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古迹里,最能代表东方特色的莫过于长城了。它以巨龙腾空的形象,诱发着我们关于豪迈雄浑壮丽的种种想象。一个人在随意的言语里提及“长城”这个词语时往往呼吸顺畅豪气上涌,如果一个平日不起眼的小人物刚从长城回来,他即刻就在众人的仰视里高出熟悉的生活和人群。
我的家乡安丘就有一座长城,它是齐长城。据说,齐长城全长618893米,横贯十八个县市区。从黄河东岸的长清县孝里镇,横跨泰沂山区,一路东进,试图把高山、大河、城镇、田野、森林纳入自己的视力范围,直至黄海西岸青岛市黄岛区,它的龙头摆脱陆地探入大海,将流水吞吐成五光十色的珍珠。安丘境内的齐长城长达46550米,每一块看似凌乱无序的石头,历经推敲和运用的过程,无一不成为凝聚力号召力超强的连词,把孤立无援的石门顶、石虎山、磨山、五龙山、紫草山、城顶山、摘药山等山峰连缀起来,共同组成一个气势恢弘的长句,一声响彻天地的长啸。
登临齐长城之上,我们会看见什么。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普遍体验:勒马长城,放缰大野,雄视四极,隐隐中,神龙昂首嘶鸣,树叶喧响,荒野在飞鸟的翅膀下苏醒,远村沉寂,让人想起神秘的古堡,模糊不清,犹如远去的历史,白雾缭绕,氤氲着悲凉中的暖意。
这是齐长城造成的视觉误差。它改变了人与大地的视角。我们一直生活在大地的中心,弯腰锄禾或者伏案工作,那是一种匍匐着的生存状态,平凡的生活如此相似,人如蚁,在大地上缓慢而艰难地爬行,而大地无边无际,个体的身影不经意之间就被一棵小草所遮蔽。齐长城仿佛大地醒目的标题,占据着最突出的位置,它横空出世,对它所依附的大地构成了俯视。每一个登临其上的人,就拥有了广阔的视角。
我曾登上五龙山齐长城俯视大地,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满山的松树针叶戟张,在秋风里旋起一阵阵松涛,把远去的鼓角铮鸣从往昔拉过来,使我获得耳中的巍巍世界。天高地迥,目光任意驰骋。田野上,玉米和它的黄马褂一起功成身退,曾经挥舞的长矛被塞进农家的锅灶,顷刻间就化作一缕缕温暖的炊烟,长矛和炊烟,大地以巧妙的物质转换表明它的立场,而亘古的土黄这一古老的意象重新作为大地的诗心而铺陈渲染。
时过境迁。在时间的这一端,遥想十九任齐王接力赛般修建长城的决心和举动,想起沾满征夫们衣裳的泥土和草梗,又迸溅成将士们的鲜血和壮烈,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新的齐王从先王那里世袭了王位,也世袭了一把手工程:作为君王形象工程,扩建长城势在必行,它貌似国家安定的需要,实则是权利膨胀的需要。从春秋的齐桓公到战国的齐宣王,历时二百六十余年,这样一场跨越时空的长跑接力,维持他们体能的是持续强大的国力和日益膨胀的野心。或许,最初的动因只是一个农夫式的灵感,齐王要筑起一道院墙,围拢着他的家业和臣民,让院墙抵挡着远来的流沙和飞尘,能确保院墙内鸡鸣犬吠的日常生活。不过,烽燧的狼烟和关隘的箭镞确立了这堵院墙的主题:进攻和防御,流血和牺牲。“乘山岭之上筑长城,东至海,西至济洲,千余里以备楚”,这是司马迁在他的巨著《史记》里所描述的齐长城,据说,它比欧洲的雅典壁垒早200年,比秦长城早400余年,被人置于“中国长城之父”和“世界壁垒之最”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如今的齐长城,表现为三种不同的形式,可作三段论。第一段,遗址保存完好,就像从时间深处伸展过来的一根缆绳,沧桑而粗壮,拽着历史的大船固执地驶入今天的航道,让今天乃至未来有了一个可靠的出处,假如历史断裂,就连我们的存在都变得可疑。第二段,城墙和战争一起消失,将士们冲杀的干戈置换成农夫们的犁铧,耕耘出温软的泥土,也掩埋了坚硬的厮杀。“长城之阳,鲁也。长城之阴,齐也”(《管子》),而今,曾经的长城以南是一片青青麦苗,长城以北是一片麦苗青青,长城两边都是我的故乡。第三段,今人的仿制创举,水泥的痕迹清晰可见,就连阳光走在上面,也显得轻浮而光鲜。如此拙劣的复制,就像一段文白混杂且语法错误的句子,把古人搞得晕头转向,不知到哪里去;今人则无所适从,不知从哪里来。从第一段到第三段,语意被转换,就能暗示齐长城的来路与去处吗?倘如是,我宁愿它是一堆残破的石头,掩隐在杂草乱枝之中,依然存留着往日的温度。
低矮的城墙。裸露的石头。这些活在时间里的物事仿佛在撤退,使我得以看见2500年前的时光。裸露的石头刚被一双粗粝的大手安放在这里,尖锐的棱角上还沾着青草的汁液,先它而至的石头即刻挽起它的臂膀,结成攻守同盟。低矮的城墙因此获得向上的力量,就像烽火,在狼粪和柴草的簇拥下,越升越高。高山砌石,平地土筑。石墙和钜防顽强挺立着,显现出千年不倒的信心和勇气,即使只有一堆石头也负隅顽抗,抵挡着千年以后水泥狼群的侵袭。卡夫卡用小说的方式对中国长城的建造进行了瑰丽的想象,他认为长城是分段而筑的,一些泥水匠和民工五年建造五百米,五年是一个人的大限,责任和信心的限度,五百米则是人的体能所能支撑的极限。五年不挪移,他们就会怀疑这宏大工程的可信度,就会消极怠工,甚至揭竿起义。五年等于五百米吗?时间和空间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微妙的换算关系?五年五百米了,这些人经过短暂的欢呼或者暂时的赋闲,身体得到喘息,内心重拾信念,又欢畅地奔赴新的五年五百米。齐长城就是分段建造的:先西筑,防御鲁晋诸国;再东建,以备楚;后中段,东西联成一气。
在一块动荡的土地上,为政者如何聚沙成塔,确实不是一件易事。经历了家国变乱和他乡流亡的齐桓公,内心的渴望一定比任何人都强烈。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像种树固沙筑堤障水一样,沿国境线修一道围墙,阻挡墙外的飞沙走石,也呵护墙内的人做一个春秋大梦。齐长城,它是君王伸出的一只手臂,挽四海九州于自己的臂弯。齐长城在视觉上的不断延伸,也怂恿着齐桓公内心的欲望扩张。他需要一个更为广阔的存在,与他的专制霸权相呼应,他希望烽火燃起,三军用命,拼将十万头颅血,赢得一寸土地回。齐桓公站在长城之上,我想,他是否在通过长城的永恒来获取齐国霸业的恒久,他以长城改变了大地的结构,是否会带来政治格局的变化。延长齐长城五百米,就等于齐国霸业再加固五年吗?齐桓公的数学法则,是否已跨越不同的衡度单位而实现了大一统?
显然,齐长城的绵延千里和依山而建的高耸突兀给齐王们带来了视觉上的误差,给登临者的眺望预备了盲区。周边纵横开阔,让人心潮澎湃;远处混沌一片,诱人想探个究竟。当君王消灭这个盲区之时,那里已是血光迸溅。齐长城把一个人托举到高处的同时,也虚化了他,使得他成为长城之上的一抹飞尘一粒流沙。卡夫卡说,造得并不连贯的长城“非但不能起防御作用,这一建筑物本身就存在着经常性的危险”,他言说的是秦长城。历史就像长城的缺口一样布满了伤口,即使打上现代水泥的绷带,也无法愈合。教科书告诉我,众人告诉我,齐长城是古代劳动人民勤劳与智慧的结晶,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这座军事巨防所弥散着的血腥气息,它是专制主义霸权主义的产物,是个人权力欲望的外在表现形式,“除了战争,城墙没有任何其他含义。……长城的位置,标定着中央集权者的欲望的最大值”(祝勇《凤凰:草鞋下的故乡》)。孟姜女的千古绝唱,可以无人去听,或者重大节日之时去侧耳一下人文一下,以显示听者悲天忧民的情怀,齐长城却必须修建,只有它的延伸和矗立,才能贯通大齐的气脉。
狼烟熄,炊烟起。齐长城以文化遗产和旅游景观的双重身份存在着。烽火台成为观景台,前敌指挥官变身体育教员。当年戈矛林立的古战场,已是树林阴翳,鸟声婉转。五龙山齐长城的滚木擂石今犹在,它们只是一些有点另类的木头石头,作为冷兵器时代的军事装备,它们的杀伤力远远不如一辆酒气冲天的汽车,甚至一些以奶粉的名义出现的三聚氰胺。齐长城,是一条坚韧的历史之根,营养着今天的繁茂枝叶。作为一个闯入当下生活的历史老人,他发苍苍视茫茫齿牙动摇说话含混不清,我们能否听懂他的语言?能否认同他的生活方式?这是历史带给我们的一个问题。
现实中,有一些人对残破的石头感到焦灼不安,他们渴望点石成金,让齐长城这位老人返老还童,成为时髦的年轻人,把头发染成飘飘红旗或者滚滚黄河,这种做法无疑是在围剿历史,篡改历史的真相。如果有一天,我们的世界被涂改得面目全非,那么,我们就把自己整成外星人了,来路已截断,去处不可知,我们被自己孤立,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的境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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