那时很辛苦啊,白天在生产队劳累一天,本该在晚上好好休息,但为了能在清晨按时叫醒我们,她经常半睡半醒。这只钟表,或许,不仅仅是父亲给我和哥哥买的,可能,那也是父亲送给我的母亲的礼物——这应该是钟表至今仍然摆放在桌子上的惟一理由。
或许,大哥有大哥的理由。我曾经揣测,在他的心里,它还是新的。
炕桌的光泽依然
天还没有黑下来,院子里落下一半阳光的暗影,一半若有若无的晚霞。我和哥哥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玩猜过成百遍的猜谜游戏。这些谜语简单得几乎没有道理,但又因为简单而显得难猜。连躲在院外大榆树上的麻雀们,也对此议论纷纷。
“谜谜谜,两头细。”这是擀面杖。
“一只黑狗,朝天张口。”这是厨房顶上的烟囱。
“绿公鸡,白羽尾,亲戚来了先杀你。”这是大葱。
“一个木娃娃,亲戚来了先趴下。”这是炕桌。
在厨房做晚饭的母亲,透过窗户,就能看见我们。她听见我们又在说那些谜语,念叨说:“真该做个炕桌了”。
炕桌是用杏木做成的。我家门前有二分左右的土地,里面长了几棵槐树、榆树和杏树,因为小林子的空间还大,就从集市上买来了白杨树苗子,每隔一步栽了一棵。白杨树适应性强,容易扎根生长,春初种下去,仲夏时节,已经在直直的树干上,撒出巴掌大的灰绿色的叶子。这已经算是一片小林子了。南边的一棵桑树,树干直直的,长到碗口粗细时,被人偷了去。小林子里还有一棵樱桃树,不知是什么原因,樱桃总只有麻碗豆那么小,青青的,永远不能熟得透明。倒是那些杏树,每年春天来临时,在枝条上绽放出一团一团的白里透红的花朵。
入冬后,伐了小林子里的一棵七扭八歪的杏树,等风干后,请木匠用它做了一副犁,三只半尺高小板凳,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炕桌的桌面木料厚实,四条腿粗壮,楞角分明,母亲经常用蘸了葫麻油的布片擦拭着,桌面就逐渐泛出深重的紫光,木头的纹理也清晰可辨,显得古朴而笨拙。
家里来了亲戚或者客人,总是要劝他们上炕坐着,然后把炕桌摆到炕上去。大多数时间里,炕桌放在面柜上,好像一件陈设品,就像那只面柜一样,虽然空着,却似乎证明我们家的家具一样也不缺,或者日子过得很滋润。就连我们吃饭,也不去用它——坐在门坎儿上、屋檐下的台阶上,就可以解决吃饭问题。当然,有时,我们拿它当书桌用。弟兄仨头不时碰到一起,并且各自的书也不时掉到炕上,这样也难免发生内战。更让母亲难以忍耐的是,我们竟然在炕桌上面写字算数,母亲终于说:“当初没有它,你们咋写字呢?”便不再让我们使用炕桌。我们弟兄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老老实实地趴在炕沿边做作业。
能上炕桌的,在我的眼中,都是些美味佳肴。一天中午,我们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几位亲戚,是我母亲的娘家人。他们原本是去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为队里拉运春种的化肥,路过我们家时,想休息一会儿。母亲见多年不见的亲戚来了,显得十分高兴,连忙劝他们脱鞋上炕,并摆上了炕桌,还找出了一包“双羊”牌香烟劝他们抽,很快,屋子里就香烟弥漫。亲戚们围着炕桌抽烟喝水,母亲在厨房点火为他们做饭。半小时后,厨房里透出烙油饼和油炝浆水的香味,这些香味渗透了全部空气,在院子里弥漫、飘荡。
这时节,我背好了书包,就在大门外站着,我要去两里远的小学上学。但是,我的脚却不由我自己支配。从厨房里弥漫出来的气味,我,我们,一年中也难得遇上几次!我中了埋伏似的,不能突出香味的封锁。我是愿意做俘虏的。那些泛黄的油饼,幸福地躺在一只瓷盘子里,被母亲托着,从厨房走出走进。是的,我听到了盘子落在炕桌上的声响,听见油饼被咀嚼时发出的痛苦的喊叫。后来,我确定声响是从我的肚子和喉咙发出的,便惶惶地走进了院门,站在房檐下,期待着盘子从我眼前经过。显然,母亲并没有发觉我还在家里,当她看见我时,吃了一惊:“你咋还不去上学啊?”我盯着地面,没有言喘,但母亲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她转身走进屋子,给我拿来了一块我想要的东西。但所有的获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天,我怕老师打我的屁股,没敢去学校,第二天,因为前一天没有去学校,就更怕老师打我屁股,不敢去学校。最后,我逃学了,最后,我只好又在村学的二年级上了一年。一直到现在,亲人们说起我的时候,必然要说起这件事:“那个时候,娃娃都饿着呢。”
立在面柜上的炕桌后面,会出人意料地放着些糖果一类的东西。是一九七六年,要不就是一九七七年的除夕,时间尚早,但天阴着,快要黑下来的样子。这和往年一样,肯定会在深夜时分洒下些雪粒。两位哥哥已经提着纸糊的灯笼,在院子里放鞭炮。他们是把整串的鞭炮拆散,一只一只地放,鞭炮“啪”地响一声,我就跺一下脚——鞭炮被藏了起来,不让我放,我很失望和气愤。我翻遍了认为有可能藏着鞭炮的地方,后来爬到面柜上,朝炕桌后面一看,意外地发现,炕桌后面放着一袋儿水里糖和一把红枣。我便偷偷拿了几颗糖,故意在哥哥眼前摆弄。果然哥哥上当了,问:“哪来的糖?”我说:“捡的。”哥哥想吃水果糖,我就提出用鞭炮交换。
或许,哥哥早就知道这个秘密。这个大年三十儿,我们没有像往年一样等到父亲回家。往年,父亲最迟应该在年三十下午回来,糖果和父亲带来的气息,使每个除夕显得快乐无比。可父亲在这天却捎来口信说,领导临时安排他在单位值班了。这个年三十,我们比平常多了些失望。天完全黑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我和哥哥趴在炕上静静地看着母亲。煤油灯下的母亲,显得比平常沉静了许多。母亲说:“过年了。”母亲又说:“你们不高兴?年(糖果)就在炕桌背后呢。”我们等于听见了许可的号令,赤着脚跳下炕,纷纷挤到面柜前。母亲从容地从炕桌后面抓出了几袋水糖果,是那种一毛钱一包、一包十颗的水果糖。这个年因此就过得有滋有味。
如今,好多人家不用炕桌了。来了亲戚,都坐沙发上,茶几取代了炕桌。我家的这个炕桌,一直用到二OO五年。这年,老家在北边修了一排新房子,于是,来了亲戚,他们也不大上炕了,喜欢坐到沙发上。但这个炕桌,仍然摆放在面柜上,散发着紫红色的凝重的光芒。
去年带着宝贝女儿回家后,我鬼使神差地朝炕桌后面张望。这个动作让女儿莫明其妙。她好奇地问我:“爸爸,后面有什么东西?”我说:“后面有宝贝。”母亲不习惯坐沙发,她坐在炕沿上,看着我们的举动,皱纹里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或许,我的举动,让母亲找到久违了的温暖。
女儿朝炕桌的后面看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啊。”母亲笑笑说:“刚才你爸爸看了,就不灵验了。你明儿一早看吧”。
女儿的这一夜,想必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天一亮,她就去看炕桌的后面。我的母亲,想必也是在兴奋中睡到天亮的,她早早地立在面柜前。女儿从炕桌后面取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棒子,愉快地喊了一声:“耶——”
我看见,我的母亲,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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