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南京城还保持着老城朴素的风貌。在周围那些摩天大楼建成之前,城中心的鼓楼看上去还像一座比较高的建筑。那时,我在长江油运公司当一名水手。船到栖霞山锚地,我便乘交通车进城,与我最要好的朋友,已经上调机关的曹志高登上鼓楼玩耍。从鼓楼下来,已是晚饭时分,我们来到不远处的“胜利”西餐厅,享用了一顿西式风味的小吃。
记得那时候南京城里霓虹灯还不是太多。西餐厅的门开得很小,门上方墙壁上有白色霓虹灯管弯出的英文,很是别致。当时整个南京的街市上,除了这间“胜利”西餐厅,好像没见过第二个经营西餐的饭店。我和曹志高觊觎这家餐厅很久了,想要尝尝西餐的味道,这天终于奢侈了一回。
当时,我们只有二十出头的年龄。曹志高虽然身份地位提高了,进入公司团委当了干事,可是少了油轮津贴和伙食补助,论收入还没有我这个水手高。所以这顿饭理当由我来请。曹志高善于处事,情商很高,他说我们不要讲排场,吃西式大餐,就点两份快餐小吃好了。这是符合我们经济状况的一个建议,于是我们在那个非常豪华的地方,没花太多的钱就体验了一把“开洋荤”的滋味。
坐在铺着台布的西餐桌前,我们俩都不自觉地把腰杆挺直了。那时候,我们见惯的饭桌都是油腻腻脏糊糊的,陡然见到如此雪白厚实的台布,感觉自己像个人物似的,有一种虚荣心受到抬举的满足。记得点餐后,那位脖子里扎着绿蝴蝶结的青年侍者送上来两个方形的不锈钢托盘,托盘里盛着我们的食物。有几块羊角状的法式小面包,有一小盅土豆泥,还有一份鸡汤。那份鸡汤用一个高腰的小磁盅盛着,上面加了一个圆顶的青花磁盖。揭开盖子,看见鸡汤上面漂了一层绿豌豆。鸡汤的鲜、豌豆的嫩,真是难得品尝的美味。当我回味这些细节的时候,却发现它竟是中餐的风味。说白了,我们吃了一顿形式上的西餐,到头来觉得最好吃的还是名义上当成西餐、事实上属于中餐的内容。只是就餐的形式有所不同。我和曹志高一人一份,各用各的,这种不同于中餐,不再是大家往一个盘子里伸筷子的用餐方式,让我们觉得新鲜。
我和曹志高从河校毕业,分配在同一条船上干了两年之久。他因为人缘好,受到重用。如今老朋友见面,自是有聊不完的话题。站在生活的河滩上,我们像两只抓鱼的小熊,每一种尝试都是崭新的。这顿饭与其说吃了什么,不如说见识了一种风景。结账时,曹志高微笑地听任我来付账,也没有跟我客套。这一点尤其令我高兴。
吃过这顿简餐,我们决定逛逛南京街头的夜市。走出西餐厅的时候还是残阳如血,一抹斜阳辉映在绿色的梧桐树叶间,从鼓楼走到新街口,再走到夫子庙,眼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路上的街灯刚刚开启时,好像害羞的新娘不敢睁眼瞧人似的发出微红的光芒,不太亮。等到天完全黑透,它们又好像越跑劲头越足的运动员似的大放光明,让人体会到华灯初上的感觉了。
走到夫子庙,已是夜晚八、九点钟。这里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有许多杂货铺子,有说书场,还有大门紧闭的孔庙。孔庙为什么建在这样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口?令人费解。转而一想,恍然大悟:并非孔庙要找热闹去处,而是人们对孔庙趋之若鹜。而这地名之所以叫做夫子庙,就因为这里有一座孔庙嘛!
沿秦淮河摆着很多小吃摊点。最多的还是卖鸭血汤的。我们在胜利西餐厅本来就没有放开肚皮吃,走到这里不知不觉就饿了。鸭血汤摊子上雪亮的汽灯发出诱人的强光,似乎在朝我们招手。曹志高看了我一眼,把头朝那方向一歪,动作潇洒得很。于是,我们就走到一个鸭血汤摊子跟前。
卖鸭血汤的小摊贩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显而易见是一对夫妻。男的个头矮锉,尚不及女人高,让人联想到武大郎之类的。但那女人却不比潘金莲,不漂亮也不风骚,只是帮着丈夫洗碗、配料,由那矮锉的丈夫将鸭血汤碗端到客人的面前去。如果不细瞧,你很难看出这副摊子原来是由一只板车变化出来的,摊子上的全部家什摊开来一大堆,生意打佯时可以收收叠叠一车拉走。
摊位有限,一次仅容得下几位客人就坐,却是一拨接一拨,生意好得出奇。我和曹志高看见一对青年男女起身离去,正好填补了他们的空位。曹志高对这里的环境显然很熟,他高声叫道:
“老板,来两碗鸭血汤,多放鸭肠。”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飘着葱花香味的鸭血汤端了上来。鸭血红旺鲜嫩,滑而不腻,到嘴里只一抿就碎裂出一股清香。鸭肠薄而韧结,嚼在嘴里很有劲道。我还是头一回知道鸭血汤里是放有鸭肠的,于是对曹志高的那一句“多放鸭肠”佩服得很。
在摊位的内档,一个年可八、九岁的小女生伏在汽灯下的小凳子上写作业。这时候站起身来,指着台案上的一摞烧饼说:
“爸爸,我要吃烧饼!”
“干巴巴、冷兮兮的,有什么吃头啊!”女人说。
“吃吧,吃吧,难不成我们连吃都不给她吃?”男人说。
“你妈个头!她是你生的,不是我生的啊?”女人骂道,举起手里的勺子做出要打男人的架势。
男人嘻嘻笑着,头一缩,双手可笑地举过肩膀,好像一只举起前爪的青蛙。女人终于没有真打。骂声虽然高,原来却是一场爱的竞赛,也许可以算做打情骂俏吧?女儿迅速地瞥了他们一眼,眉头一挤,鼻端缩上去,皱成一只小猫睨视老鼠的样子,然后大模大样地拿起一块烧饼举到嘴边咬了一口。鸭血摊上的气氛又恢复了宁静与平和。
这平凡的一幕令我感动。他们的日子无疑是窘迫拮据的。但是,无论多少艰辛与坎坷都在这充满亲情的笑骂中融化了、熨平了。
鸭血汤摊子旁,紧挨着一个馄饨摊子。红旺的炉火映红了包馄饨的老妈子柿饼状的脸。这时,走过来一男一女,好像是一对在校的大学生,男生说:“要不,我们吃碗……?”
女生说:“好呢。”
两人在白案板边坐下,不一会儿工夫,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两人争着付钱。老妈子作为难状,不知收谁的钱才好,左一眼右一眼,其实是贪看这两位模样可爱。我发现曹志高也在偷眼打量他俩,流露出羡慕神色。
男生说:“哪有叫女孩子掏钱的道理。”
女生说:“我偏要,为什么就不能?”
老妈子说:“先吃着,先吃着。先吃后付钱。”
吃着馄饨,两人非常有意思地讨论付账的问题。男生说:“这样吧,我们打一个赌,谁赢了谁付钱。”女生说:“我同意,那么——赌什么呢?”男生略做思考,忽然说:“有了,我赌你一定不能舔到你自己的鼻子。”
女生说:“哈,这有何难?我赢定了,你可不许耍赖哟!”
男生说:“一言为定。”
女生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够啊,够啊,就是够不着。
哈哈,男生看见她那乖巧的模样,高兴得手舞足蹈。女生忽然发现上当了,说:“好哇,原来你在逗我。”举起一双拳头在他的背上一阵猛擂。
卖馄饨的老妈子在一旁不由地笑出声来。
我和曹志高也笑了,却有几分酸溜溜的感觉滑过心头。唉,我们这些自称水和尚的水手,什么时候也能有如此这般的幸福呢?
吃完鸭血汤,我们乘16路公交车返回下关。这时候已经11点多了,好在16路是通宵车。曹志高的宿舍在水关桥,此时回宿舍恐怕闹醒了室友,他说他在办公室有一张行军床,可以供我俩过夜。于是,我们便在盐仓桥下车,走到公司新建的12层黄褐色的大楼里去。
办公室果然有一张可以折叠的行军床和一套被褥。我们把它们摊在墙与办公桌之间,一个人背靠墙,另一个人背靠办公桌,脚抵脚,半坐半躺地裹在一个被筒里,继续聊天。这使我想起我们上船不久,有一回我感冒了,曹志高给我拎来一桶热水,我们两人一起烫脚的情景。他向我传授了一句他们家乡的格言:“富人吃药,穷人烫脚”。那里面包含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社会透视。
曹志高这天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公司要开拓国际航运业务,打算筹组出海船员,问我想不想去?虽然出海的寂寞和孤独更甚于内河,但是能到更远的地方去,去看更多的风景,令我的心像鸟儿振翅那般鼓荡了一下。人在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想见识,什么都想尝试,我想我是一定要报名的。
这么穷聊了一阵子,睡意袭来,我便带着对老朋友的情谊,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我梦见自己吧嗒了一下嘴唇,仿佛在回味那两顿小吃的滋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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