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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的酒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9593
草白

  沽酒

  从前,祖父和父亲都在的时候,家里很有一些饮者之家的气氛。这事确然的例证是我每日黄昏必要捧个两斤半装的雪碧瓶去村里小卖部舀酒。我舀的是黄酒。我们那把黄酒叫老酒。老酒装在酒瓮里,上门压着沙袋子,沙袋子一拎,盖子一掀,那股味道便冲撞而出,与店里残留的酒味汇合,又带了油盐酱醋,瓜子花生的气味,被我吸进鼻里,有一种满满当当的物质感。

  老酒出瓮,经过漏斗的指引,汩汩注入塑料瓶里。瓶内棕褐色的液体一点点上升,升到离瓶口两三公分处,再滴了几滴,漏斗取走,滴声戛然而止。每次都是到固定处而止,精确得好似它们是同一瓶酒。依依不舍地旋上瓶盖,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酒味,由刚刚入瓶的那一些酒沫子散发而出的气味,异常好闻。我还小,不能饮酒,可我喜欢闻酒味,是温温的炉火刚刚冷却的味道,也是食物充裕者家中碗橱里散发的味道,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世上所有的气味都是不可取代的。比如桂花的香,栀子花的香,姜花的香,全是不一样的香。用语言说不清楚,用鼻子却可以马上闻清楚。每次去小店沽酒,顺便闻闻那出瓮的酒香,是额外的获益,以至抱着酒瓶子步出小店,我还在低头探鼻闻嗅着什么,如此投入。身后忽然有人大叫,喂,小孩,瓶子漏了,快看!急急地去摸瓶底,没有漏下一滴啊,又把瓶子倒过来拿到眼前看,直到身后传来一片哄笑,才知被骗了,脚下步子飞快,头也不回。这些人哪,实在无聊得不行,下次再这样骗可不会信了。可下次的下次,当有人在身后那样叫着,估计还是会去摸摸瓶底子,其实是故意的,故意引人哄笑,当他们在我身后笑的时候,我自己也笑了。

  童年里,差不多每个黄昏都要走一遍沽酒的路,家里饮酒者有祖父、父亲,母亲和祖母也能喝一点。晚餐是饮酒时间,每个人碗里的酒量都是固定的,喝完就没了。没有人醉酒,发酒疯,干些酒气熏天的事。那时,整个村子里都很少这样的事。

  下雪天,我也要去沽酒。

  路面很滑,就怕摔跤,酒瓶子失手甩至马路边的沟渠里,那就麻烦了——可这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无数次想过被摔的场景,连细节都想到了——酒瓶子漏了,那深褐色的液体慢慢渗进土壤里,抢救已经来不及,只趴在地上孜孜地闻着,酒香扑鼻,心焦如炭——在想象中发生的事,延宕至梦里,竟比真实中发生的还要深切,还要焦虑。

  如果不计后果的话,我渴望打碎一次酒瓶子,哪怕只为了闻闻它的香气,老酒渗进泥土里的气味,我还没有闻过——这多少有点强迫症了。

  在沽酒的路上,走了很多年。我看见柿子树穿过人家的屋顶,在屋顶之上开花,结果,熟透,坠落。一个女孩在穿马路时被撞断一条腿。那年夏天,一辆装水蜜桃的车子抛锚在路边,有人爬到车斗上递了只桃子给我。这些沽酒路上发生的事,在过去很多年后,还会一点点浮上我的脑海。就像老酒瓶子里因为晃动而浮上的白沫子。

  后来,家里喝酒的人渐渐少了。父亲走了,祖父瘫在床上好些年。瘫痪之人无力饮酒,酒是需要人的气力去消化。而母亲自此患了胃疾,早已滴酒不沾。祖母偶尔会温半碗酒,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独自小酌。除了咸鲞咸鱼,根本没有像样的过酒菜。

  再也不用去小店沽酒了。家里的酒是整坛的,也有漏斗和引酒装置,用来招待客人的,可半年也喝不完一坛。后来,祖母决定每日晚餐小酌半碗,母亲对此颇为高兴,毕竟家里还有人饮酒,这个家还在勉力维持着。一开始,祖母总说那么一大坛怎么喝得光,可没过多久,那一坛子酒却悄悄见了底。祖母酒量渐长,好像祖父和父亲的酒全被她一个人喝光了。

  烫酒

  高温可使食物的气味慢慢走出来。老酒更是如此,烫一烫,酒气就自己跑出来了。特别是冬天的晚上,外面黑灯瞎火,屋子里的灯也亮不到哪里去。老酒的芳香开始在阴影憧憧的屋子里欢乐地横冲直撞。劳动了一天的筋骨一旦捕捉到这香味,马上苏醒过来,觉得饿了,渴了,活过来了,迫切地朝这酒味扑去。

  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祖母在喂柴。油锅的爆炒声,火苗的轰轰声,木柴的断裂声,它们在这屋子里异常美妙地交织在一块,给人可以触摸的、近在咫尺的期待,这些声响的背后是可让肚腹暖饱的食物,当然还有酒。

  老酒已经在灶上温着了,隔着水,那铝锅在沸水里被冲撞着,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外面一圈已经沸了,里面深褐的液体仍是安然不动。烫一烫就好,烫过头,是要破坏酒气的。

  祖父在做什么?父亲又在做什么?这两个男人劳作了一天,此刻心安理得地歇上了,翘着二郎腿,等着,狗一样闻嗅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多余的话是没有的,那要等到上了酒桌再说。

  已经饿到不能再饿了,酒香又如此诱人,干瘪的胃囊一缩一缩的,好像那是个填之不尽的黑洞。什么东西只要往里面一倒,转眼就被吸个干净。待上了桌,一拿筷子,照例是先俯下头,口唇先在那酒碗边沿碰一碰,啜一啜,如幼鹿饮水,试探性地舔上一舔。待试了酒温,才敢往肚子里灌。菜还未下肚,酒已经喝上了。这叫开胃酒。只觉得一股暖烘烘的气流由口入喉,直流入食道胃囊,酒液在那黑咕隆咚的地方慢慢活动流淌开了,一路播撒着暖气香气酒气,如电流般流遍全身,瞬时,身体暖了,香了,醉了,回来了,属于自己了——真是舒畅极了。

  热水烫了酒,而酒狠狠地把倦怠不堪的身体,也烫了一回。

  饮酒

  在乡村,饮者大都为男子,三杯两盏,一小碗而已。酒是用来长力气的,酗酒则显得豪奢,谁家的日子能阔绰到一杯接一杯地饮?不是家家都有酒喝,有些人家根本不舍得喝。隔壁爷爷因为要存钱给儿子造房娶媳妇,一分钱掰两半花,烟不抽,酒也不喝,不停地做活却没有酒喝,这让他的力气很快耗尽。隔壁爷爷去世前,他们给他沽了许多酒来,可他只能闻着酒味,已经一滴也喝不下了。

  祖母说这位爷爷真可怜,想喝酒的时候没酒喝,自己把自己节省死……他甚至还比不上我家的一头牛。村人对过分节俭的人,总是瞧不起。再说牛。农事最忙的时候,牛也会做脱了力,赖在田里,双腿跪地,可怜巴巴,蛮蛮叫着,就是起不来。那天祖父赶牛回家,说要给牛也喝酒长力气,这让我觉得诧异,连牛也要饮酒啊,酒量行吗?会不会喝醉?他们在酒里打了鸡蛋,或许是一个,或许是两个,搅拌成鸡蛋酒,深褐色的液体里浮着一朵朵淡黄的鸡蛋花。趁着夜色,他们端着打了鸡蛋的酒去牛圈里喂牛。牛如饮水一样饮酒,还是怕醉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我并不知晓,只知牛在饮完酒后的第二日,又如常出工,待完工回来,又有鸡蛋酒可喝了。endprint

  牛大概也是高兴的。在吃草之余,还有老酒可饮。另外,牛喜欢闻酒味么?

  酒是辛苦日子里,对牛和人精神与体力的双重补偿。女人在农忙和节日的时候,也被允许饮点小酒。母亲每次在喝酒前,照例要皱一皱眉,饮下一小口后,嘴里发出无比夸张的“哇——”的一声叫,却是一副无比享受的样子,很快就把剩下的半碗喝光了。父亲要往母亲碗里再倒一点,母亲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喝掉。

  他们高兴了,也要让我喝上一两口。当我张嘴喊着辣死了辣死了时,他们就开心地大笑。有一年除夕夜,他们也给我倒了一小杯,我喝完后马上头晕得不行,从吃饭间到楼上卧室,都要扶墙而行,像是绕着柱子不停旋转的结果。实在太晕了,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除夕的鞭炮声在我耳边此起彼伏。我醉了,却有种异常清醒的混沌感。

  很多年后,我已经上了初中,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个女同学因失恋喝白酒醉了。她满身酒气,借酒浇愁,大概是某类言情小说看多了。第二天,没想到这个喝醉酒的女孩竟溺水死了。在这里,酒成了她最后接触的东西,是心爱之物,还是死神给她下的盅?

  有气力喝酒,却没有力气活下去——醉酒是很难受的,难道死亡就很容易?

  死亡当然是不容易的,醉酒者可能为了麻痹自己,麻痹不成,反倒更清醒了,然后选择去死?

  这世上,死亡与醉酒的事情,我又能知道多少?

  有一个叫西稻的乞丐,疯疯癫癫,一路唱着跳着,来到我们村里乞讨。有一家农户给他端上一碗红糖水。西稻还未喝,就红了脸,直嚷嚷着,醉了,醉了,我喝醉啦。我们都笑了,笑他连红茶水也能把自己弄醉。

  一个人如果有一颗易醉必醉之心,还有什么能难倒他?即使乞丐,面对老酒,也有一颗尚显丰饶完整的心,说醉就醉的。

  无酒

  很长一段时间,家中无酒。那只油腻肮脏的酒瓶里的棕褐色液体只用来烹饪,烹煮鱼虾的时候浇上一浇,去腥气的同时,又溅出一股酒气。与烫酒时氤氲出的气息完全不同。酒是流动的火辣辣的液体,需要一些欢快的气氛才便于它的流淌。

  而此时家里的气氛是黑色的,是死的。父亲已过世,祖父半瘫在床上,祖母常年在阁楼上念经,母亲则为了活命四处奔波。家中无人饮酒,自然也没有酗酒之人。没有暴力,没有酒气,只有黑暗和死寂。

  没有酒。没有酒香。没有满屋子盈盈然的笑。

  有时,连烹饪用的酒瓶子都空了,倒不出一滴酒来。多久没去小店打酒了?特别是节日的时候,更怀念那湮灭的酒气,好像这是确凿曾存在于我家的某样物质,类似于椅凳、床榻这样的东西。而椅凳床榻之类,即使暗旧、破损不堪,却还有形体可循。可酒气,说没就没了。就像人的呼吸。没有了酒,连饭菜的香味都变得寡淡,节日的气息已被湮没,某种精神性的东西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被抽走了。

  酒气是屋子里的音乐,是消失后才会想起的事物。

  祭祀的酒

  有一年清明,我和母亲挑着祭品,去祖父坟前祭扫。山路走了一大半,累得气喘,母亲“呀”地叫了一声,说忘记带酒了。我支吾着说那算了吧,都走那么远了,回去拿可太不方便了,爷爷肯定不会怪罪的。妹妹也说,以茶代酒,一样的。

  母亲想了想,还是说,一年就一次,你爷爷那么爱喝酒……不行的。有什么不行呢?又不是真喝,每次到最后还不是洒到土里了事。就在我们踌躇之际,母亲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路口。母亲的行动是果敢的。而我们却仍原地站着,心不在焉地张望着,无动于衷地反思着,心想着多年后祭祀的主角换了我们,未必会这样认真。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子,默不作声地过来了,神色含喜。我们忙低下头,有点窘,怯怯地走到她前面去了。内心深处的愧疚与不安如酒沫子浮浮地泛了上来。

  酒气在坟前漫溢,和在家里闻到的又是不同,可仍是香,要香到土里去,让里面躺着的人也闻到。祭祀结束了,燃了纸钱,拔了香烛,将那泥色酒盅里的黄酒一泼,一股香气忽然溅了开来,让人心头一震。满山都是杨梅树,杨梅恰是可以酿酒的,血红的杨梅酒,艳丽如残阳,让人一醉方休。

  墓地在杨梅林里,殷红的杨梅林,充满酒气的杨梅林……一生嗜酒的爷爷真是葬得其所啊。想杨梅红透的时日,漫山遍野都是如红宝石般的果子,在五月的风中酝酿着,发酵着,天地是它的坛子,多么壮观啊!

  ……那是逝者的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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