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是中国大西南崇山峻岭之中一个小小的县份。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
2008年,两千多公里之外的上海举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展览,主题是“快城、快客”。策展者的初衷,是想在与城市化相应的经济转型、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的宏大背景下,思考城市是否能让生活更美好,城市如何让生活更美好的问题。
与此对应,在欧洲,继多年在意大利发起的慢食运动之后,发起了一场“慢城”运动。其目的,是为了回归欧洲中古世纪的生活速度,同时保留现代文明的特色。
在我眼中,天全就是一个天然的慢城。
我所写下的,便是我个人眼中的天全景象,或者说,是我在天全的生活简史。
交通旅馆是正西街乃至整个县城一个特别的存在。以前,正西街两边都是木头房子,一家紧贴着一家,屋檐连着屋檐。沿街的屋檐槛就是街边的人行道,街窄小,木头房子更显不出丝毫的空阔和大气,文化馆、井阁商场、新华书店等处的楼房相继在正西街落成之后,就更加地衬托出木头房子的低矮和陈腐来。隔几户人家的门前就栽了电线杆,线路按着户头,连着一家家的房子。
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井阁商场门前最靠近街心的电线杆,上面挂了一块黑板,写着电影院正在上映的电影和放映时间,相邻的电线杆上挂着一块白色小灯箱,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即便有灯光的映照,“交通旅馆”四个红色的字体也模模糊糊的,很难辨认得清。
电线杆就立在井阁商场与紧挨着的木头房屋的交界处,灯箱上描画的箭头直直地指向木头房子屋檐下的门框,门框上挂着铁门扣,镶了木制门板,木板门向里开着,从没见锁上过。站在门口的屋檐槛上,轻轻一跳就能摸到木头房子的屋檐,再稍稍用点力,就能触及电线杆上的白色小灯箱。
门即是交通旅社的入口。门内的过道穿木头房子而过,曲里拐弯地通到交通旅馆的大门,因为窄逼和视觉里光线的强弱差异,站在街面上看过去,过道是黑漆漆的,怎么也望不到头。
进入新世纪之后,以县城的发展和城市建设的需要为名,交通旅馆临街的木头房子被拆除,进出交通旅馆的大门于是豁然开朗,交通旅馆的真实面目这才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过往正西街的人们,一扭头就能瞅见交通旅馆的大门和高高的外墙。
外墙从头到脚由一色的砖块砌成,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雨淋,砖块和砖缝间的水泥灰浆显露出被风化的痕迹,颜色浅淡不一,少部分是浅淡的灰白,大部分已变成淡黑色,烟熏过似的,如若不是门楣上方一抹石灰底的墙面上写着“交通旅馆”四个红色大字,定会有人误以为那是一块旧年遗留下来的碉堡。
进得门去,你会惊奇地发现,远近闻名的交通旅馆竟然是一座四合院。院子四壁皆为三层小楼,房门皆朝里开着,门前是四面环绕的走廊。院坝右侧靠外的角上有一处悬梯(在墙缝间装上钢筋,用水泥灌注成梯步,安上扶手就成了),拾梯而上,可去到任何一层的房间;左侧靠里的角上还设有一处楼梯,楼梯以院角的立柱为中心,盘曲而上,同样可直达楼顶。一座纯粹中式的四合院,却糅杂着些许西式建筑的特色,真正是中西合璧了。
熟悉正西街的老辈人说,交通旅馆现在的楼房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早时期的交通旅馆也是木头房子,完全的集体所有制性质。天全地处西进甘孜藏区的要冲,西进东去的人到了天全,总是要歇上一脚,充分休整之后再继续前行,那些公干出差的,大多去了纯国营性质的政府招待所和后来兴建的二旅社,交通旅馆则是那些自掏腰包的旅客和卖劳力为生者不二的留宿之地。
交通旅馆后来所以改建成楼房,起因是一场突起的大火,那场大火,让交通旅馆和周围相连成片的房屋顷刻间化成了灰烬。派出所的档案袋里,现在还存留着关于那场大火的调查记录,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是谁在故意纵火,也没有确切证据表明猛烈的火势最初起自哪里、怎么引起的,总之,那场代价沉重的大火就是一桩悬案,也可以说它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天灾。派出所的档案袋里同时还留存着其他一些有关交通旅馆的记录,被询问人不外乎是外地流窜来天全的扒手、嫖娼被捉的乡下民工、平常以餐馆服务员为身份掩护的娼妓、身背腊肉或鸡鸭牛羊的小偷……这些人,也基本就是那个时期交通旅馆的主要客源。每被捉一次,被捉的本性难移的那些人从此转移了阵地,从正西街上销声匿迹,更多的人因为残存的羞耻心和周围随时可能降临的道德攻击,让他们望而却步,少则三五月,或者一年半载,甚或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交通旅馆的院坝里;派出所每到交通旅馆出一次警,逮住的也基本都是新面孔,从未在档案记录里出现过的,当年办案的警察至今都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
后来就市场经济了,首先受此冲击的是政府招待所和二旅社,政府招待所是干干脆脆地被取消,二旅社则被改了个名字,摇身一变,成了私体性质的天全宾馆,倒是交通旅馆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其实质也随之由“集体”转成了“个体”。
变化最大的是入住的旅客。这时候,稍稍有些经济实力的人到了天全,就都去了天全宾馆或其他一些后来兴建起来的大大小小的酒店,和交通旅馆相比,那些地方无疑更亮堂更显品味,也更符合旅客们有钱人的身份,但价格却也是水涨船高的,去那些地方入住的人倒不在意这个,他们都是些过路客,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即便是豪掷千金,也是他们乐于为之的。而那些准备较长时间在天全立足又无经济后盾的人,好些就选择了交通旅馆,这里是不够气派但价格便宜,每人每天十块,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着的,房间里的一切用具尽管老旧但都是刚刚用肥皂洗过的,而且不管你入住一天、一月还是一年,或者更久,都是每天一换的。了解情况的、听了解情况的人介绍的、以前不了解情况住过一次后就记住了的,但凡进了天全县城,就都径直来到正西街,跨进了交通旅馆的大门,如此一来,交通旅馆里常住的,绝大部分都是回头客,共同在一个大门里进出,彼此见了面,都觉得相熟,后来就真的熟悉了,没事的时候,就不免三三两两地搬来小凳,坐在交通旅馆的院子里或者走廊间,喝着茶、抽着烟、天南海北地聊天,不知道详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哪家的兄弟或者父子在开家庭会议呢。
交通旅馆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以后,人们便编了一句顺口溜:吃东风,住交通。顺口溜流传很广,上了些年纪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交通即是交通旅社的简称,而东风则是位于东大街上一家的餐馆,所卖尽皆本地口味的家常吃食,全名东风食堂。两个地方相距不远,从交通旅馆出来,过旧县城十字街口,不几步就到了。
我从未作为旅客进到交通旅馆里去过,东风食堂倒是光顾过几次的,食堂上桌的食物无不满盘满碗的,口味也很地道,价格却和外面相差无几。最早时期的东风食堂也是临街的木头房子,后来也改建成了楼房,但食堂的生意并没有因此变得红火,后来干脆就关门歇业,从食客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与之齐名的交通旅馆却是一直坚持了下来,时间对于交通旅馆似乎是慢的,或者也可以说,是交通旅馆让时间放慢了前进的脚步,它仿佛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正西街乃至整个县城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而交通旅馆,除了外墙上渐渐加深的斑驳痕迹和院坝里不断变换的人影,院坝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入住的价格依然是多年前定下的,每天十块,不管你住多久,也不管你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客。
交通旅馆现在的管理者(不知道是否就是老板本人或者老板家属)是一位年轻妇人,着粉红的连衣裙,身材高挑,长发披肩。我问她:“你就没想过变化一下吗?”她很肯定地摇摇头,有些答非所问:“不会!”我接着好奇地问:“你就不担心有一天开不下去?”年轻妇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是而非地回答:“谁知道呢。”她的话,像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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