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
登州富商之女薜湘灵小姐出嫁之时,在春秋亭避雨,恰遇出嫁时的贫士之女赵守贞,因感身世凄凉赵女在轿内啼哭。薜小姐慨然以嫁妆锁麟囊隔帘相赠。几年后,薜的家乡因遭水灾与家人失散漂泊异地,沦为奴仆。偶见当年锁麟囊,觉哭泣。其女主人原是当年受囊之人赵守贞,见状,问明原由,方知薜是当年赠囊之人,改容礼敬,结为姐妹,并助薜与家人团聚。显然,这是个老掉牙的俗套故事,主题是好人有好报——简直俗得不能再俗了。然而就是这个俗得不能再俗的《锁麟囊》,却是程派的经典之作。《春秋亭》更是这个经典中的经典唱段。
像许多经典一样,《锁麟囊》也极其简单,与爱情等永恒主题《梁祝》、《西厢》等经典相比,这个经典的主题实在庸俗。而且,在许多经典中因果报应本身就是缺陷。
《春秋亭》一段,令我一个门外汉百听不厌,近于痴迷。私以为关键是程派的韵味,正如在文学中独喜欢某流派某风格一理。喜欢有时是不需要理由的。其次是其中优美的唱词,“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在剧中,像这样的唱词俯首即拾。韵味与唱词的完美结合,便产生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很多经典之成为经典,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但也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这些经典都努力做到简单并追求完美,有了这些,瑕便不足以掩瑜了。比如《锁麟囊》,其因果报应这个缺陷是无法遮蔽其作为经典的光华的。
想象的气魄
在我熟悉的戏剧经典里,有两个弱女子的力量是由神来完成的,她们是孟姜女和窦娥。
孟姜女哭长城,感天动地窦娥冤。两个弱女子以各自坚韧的力量感召天地:孟姜女悲恸欲绝,长城为之动情,崩塌数百余里;窦娥奇冤,六月飞雪,三年亢旱。这让我看到了前辈作家的想象与气魄:纯正、阔大。而我们今天多的是邪、狭,如公式一样,有女子必有床上戏,有三角,关键是还透露着淫亵。在前辈的经典里也有一个三角戏:《秦香莲》,但纯正。
现在的东西都在讲究体验生活,我们确实看到了对生活的种种细碎真实的描摹,也确实比《孟姜女》、《窦娥冤》更真实了,遗憾的是,也缺少了大感动——比如古代经典里那种让我们内心掠过一阵阵暴风雨的感动。我们的真实接近的是琐碎,更近于小家子气,它更逼近了庸俗本身。
我们现在所关注的心灵,是从个人的、个体的生命体验开始,然而也止于此,已经远离了集体,远离了共同的生命体验。心灵或者灵魂是神圣的,无论个体还是集体。然而个体体验的小是无法完成终极关怀的,也使得我们不再有大的气魄。福建作家罗唐生曾说,现在的作家少有野心或者少有倾心于大悲悯大情怀之作。
心灵的神圣因缺乏大的关怀而趋向庸俗。是的,我们已经没有了那种开阔的眼界与奇瑰的想象。我们的内心已经小得多了,已经小得无法想象孟姜女哭倒长城和窦娥冤动天地六月飞雪、亢旱三年了。我们以为那些事情太遥远、太阔大,实在是有意思。还是回过头来看看古代弱女子的力量吧,她们至今仍让我们今天缺乏想象与气魄的作家们目瞪口呆。
关公战秦琼
听《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侯宝林老先生的一个经典名段。
韩复榘家有钱,他老爹过生日,请了戏班子去他家唱堂会。戏班子唱的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韩复榘的老爹不懂戏,听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问,关云长哪里人?山西人。山西人跑我们山东来干什么?愕然……为嘛不让山东的英雄上来?比如济南府的好汉秦琼秦叔宝,让他们对打。——不会。不会?不会也得唱,不唱就别走,关起你们来,不给饭吃,饿三天。没办法,戏班子只好让唱,唱刘备的改唱秦叔宝。镪——镪——就这样,汉将关云长就与唐将秦叔宝战在了一处。这就是相声中的经典段子——《关公战秦琼》。
每每听侯老先生这个段子的录音,总觉得在有趣的后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抓挠着观众,后来细一想——原来侯先生在这个段子后面藏着韩复榘的老爹这个人物。这个段子关键不在有趣味,其最成功之处是塑造了韩复榘的老爹这个人物:庸俗、好笑,而且还十分可爱。原以为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说经典的事情,看来是错了。《关公战秦琼》后面藏着的韩复榘的老爹这个人物毫不逊色于世界文学画廊中的任何一个经典形象。
韩老头子是个戏盲,爱附庸风雅,自己还以为不一般,觉得戏班子唱得不合自己的意思,于是就按自己的意思指点,让戏班子按自己的意思唱关公战秦琼,这实在是霸道,让人哭笑不得。他的强行改编倒也有些故事新编的意思,也很有气魄。说起故事新编,早就有人在做,比如鲁迅就有一本小说就叫《故事新编》,那本书有些冷,严肃,一点也没有新编的意思,所以归到历史小说中了。韩老头子点的关公战秦琼,最后因漏洞百出战不下去了,也草草收场,所以依旧不失严肃的一面,所以也就有了幽默。这是当下的故事新编无法比的——无趣做有趣,恶俗做幽默。
大师就是大师,侯宝林大师把一个小小的相声段子做成了经典,还塑造了经典形象。这是油滑与恶俗的拉面条式的新编、戏说无法望其项背的。
样板戏的生命力
样板戏至今仍受广大戏迷欢迎,并且还要继续流传下去,这或许是后来的一些批评家们所未能料到的。
激情饱满,斗志昂扬,语言典范,样板戏至少具有这样几个特点。看来,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从一个艺人的角度插手京剧艺术,搞起了样板戏,从现在看,至少不是一件坏事情,甚至还是一件好事情。
艺术自有其规律在,至少有时候艺术与人品是毫不搭界的,比如提的那个德艺双馨,实在是一件难事,有那种境界的艺术家也是凤毛麟角。两个亡国之君李煜与赵佶,一个是写诗词的好手,“一江春水向东流”已成为千古名句,一个以“瘦金体”在书界自成一格。大奸臣蔡京也是书界圣手。人品与艺术本身相去甚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某一天写这一个时期的文学史或者戏剧史时,不知这一段如何写,是人重要,还是艺术重要。关键是作者怎么看了,是看人,还是看艺术。如果摆脱不了先入为主,是写不好的,或者说是不客观的。那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就在那里,你怎么写。大节即亏,小节何益,有人这么说。但外国人说: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还是外国人说得好,人家没有先入为主。难道大节没有了,小节就也没有了么。这似乎扯远了,但如果是先入为主的话,我们的文学史或艺术史上,就会失去了许多华彩的篇章。endprint
艺术的真理是什么———用自身的生命力去说话。比如样板戏,那个始发端者早已经作古,且臭名昭著,但样板戏依旧为人们所喜爱,在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县城里举办的消夏文艺广场晚会上,场场有样板戏选段,唱的卖力,听的也跟着哼哼。老百姓不懂得什么高深的道理,要的就是一个有味。小院子的树阴下,竹椅子,大蒲扇,一壶茶,录音机里唱的是:同志们杀敌挂了花,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这也叫有派,你信不。
梁祝化蝶
一对漂亮的彩蝶,翩翩于花丛的样子,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梁祝。它们确实是完美爱情的化身啊,看着它们相互追逐着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的样子,我羡慕地惊叹着。而梁祝,只能是理想爱情的化身。
化蝶,不是梁祝的唯一结局,但却是最好的结局,至今,仍令我们津津乐道。悲剧?喜剧?
其实,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只能算是一场初恋。这场爱情失败的原因在于世俗力量的强大,而这个故事成功的原因就在于它充分考虑了世俗的力量,之后,它又把世俗抛开了,这样,作为艺术,它终于成功了。这是爱情的理想主义。它好在止于当止,止的令人惊叹。
我们的经典大多有这样的特点:干净、简单,但绝不俗,这个故事也不例外。看马兰与黄新得两先生的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时,有时会觉得,这故事不是发生在人间的,但有时也会想,这大约说的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那次刻骨铭心的不成功的初恋,这个故事把那两个形象完美地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之后,便戛然而止了。对于几乎不可能的人生大事,采取这样的解释,真是惊心动魄。这个形象的完美是永恒的,就象西方的那个维纳斯,我们除了惊叹之外,依旧还是惊叹。庸俗的现代写手会这么想,同窗三载,一男一女,正值青春期,却规规矩矩,是不是变态。他们遇到这种题材,一般会想到世俗的孤男寡女在一起的那种寂寞难耐、那种自然而然的发展,一切都象是那么顺理成章。孰高孰下,显而易见。我们现在的东西,虽然戴了顶艺术的帽子,但却过于油滑而无法直抵我们的心灵。
其实,我们也不能想象梁祝真的能实现他们的爱情理想。他们能男耕女织么,他们成了夫妻还能恩恩爱爱么,关键是他们如何面对这世俗的人间烟火?在一遍遍地惊叹之余,我就对这些琐碎的事情产生了怀疑。所以,悲剧以破碎告终的遗憾,喜剧以大团圆结束的恰到好处,都是因为难以对以后的生活进行艺术的解释,否则,只有削减艺术的力量,因为以后的世俗生活便是我们过厌的人生部分。当然,也有有趣的地方,但都太煞风景,比如婚外恋,比如三角。那样的话,不知还有没有这些千古传唱的经典。这个问题,被这些经典忽略了,抑或是巧妙地避开,但却被我们当代所谓的文学一遍遍地运用。有些泛滥成灾的样子,一本本的,都那一个味道,好象是在领导着某种潮流。这使得我对这些现代的东西失去了信心,一想那些复杂的关系(爱情?),还不如去听听这些爱情经典,比如梁祝,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它们不只是为我们带来快感,更重要的是震撼,让你的心一遍遍地在暴风雨面前惊叹、惋惜,让你一遍遍地回味,让你无话可说。
这些,都不大可能成为现实,它们都是理想主义。其实,艺术本来就是弥补人生缺陷的。
我喜欢这些经典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它们的简单,就似那小小的蝴蝶,它们只是蝴蝶这么小小的物象,竟演绎了一场永恒的爱情经典。而有人一说蝴蝶,我往往会脱口而出:那是梁祝化蝶啊。
断桥
断桥,西湖的景致之一,京剧中就有一出以此名之。景致以戏剧名,戏剧以景致名,两相益彰。
《断桥》,这得从那个故事原型——《白蛇传》开始,这是《断桥》的电影版,极有些象聊斋里的鬼故事。一个药店的小伙计与两个美女蛇共同生活,并与其中的白蛇结婚生子。小时觉得这故事有趣,现在竟有些怀疑,这小伙计除了在药店干些打杂之外,是不会做其它生计的,这两个蛇精也不会,也不见他们做另外的什么生计,他们靠什么去糊口。大多的古典艺术都有这么一个致命的弱点,即经不起琐碎生活的拷问。而现在的许多文学,又大都紧紧抓住生活这个小辫子不放手,太多的都琐碎的俗不可耐。艺术,其实就是缓解人们现实生活的压力的,是对生活缺失或不满意的补充。若要计较这琐碎的生活,是决计产生不了什么艺术的。只要看看那些现在的文学垃圾,就明白这道理。
白蛇与许仙的爱情,原本十分美满,却又多出了法海这个降妖捉怪的老和尚。简单的故事也就复杂了。应该,法海是双重身份的,降妖捉快的法师,破坏他人家庭生活的老混蛋,但是,我们只看到了法海是破坏他人幸福生活的恶人。虽然,法海降妖捉快是为民的,但人们还是把他看成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坏蛋。其实,白蛇在许仙眼中,时而为白素贞,时而为蛇精,只有在法海眼中,才是一个蛇精。更多的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多情的白素贞。就象在我们大众的眼睛里,法海永远是一个老混蛋一样。
我们还发现,太多的古典里,都发生了人鬼未了情。其实,也就是人与物的未了情。就如这个经典里的美女蛇,其他,比如梁祝化蝶,比如聊斋中的女狐仙,比如西游记中的猴子、懒猪以及大小妖怪……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的形象。这是古代经典所留给我们的。大概这些都成了绝唱。在这些古典面前,我们剩下的只有惊叹而已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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