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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里网外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9304
唐宝洪

  

  沿江路从东边到西边是十里路,从西边到东边也是十里路,我行着,行着,烦闷得真想长出翅膀飞上天空找外星人聊天。

  夜幕降临,沿江路上那富丽堂皇的红颜茶座,宛如一位珠光宝气的靓妹顾盼飞眸,挂起大红灯笼,招徕街上的行人。我走得累了,最终抵不过茶楼那朦朦胧胧的诱惑,便把自己的躯壳搬了进去。下班前,网友“阳违阴奉”约我晚上在红颜茶座见面。

  镜球灯飞速旋转,那些血红色、奶黄色、乳白色、深蓝色、淡紫色的光束,似一只只受惊的小兔,蹭来跳去,似乎想寻觅一个藏身之窟,又似一片片彩云,纷纷扬扬地飘逸着,时而相互交织,时而各自游弋,时而闪闪避避,窥探着音乐茶座的每一个角落,把时髦的舞裙、考究的西裤、丰隆的胸乳、飘飞的黑发、陶醉的脸孔、扭动着的丰臀、晃动着的手臂等或夸张或变形地揉合在一起,极高明地组合成一幅群魔乱舞的镜头。萨克斯忧伤郁悒地吹奏,像一个声音喑哑的离异女子,在阴雨霏霏的黯淡黄昏,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自己的泪水,一边尽量压抑着吞泣声,向最知心的友人凄楚地低诉昔日的心灵创伤。

  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我独占了一张茶几,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呛鼻的555香烟。烟圈袅袅,我极有兴致地看着烟圈盘绕,上升,直至消逝,试图从中悟出从尘世中解脱的良策。前几天,报社中层职位竞聘尘埃落定,我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555香烟的味道呛人,我依然旁若无人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整个身子都被烟雾吞没,几乎闷得喘不过气来。世人皆乐颠颠独我苦戚戚,这世道真叫人莫名其妙。

  我最终掐灭了烟头。我从桌上抬起昏昏沉沉的头,没精打采地看着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对面三米开外的桌上已坐着一位少女。她手里把玩着桔红色高脚杯,总有意无意地朝我笑。

  莫非是“阳违阴奉”?

  我提起精神,假装若无其事地打量起对面桌上的少女来。她黑发披肩,金色耳环闪烁,丰腴的脸露出神秘莫测的笑,一袭无袖低领柔姿纱巾薄如蝉翼,使她秀美的颈及白皙浑圆的臂一露无遗,那半透明的胸罩使她那丰满的乳房影影绰绰,宛如浩瀚夜空中那半明半昧欲圆未圆的月亮,极富诱惑。我在观赏这艺术品的同时,忍不住偷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下流好色之嫌。

  看着,看着,我觉得这少女似乎与我有一面之交,却又记不清在哪儿见过她,更不知晓她的芳名。就在我搜肠刮肚地追忆琐碎的往事时,她微微昂起头,又冲我微笑了一下,我双唇略颤,也浅浅地笑了。她挺自然地微微颔首,十指交叉地接在一起。我心领神会,断定约我见面的人肯定是她,然而我还是端坐不动,并把脸转向别处,偶尔向对方投去一瞥。

  “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面。”我先开了口。

  “是呀。”对方显然高兴起来,道:“三年前,我们在省城见过面。”对方这么一提醒,我模模糊糊地记起当时与她见面的情景来:我到邮局寄稿件,快走近邮局的大门时,一眼瞥见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汉子从没有熄火的摩托车的后座上溜下来,抡起手中的公文包敲打一个刚走出邮局的少女的脑袋,少女猝不及防,但还是下意识地紧紧把挎包护在胸部,男的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去夺少女的挎包,路人都以为是对小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在一旁看热闹。少女张口欲喊,男的猛地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的嘴角上淌出了血丝,身子趔趄起来,我看不过去,奔上前去,拽住男人挥起的拳头,同样戴着墨镜的摩托车司机跑上前,着实地擂了我胸部一下,威吓道:“兄弟,少管闲事!”几乎与此同时,少女尖叫起来:“抢劫啦!报警呀!”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两个戴墨镜的男人仓惶地坐上摩托,加大油门,我想记下摩托车车牌号,发现牌号被遮盖了。少女心有余悸,捂住大幅度起伏的胸部,感激地望着我,还没有开口言谢,我冲她笑了笑,立即转身离去。因为我已经听到旁边有人在用手机给报社记者提供报料线索,我不想在媒体面前露脸,不想让那些不急于报警却急于拿提供报料酬金的人得逞,更不愿劫匪日后找我的麻烦,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三年了,我一直想亲口向你说声谢谢!”她凝眸注视着我,说。

  “你怎么能肯定三年前的那个人就是我呢?”我饶有兴致地问。

  “是上帝告诉我的。”她调皮地眨眼。

  “想不到我们真的还能重逢。”我哑然失笑,道。

  “是呀。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大名了吧!”她莞尔一笑,道。她的笑容使她的脸庞灿烂生辉,鲜嫩无比。

  “这还用我告诉你吗?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出我并知道我的名字?”我问道。

  “好吧,我告诉你。我今年毕业后就分配到本市电视台文艺部。我报到之前,文艺部搞了几辑”文艺家风采“专栏,其中的一辑是关于你的,你在电视屏幕上一出现,我就惊讶得喊出声来:“原来是你!找到了!找到了!”

  “哎,我还不知道贵小姐的芳名呢?”

  “不告诉你。”她俏皮地逗我。

  就这么短短的一句,使我觉得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大为缩短,彼此都亲近了许多,宛如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无拘无束地攀谈起来。

  “有空到我家走走。”她写给我一个地址,道。说毕,她姗姗向茶色玻璃门走去。在门口,她蓦然回首,撂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又甩了甩瀑布似的黑发,轻盈而去。

  这次见面,“阳违阴奉”在我的脑中烙下了极深极美好的印象。我对她的好感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浓,正如田野的禾苗受了阳光甘露的沐浴润泽而节节拔长。闲愁正苦的时候,她的音容笑貌往往会猝不及防地闪现在我的眼前。我曾自诩为佛门半个弟子,能淡泊金钱、名誉、地位、女色,并推崇独身主义,如今,我真担心自已是不是迷恋上她了。

  一个星期六上午,鬼使神差般,我叩开了“阳违阴奉”的家门。

  她娴熟地烫杯热壶,茶是好茶,乃有“绿叶红镶边,七泡有余香”美誉的茶中珍品铁观音。我们一边品茶,一边惬意地、海阔天空地侃了起来。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躯晃了起来,我条件反射似地站了起来,惶怵地叫了一声:“高社长,您好!”endprint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找我有事吗?有事到我办公室去说。”高社长是我们报社的一把手,对我印象一直很不好,对我抱有偏见和怨恨,他一见我竟呆在他家里,就很不客气地要撵我走。

  “爸”,别撵他,他就是我多次向你提起的那个人。”

  “哪个人?什么人?”高社长迷惑地望着女儿,忽然之间又恍然大悟,以稍缓和的语气说道:“哦,哦,我记起来了。”

  “爸,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呀!”

  “那当然。”高社长冷冷地说,眼角掠过一丝鄙夷的神情。高社长以已之心度我之腹,准以为我是来讨谢的,他微微闭眼,挺不耐烦地摆弄腔势,道:“说吧,你需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

  高社长睁开眼睛,脸上的肌肉略微悚了一下,便又恢复原先那种冷漠、轻蔑的表情。

  “高社长,打搅了,很抱歉。”我站起身来,怏怏不乐的,接着我又和“阳违阴奉”打招呼,她执意想送,我飞似地逃逸下楼,在楼外数十米之外,我停下身子,回首一望,,看见她站在阳台上,静静地凝望着我。我向她挥了挥手,失魂落魄地远去。

  不久,报社里便传开了一些针对我的闲言。

  “有人想娶高社长的女儿,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也真是,太一厢情愿。”

  “是呀,人家既有文凭,又有相貌,门第好,怎么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酸家伙呢?”

  “他这个人平素就狂妄自负,不可一世,自以为能发几篇臭屎小说就高人一等,哼,现在摇笔杆子的,算什么老几?”

  “对呀,文学不是敲门砖。如今,若靠稿费吃饭,爬格子动物还不都饿得四脚朝天?”

  “依我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神经病?”

  种种讥诮、挖苦、嫉妒、误解劈头盖脑地向我包抄而来,激怒了生性执拗桀傲的我。我请了一个礼拜的事假,孤身一人前往深圳,去一家广告公司接受面试。

  从深圳返回的第二天,我依旧去单位上班。单位里的人大都神色诡秘的睥睨着我,我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埋头干我份内的工作。忽然,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电话那端骤然传来一句不容推却的邀请:“今晚七点红颜茶座见!”对方说毕,立即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我周身寒彻。

  我口里衔着一根烟,硬着头皮,迈着碎乱的步子,用沉重的双腿将我怅惘的心思连同单薄的躯壳搬进了明灼灼亮晶晶的玻璃圆转门,搬进了乐声如潮、吊灯挤眼、空调爽人的音乐茶座。

  茶座里的人不多,我一眼就瞥见“阳违阴奉”坐在上次坐过的那张茶桌旁。她显然也看见我向她走来,用无言的微笑把我拽回一个甜甜的、酸酸的记忆中。我慌乱了一瞬,很快就镇静下来,坦然地迎着她深情的目光踱了过去,泰然自若地坐在她的对面。

  我朝柜台上打了个手势,一位裹着深黑色西服套裙的女侍应轻盈地飘了过来,递给我两杯煮好的咖啡。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双手把玩着杯子,说“这里空气不好,你别让我被动吸烟,好吗?”

  “我知道,吸烟有损身体健康。”我逗趣回应,“我还知道,台湾的烟每盒烟壳上都提醒吸烟者吸烟会导致性功能障碍。”

  “既然如此,把烟戒了吧。”

  “谈何容易,再说,我可以戒色,但不想戒烟。”

  她摇头苦笑,默坐良久,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和我爸争论了好几回,每次都搞得很别扭?”

  “是为了我吗?”我单刀直入,问。她睫毛睞了两下,又保持了十分钟的缄默,才黯然神伤地说:“你呀,为什么要显得与众不同?又何苦要和我爸作对呢?”

  我又点燃一支烟,优哉游哉地吸了一口,将绷紧的脸色慢慢换成和颜悦色,反问:“我什么地方与众不同?我什么时候和你爸作对过?”

  “还想狡辩。”她幽怨地嗔了我一眼,全身略向前倾,以不满的口吻说:“你这个人,读书读昏了头,凡事都以为你正确,世上也似乎只有你一个人头脑清醒、一尘不染,其余的人在你眼中,要么是白痴,要么是行尸走肉,要么是恶魔。你呀,太过于幻想,太过于偏激,愤世嫉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何苦呢?”她说着说着,眼角溢出了一滴苦楚的泪水,皎美的脸庞更显得绯红,鼻息也短促起来。我接着她的话,不无哀伤不无悲怆地表白:“也许爬格子的人大都有个性,也就是你所说的与众不同。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这个人的生命中潜藏着太深的悲剧意识,以悲天怜人或无可奈何的心情去看待和面对社会,每当看到人类中阴暗的生活场景,要么作消极的抗争,要么作失之偏颇的愤世嫉俗,常怀着佛学禅意,去解释生命中和生活中的罪孽。我活得很矛盾很累,一方面我仿效受苦受难的耶稣,试图以精卫填海的方式去拯救人类日益沉沦的心灵,另一方面又恶毒地诅咒我看不惯的一切,企求来一场大地震,将一切有价值的和一切无价值的都毁灭。”

  “你,真教人不可思议。”她抹去眼角的泪滴,惊愕地看着我,悻恼地说,“怪不得你常和我爸唱对台戏。 阳奉阴违,你干不来,那你能否来个阳、违、阴、奉?”

  “阳、违、阴、奉?”我如坠云雾。

  “嗯。别忘了,这是我的网名。”

  我猛地醒悟过来,欢畅地站起来,伸手握了她的手,道:“高见,你太有才哦!”她淡然一笑,回握了我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阳违阴奉”的再三邀请和鼓气下,我又一次去她家,拜访令我头痛的高社长。

  出乎意料之外,高社长热情地款待了我。饭后,他邀我进入他的卧室,与我单独进行面对面的长谈。“阳违阴奉”轻轻地推门进来,将一盘削好的苹果轻轻地放在桌上,又轻轻地走出门去,临关门时,她回过头来,向我递来关切的、深情的一瞥。从这关切的、深情的一瞥中,我捕捉到了她内心的忧虑。

  高社长脸色一沉,道:“官场,官场,贪恋的人把它看作天堂,看破的人把它看作炼狱。大凡为官者,须具备两个条件:心肝要黑,脸皮要厚。我在官场混了多年,心肝是比没当官前黑了,脸皮也厚得多了。大部分当官的惯于阳奉阴违,我却擅长阳违阴奉。对于大权在掌之人,我表面上和他唱些无关紧要的反调,暗中却为他出谋划策推波助澜甚至冲锋陷阵,使他不把我当作奴才而当作干才。凡是需要付出艰辛劳动的事,我表面上与公众的利益相悖逆,而去迎合某些人的口味,实际上我又尽最大的努力去减少不正之风所造成的祸害,而勤勤恳恳地把事做好。这样当官,真累,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得起国旗、党旗和自己的良心。小钟,假如你在将来做了官,请记住这四个字:阳违阴奉。”

  我认认真真地听着,并咀嚼着高社长的话,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三个月后,我被任命为报社专题部副主任,出乎“阳违阴奉”和她爸的意料之外,我辞去了报社了职务,到北京当起了一名“京漂”。 报社上下一片惊愕,各种揣测云起云消。个中究竟,想必“阳违阴奉”和她爸都清楚:仕途是网,关系是网,情缘是网,如果高社长是一张网,如果“阳违阴奉”也是一张网,我都不愿自投罗网,我,更愿意活在网外的世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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