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地站在村庄的背后,十二月冷冷的阳光洒在对面的山坡上,一种真实的遥不可及,但白花花的石头还是很耀人眼。
眼前的那片果树林泛着凝重的黑紫色,像是用画笔蘸着浓浓的墨汁,向那里轻轻一泼。有浓重,有飞白,却无规则,极像一处泼在宣纸上的墨,甚或是一片飘在山坡上的浮云。然而令人感到无比绝望的仍是那些孤立无援断断续续的城墙和孤堡,我说的是长城,是延绵在山脚下望也望不到头的土长城。
正午的风不断地吹过山野,吹瘦了那些独自兀立的烽火台,直把那一座座山峰吹成一副副瘦骨嶙峋的骨架。我和那些孤立的土堆进行了长久的对视,我想找到是什么样的外力使得这些长城被拦腰截断,变成断断续续,一截一截,让那些烽火台没了依靠,孤独地在那里独守了几百年。
我的脚下是河床,河床中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有的深埋于沙土之下,多数裸露在外边。是的,这里曾经有河流过。从整个河床来看,当年的河流很大也很宽。我顺着河床一直望到对面的山坡,山坡上到处是沟壑纵横,没有规律。这些河流就是从那里流下来的,最后在我的脚下汇聚成极强的一股,冲开了那坚固的城墙。这是我的推测。
战争都没有使长城断裂,却被那水的柔情终攻克了,我感到柔情汇聚起来的力量,里面隐藏着不可阻挡的威力。而比这个更厉害的是眼泪,那是女人的眼泪,孟姜女千里寻夫,竟然哭倒了万里长城。都说女人的眼泪是一柄温柔的利器,那么孟姜女的眼泪就是那滔滔的巨浪了。明知寻夫是绝望之举,却仍要千里迢迢,矢志不渝。而那首凄美悲凉的《孟姜女》之歌,让世人见证了一个柔弱女子的内心的惊世之美和无处诉说的悲凉:
“秋季里来秋风凉,孟姜女替夫做衣裳,针线扎在蓝衫上,刺我心肝牵我肠。冬季里来哟雪花飞,孟姜女送寒衣,冰天雪地路难行,孟姜女寻夫又一年。春夏秋冬年复年,孟姜女情比长城长。”
站在长城脚下,那孟姜女挎着篮儿,头扎白巾,碎步朝这边走来。边走边用手摸着鬓角的汗水,边走边朝两边张望,很急的样子。她老远就望见了我,似乎是想上前打听一下,却又停下来,但还是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过来,眉头紧锁,杏眼圆睁,步伐逐渐加快。
而这只不过是一个幻觉,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眼前有几处人工修建的水渠,但那些沟渠分明已经破损,说明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功能。这一段长城在地图上占着很显眼的位置,走在它的上面,当年宽宽的城墙已经坍塌了很多,只剩下中间瘦瘦的一条。有的地方你需要加倍小心才能够通过,但仍然能够感觉的到它的厚重与庄严。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种苍凉的绝望之美,白雪零星地点缀在荒草之间,城墙的两边是一些杂乱的白杨,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几个村庄就一路撒落在长城脚下,每隔两里就是一个。
我们从守口堡出发,沿着残缺不全的城墙一直走到小龙王庙。
2
在小龙村村口,碰到一个村民,是位大妈,五十多岁。
得知来意后,把我们带到一户临近的人家,大妈说这家人还算干净一点,过一段时间孩子要办事了,家里有些好吃的。
主人出来迎接了,男的有四十七八岁,刚剃不久的胡子,黑黑的茬子又冒了出来,一双粗糙的大手又短又粗。女的扎着蓝色的头巾,两腮红红的泛着光,说话时露着长长的门牙,黄黄的,还有一颗金黄的假牙。
果然,这家人家还算殷实,三间砖砌的瓦房,院子里有刚刚杀过猪的血迹,从家门口一直流到大门口。院子的左边有一棵杏树,树上挂着猪下水。右边的围栏里养着几口猪,不大,一两个月的光景。旁边是鸡埘,因为是白天,鸡都在院子里觅食。一辆马车停在下房的门前,牛却拴在大门外的空地上。进门,家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地却用白色的地砖铺了,旁边是一个大灶台。家里很干净,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正面的墙上是几块大镜子,下边是一排像框,里边贴满了照片,有一些是黑白的,看来年代是有些久远了。最让人感到温暖的是那条大炕,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上面,炕上铺着大红油布,很刺眼。
女主人不断吩咐着自己的男人:没醋了,买点醋,再买点味精,把挂在西屋房梁上的肉取一块来,顺便到对面的福财家里,告诉福财到野地里烧些山药来。原来是我们中间有几个想吃烧山药了。几个女的开始帮主人做饭了,男的都没事做,在地上和院子里转悠,我和男主人去了村子里的小卖部。才发现,村子里大多都是土坯房,院墙都东倒西歪的,很破旧,拐了几个弯,便来到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是一间很破败的房子,进到里边,黑的几乎看不到所卖的物品,我要了一瓶本地二锅头,五十四度。
在村子里转悠了大半个时辰,且用下面的文字来记录一下:
小卖部的前边是一块带斜坡的空地,有水流的痕迹,中间明显形成了一道浅浅的沟,这可能就是村子的中心了。空地上唯一的村民,就是那个头绾红绸子的女子,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却总是笑。我问她是不是这个村子的,她还笑,点点头。为什么叫小龙村,我问她,她说叫小龙王庙。我看到一块牌子,钉在一棵大柳树的树干上,上面写着“砖楼——小龙王庙”的字样,原来这里也通公交车。经过询问,我得知她嫁到了两里地外的砖楼村,来住娘家,两个孩子,大儿子十四岁了,小学毕业后不上了,现在城里打工,小的才二岁。我问他村子后边的城墙是什么时候被水冲断的,她摇着头,笑着。我问她这个村子里谁的年龄最大,她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门。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来到那个院子里,一个驼背的老人正在院子里捡玉米茬子,他不停地咳嗽,好像有一个东西老是堵着他的气管。院子里已经没有院墙了,他的身后是三间很古老的房子,庙宇一般,房顶上长着茂密的荒草。我叫了几声大爷,他没有听见,只顾做着自己手里的活。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我走了出来。我走出村子,是望不到头的黄土,远处灰蒙蒙的让人好生绝望。
饭熟了,大家围坐在土炕上。炕桌上摆着一盆大烩菜,里边的内容还是很丰富的:鲜个嫩嫩的土豆,颤个嘟嘟的粉片,白个生生的豆腐,黄黄的豆芽,瘦瘦的肉片。再加上两大盘新鲜正宗原汁原味的炒鸡蛋,两大盘翠绿中带着红红血丝油汪汪的凉拌青萝卜,一大盆颜色纯正黄个津津的软糕,每人面前一杯二锅头,怎一个爽字了的。满身的疲惫早已被满头大汗所冲淡,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一处农家小院,一群徒步长城的男男女女,一桌丰盛的饭菜,冬日的暖阳下,安静得却依然令人绝望的长城,以及长城下同样安静的村庄,我该用怎样的笔墨才能描述出此时村庄的寂寞。endprint
男主人和那个叫福财的都喝的满脸通红,由于酒的度数大,我们都自觉不行,互相推让着,男主人却正来劲。他说小儿子马上要办喜事了,在城里打工呢,可比不上福财的儿子啊,别看福财两口子穷的没吃没穿,可他却供了一个名牌大学生呀。福财的女人就是把我们领进村的那个大妈,此时她正在大门外和另一个女人有说有笑。我们举杯不断和福财碰着,福财只是低着头,碰一下点一次头,碰一下点一次头。喝完酒后,他指着地上的袋子,说烧的可香哩,你们尝尝,你们尝尝。
女主人不停地吩咐我们要吃好,给每个人添着菜。中间有个插曲,我又问了男主人有关长城的事,男主人说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残缺不全,好多都断成一截一截的了。我说出了我有关长城断裂的推测,男主人不停地点着头,有道理,有道理。女主人说那是孟姜女哭倒的,男主人打断了她的话,不要瞎说,要哭那也是你哭倒的。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男主人说,你们可别笑呀,她刚从四川来那会儿,每天哭的要死。女主人说那还不是想家了吗,跑又跑不了,真是绝望透顶了,那人贩子真是可恨呀。原来女主人是从四川被贩来的,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了,男主人家里穷,弟兄六个,他排老大,花了五百元买了一个四川媳妇。那时女主人才刚刚十六岁,整天被锁在屋子里,哭的死去活来的,男主人家里弟兄六个轮流着看管,怕她寻了短见。后来不知怎的,也许是男主人对她好罢,逐渐感化了她,公安来解救,她却不走了,就留了下来,还把自己的几个妹妹也介绍到山西来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里,每隔三年五载回一趟四川老家,倒觉得四川陌生了,没想到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长城脚下寻到了自己的家。
下午四点,我们从村子里出来。男主人随同妻子,还有几个村民送我们出村,男主人不停地嘱咐我们明年再来,最好是杏熟的时候来。那个头绾红绸子的女子还在那里坐着,她居然向我们招手,我也向她招了招手。男主人说,别理她,是个疯子,男主人见我有些惊奇,说结婚时骑驴摔下来,让驴踢破了头,从此那块头皮就不长头发了,整天用绸子绾着,丑是遮了,可神志却不太清楚了。我望了望她,她依然笑着,和这冬日下午四点的阳光一样,暖烘烘的。
小龙村越来越远了,而长城却逐渐清晰了起来,像一条巨龙蜿蜒在山脚之下。
十九梁
1
我不知该如何写下十九梁的荒草,它们无处不生,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村庄。三月的阳光还有些恍惚,不那么热烈。恍惚的阳光照射在时近正午寂静的村庄,就显得更加寂寞了。
路边的荒草齐刷刷地朝着一边倒下,像野马的鬃毛被风吹拂。梁上的三月,万物还处于待发状态,虽然做好了要萌动的姿态,但仍把心思掩藏在春风里,不轻易显露哪怕一丝的气息。站在荒草的身旁,可以想象它去年的葳蕤,繁茂,甚至是恣意妄为,曾经的气势以荒草的形式凝固在黄土之上。它们的色彩是单调的,土黄和灰黄,甚或褐色。如果没有风,它们显然很安静,但风把它们拂动,让那些土黄和灰黄的色彩也变得有了灵动。
荒草紧紧地把十九梁包围着,它们深入到每一家每一户的院子里,墙头上,还有屋顶上,石头缝隙间,黄土倒塌处,都有它们生生不息的身影。它们姿态各异,横七竖八,各抒己见,不修边幅。尤其是那些爬上屋顶的荒草,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地匍匐前进,朝着一个方向倒下,它们志向坚定,团结一心,破釜沉舟,前赴后继。荒芜的院子里,荒草的身影显得凌乱不堪,东倒西歪,没有秩序,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如同丢魂一般,落魄凄迷。稠密的石头缝隙间,荒草有些七零八落,萎靡不振,仿佛命运不济,它们努力探出头来,证明自己也是这荒草中的一员,个个面色憔悴,营养不良。土坡上的荒草一丛丛,一堆堆,分门别类,品种繁多,它们占地而居,各自为政,互不侵犯,每一丛每一堆都是一个家族,偶有异族入侵,最后也被淹没在其中。也有孤独者,往往是凭着人高马大立在那里,迎风招展,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它们又高不过那些桃树杏树,竟然也有的萎缩在桃林之下,自娱自乐,也显得清净自然。
十九梁还没有完全从僵硬中苏醒过来,它的背后是时断时续的土长城。长城就横躺在山坡上,有些气喘吁吁,老态龙钟,廉颇老矣的样子。身上同样是落满荒草,荒草就像入侵的敌军,占领了长城的制高点,它们振臂高呼,摇旗呐喊,在风声中得意洋洋。城墙和它身边的田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同样的黄土,几百年前,它们的功能是不同的,城墙是防御的,田地是耕种的,一个经历着刀林剑雨,一个养育着千军万马。几百年后的今天,它们终于闲下来,成为天涯沦落人,一样的落寞,一样的破败,墙经不住风雨,坍塌了,田地没有人来耕种,荒芜了。
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十九梁的荒草将统一着装,变成绿色,它们将又一次焕发生机,继续和十九梁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而十九梁却不能再焕发自己,它在日益衰败,房子一间间倒塌,窗棂一扇扇腐朽,每户人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锈迹斑斑。它们熬不过那些草们,草每年都会重新泛绿,而且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旺,一年比一年结实。房子就不行了,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一年比一年疲沓,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丑陋。
草是十九梁最终的胜利者,人也熬不过岁月,熬不过草。想当年,村里的人们拿着镰刀把草们赶尽杀绝,草们一茬一茬被放倒,然后干枯,烧掉,或被那些牛羊吃掉。它们不敢迈进院子里半步,稍有抬头就会被人们踩倒或拔掉,活得小心翼翼,没有尊严,只有在野外才是它们的天堂,但也经不起成群的牛羊的折腾,没几年,长起来的草们就被牛羊们一根一根吃掉。现在不同了,人走了,成群的牛羊也被渐渐杀光了,只留下房屋和院落还坚守在那里,草们终于解放了,肆无忌惮地冲进院子里,爬上屋顶,钻进家里,没几年,就占领了人类的领地。
草们开始舒心地度过每一个春夏,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什么也不缺。它们唱着歌,跳着舞,手拉手,背靠背,成群结队地团结在一起,成为了十九梁的主人。
2
眼前的这个院落是十九梁最典雅的一处院落,虽然已经衰败,但当年的风韵依然令人赏心悦目。endprint
是的,人已远走,他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去继续着柴米油盐,或者,他们中有的已被这片黄土深深埋葬。但他们曾经居住的院落就在我眼前日渐颓废,古典浪漫的窗棂落满岁月的灰尘,斑驳的朱红色仍然显示着当年的富贵高雅。五间正房错落有致,中间的客厅凹进两边的厢房凸出,如蜂窝似的窗棂上,还糊着经年的白纸,留有被雨水冲刷的痕迹。门的两边是四扇落地的木窗,同样的结构,一样的颓废苍老。两边厢房的窗户都已成空洞,风自由地穿行,屋顶已经塌陷,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
院落被荒草覆盖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空隙。人走了以后,草们有了自由的空间,它们随意生长,不断地占领着院落的每个角落,它们成了这个院落的主人。院子的大门紧闭,可院墙却残缺了,有一堵墙几乎成为平地,任由风马牛自由进出。紧闭的大门,雕刻精美,门楣上是翻卷的云涛,把手是狮头,两边的砖头上雕刻着一样的花纹。那草们就高高地站在门楼顶上,居高临下,守护着大门。后院的杏树干巴巴地立在那里,围护它的院墙开了几个豁口,一块块黑色的石头裸露在阳光下。
脚下的这个院落在一个低洼处,房梁倒塌,被黄土淹没,室内墙壁上的白色还依稀可见。右手的院落也是一样的残败,黄土堆起的院墙斑斑驳驳,坑坑洼洼,一副衰老的迹象,好像还有些颤颤巍巍,风再大一些就要倾倒。路上到处是羊粪和牛粪,一颗颗一堆堆,踢在脚下随处滚动,还发着咔咔的声音。多数院落的门上贴着新春的对联,鲜艳耀眼,但门上却挂着一把铁锁。给人的印象是,虽然房屋倒塌,院落衰败,但主人还会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贴上对联,站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然后想想过去的日子,出门上锁,回头再看看,说来年再回来看你。
几声狗叫从眼前的院子里传出来,那狗和那黄土一样黄,朝着大门口一顿狂叫。接着村里的狗都叫起来,听着至少有两三只的样子,眼前那狗被一根绳子拴着,来回地跑着。狗的叫声,说明这户人家还没有搬走,但那门上却上着锁,主人的去向成了谜。一样成谜的还有上面那户人家,整个院子还算完整,大门,院墙都在,但大门挂着一把铁锁,门前那块空地上拴着一头骡子。骡子把头伸出墙头,望着我们,发着突突的声音,然后就仰天嚎叫几声。见到陌生人,它显得有些激动和兴奋,或者是像那狗一样,给主人看家,突突声意味着告诫陌生人,不要靠得太近,嚎叫声说明它会发怒。他的主人呢,这个时候还不是农忙季节,田野里荒芜一片,虽然春分已过,但冰雪还未完全融化。再说村庄里几乎无人居住了,这些牲畜的主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既然留下来,怎么会锁着大门,不见人影。那骡子见陌生人走进大门,变得异常急躁,一边嚎叫,一边用蹄子刨着地,转着圈,怒目圆睁,仿佛要挣脱那缰绳。
而总体说,十九梁的院落是颓废的,荒败的,令人恍惚的,就如同那阳光一样,让人无法真实起来。满眼的黄土,满眼的荒草,满眼的阳光,死寂的院落,破落的围墙,凌乱的石头,这就是三月正午的十九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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