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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营的冬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053
李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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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还在想,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他乡当故乡,然后再那里相安若素。

  我在那个小院子里住了将近一年,虽然简陋,虽然破旧,但是它容纳了我。我就像一阵风,突然在那个院落止步。堂弟在凌晨四点的睡眼朦胧里帮我打开门,只有15平米的小屋子,一张床占去了三分之二,门打开又占去了剩余面积的一半,我俩站在地上交谈,然后将简单的行李放在床下。

  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我穿着半袖短裤在凌晨4点的屋子里依然因为太热难以入眠,一扇很小的窗户将视野敞亮的放射出去,我们住的是三楼,窗户临着一条5米宽的小巷,对面是另一栋同样的三层小楼,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边还伸出一根天线,和一件已经晾干的短袖。

  这是我对这个陌生城市的所有印象。从走进曲折的小巷,爬上逼仄陡峭的楼梯,再到走进那间堂弟的小屋,我一眼就看穿了我以后一段时间内在这里的生活。我俩躺在占去房屋面积三分之二的那张床上,谈论着这个城市的一切,在我的好奇心还没有完全降温的时候,堂弟却沉沉的睡了过去,他第二天还要去饭店上班,他上班的地方离我们住的地方要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他的自行车就停在楼下的院子里。你也得买一辆自行车,这是堂弟睡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第二天堂弟没有去上班,他每个月都有三天的轮休,他给饭店的厨师长打了电话,然后我俩开始去寻找未来我要工作的地方。我带着地图,比对着每一个建筑物,出门向北,顺着民族东路一直到钢铁大街,再到民族西路,我俩就像两个虔诚的旅行者,虽然知道具体的方向,但是总是走着最笨拙的线路,借着地图和询问路人,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我日后将进进出出的地方,六层楼,大门朝北。我回过头看来时的道路,这将是我日后上班经常走的一条路,多么遥远。

  我就这样站在报社大楼前,一边看着大楼一边给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文昌打电话,他比我先到这个单位,他已经在这里开始了职业生涯。他骑着一辆二六自行车摇摇晃晃赶到单位门前,我俩站在楼下说话,他说自己住的地方离单位挺近,骑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们三个站在路边笑个不停。

  也就是在第一次走进这栋楼,只上过初中的堂弟对我感慨,大学生上班的地方就是好,有坐的地方,还有自己的办公电脑,而他们每天在酒店的厨房里,都是站着的,站着洗菜,站着配菜,站着炒菜,关键是地上不干净,经常有积水,所以每天上班都要穿一双皮鞋,这样才能不至于每天像站在水里一样。

  那时候我还在骄傲,自己能有一个归宿,能够飘到这里,在很大的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幸福。至少在堂弟眼里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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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赵家营就这样落了脚,和我堂弟一个屋,白天我们都在上班,晚上在巷子口的一家兰州牛肉拉面馆吃碗面,但是却怎么也吃不出兰州的味道,后来我决定自己做饭。其实决定自己做饭之前,还因为我与堂弟在这个小巷子里,一顿饭吃了60元。那是我来的第二天,我们从单位报完到回家后,堂弟说要给我接风,于是我俩在巷子里的一个小饭馆吃饭,当时饭馆里除了一位老板和一位厨师再没有别人,电视上好像正播着一部电视剧,我们点了两个菜,西红柿炒鸡蛋和过油肉土豆片,两个米饭,60多,这让我吃了一惊,在学校一个炒菜十几元,到这里翻了倍。吃完后我连连喊贵,堂弟却说这里的物价就是这样,没有必要大惊小怪,那时候他每个月的工资是1800元。

  堂弟原来就买了电饭锅,锅碗瓢盆也都一应俱全,于是我决定自己做饭。从院子里出去,一出巷子就是赵家营西门,这是一条繁华的村中路,每天这里都堵车,但是每天总有车辆愿意在这个巷子里挤一挤,练一练车技。就在这条村中路上,排列着一应俱全的商业店铺,从柴米油盐到药店、宾馆、台球厅、网吧,你能想象得到的消费,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到。我就在离我最近的那家商店兼蔬菜店买菜,土豆、菠菜、西红柿、圆白菜,还有半成品的面条或者面片,这些都是我拿手的烩面片所需的原料。

  可是我做不出家乡的味道。我尝尝水没有问题,蔬菜也没有问题,那就是调料的问题。于是在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往附近的大型超市里跑,希望能够买到那种半成品的调料,花椒大料姜粉混合在一起的,使用起来方便,而且味道也鲜,不用担心胡椒放多了或者姜粉放少了,一把撒进去全有了。但是没有,这是到现在都让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这种在河南地区和西北地区常见的调料,却在内蒙古中西部见不到,不但这种调料找不见,就连正宗的川味火锅底料也找不见,满大街的是涮羊肉的调料,可是那时候哪能涮得起羊肉,一月奢侈几回,做一个大盘鸡就不错了,而大盘鸡需要的就是川味火锅料。

  买回菜来,一个小电炒锅,我蹲在地上,把门打开,窗户打开,就开始做起饭来,因为我们的房子正对着楼梯口,不断有其他租客上来或者下去,这里就像一个敞篷厨房,谁都可以参观,有人上来时朝我笑笑,我也睁开被有眼熏得流泪的眼睛,尴尬的朝他们笑笑。最让我得意的一次是,一对情侣在上楼时看到我在做饭,女的立马来了一句,要是你也会做饭,或许我妈就会放心很多。就那句话,让我那段咸淡不宜的饭菜顿时可口起来。那一刻我也觉得,作为一个浑身充满着调料味的家长里短的男人,其实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可很多的时候,还是自己面对自己。一个脆弱的自己站在面前,需要强大的自己去说服他,去安慰他,这些直面自己的孤独,没有人能够给你分担,需要自己去咀嚼。那段不咸不淡的日子,真是让人难熬。文昌说慢慢你就习惯了,实际上慢慢我真就习惯了。饭菜寡淡无味,买上一袋榨菜就着吃,没有川味调料,买上麻辣烫底料照样可以做大盘鸡。

  ?做不出一顿可口的饭菜,这样清汤寡水的生活,让自己始终独立于这个村子的琐碎之外,我像一个背着铺盖的旅行者,随时准备出发,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可是我没有找到另外一种生活,只能放下行李,把平淡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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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赵家营村,我花50元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每天骑行半个小时去单位上班,然后再骑半个小时回家。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是在路上,工作的工具也是自行车,最夸张的一天我骑行近百公里。骑着自行车的时候,世界就是真实的,就是可以掌控的,我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找到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小区和单位,也写出了一篇篇的新闻报道。endprint

  我怕的是放下自行车的那些时间,我做好了饭,自己吃完,给堂弟留下,然后在屋子里坐坐,趴在窗台上看看楼下,听隔壁的情侣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时候大声争吵的声音,楼下房东家小孩的哭闹声,巷子里有时候突然响起的急促的脚步声。有一天我甚至看见,隔着一条巷子的对面楼的某一扇窗户背后,有一双眼睛也在向我这里看着,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生,这个窗户很多时候都是拉着窗帘,她那天看我的时候拉开了一半,后来一位男子也到窗边,也向我投来了目光,后来他们一起消失在窗帘背后。

  我下楼,隔壁就是一片适宜散步的超宽人行道,还有供热公司的前院,每天晚上这里都有附近的市民来乘凉,也有一些小孩在这里练习轮滑。我坐在一边,看一个男人笨拙的教孩子滑轮滑,小孩子背着双手,一副老大人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我是个闲人,和他们一样坐在这里乘凉,他们一眼就能看透我,这个看似无所事事的人,不是为了吹这夏夜的凉风。

  这是生活给我留下的空隙,我没有内容来填充,我给家里打电话,我给大学的老师打电话,后来我给文昌打电话,你过来吧,咱俩喝啤酒。他骑着二六自行车从这个城市的西南部赶过来,我俩在赵家营集合,门口的小卖部有冰镇的雪鹿啤酒,两块五一瓶,刚开始我俩骂着,黄河啤酒一瓶才两块,每人两瓶啤酒,就着一袋花生米,就着他乡的月色和嘈杂的人声,我俩一边喝着,一边回忆起大学时候喝啤酒的好处来。更多的时候,我在东北面的出租屋里,他在西南面的出租屋里,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些生活的空隙带来的痛楚。

  我们有时候也决意要用另外一些东西填补这些无处不在的空隙。比如说又一次我俩在经过一处商业街时,看到一处自助烧烤饭店,每位45元,啤酒免费畅饮,我俩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向往。走吧,我先说的话,他停下自行车,我俩便徜徉在烧烤店氤氲的带着肉香味的烟味中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免费的啤酒不是雪鹿啤酒,而是不知哪里产的钟楼啤酒,更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本着吃烧烤的,结果还有部分海鲜,就是那天晚上,我吃了三碗多的田螺,螺壳摆了半桌子。

  后来我俩一直在讨论,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几瓶啤酒,我的记忆中是每人喝了8瓶,他则坚持认为每人喝了10瓶。但是我们有共同记忆的,是另一个同样的夜晚,我们每人喝了13瓶啤酒,然后骑着自行车各自回家,在出租屋外面的小巷子口,我停下自行车,开始不停的呕吐,那一场呕吐,估计让整个赵家营村都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我要靠这些痛楚,来填补生活中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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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了冬天就会好些。在冬天到来之前,我和堂弟将三楼的出租屋调换到了一楼,虽然没有了阳光,但是至少每天不用爬楼梯,喝了酒也不怕踩空楼梯发生危险。其实我们更多的是想,一楼暖气可能会更优越一点,我们实在没有勇气去考验小锅炉的水压。实际上,一楼确实是比三楼优越的,每天下班的时候,屋子里至少是有些温度的,吃完饭躺倒在床上,温度再低也没有关系,第二天窗户上挂再多的冰凌那是后话了。

  那个冬天,我和堂弟开始频繁的去打台球,有时候也把文昌叫过来,一小时10元钱,是在一个三层楼的地下层里,屋里灯光晦暗,白天一半都是关门的,下午六点才开始开门营业,一块荧光招牌在夜晚的商业街上并不显眼,但是我们总是能够准确找到这个位置。老板是一位年轻的男子,堂弟说,在赵家营能开台球厅的人都不简单,都是混社会的。我与这位老板也没有过多的接触,每次去打台球,他总是要和气的问候一句,过来了。走的时候,又要说一句,下次过来啊。打了一个冬天的台球,他不知道我叫什么,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人真是神奇的动物。

  此外,我与小商店兼蔬菜店的被称为二虎的两口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起初我们买啤酒喝的那家小商店老板是东北人,他家只有日杂百货,没有蔬菜水果。所以我便要到对面的二虎家超市买菜,很多时候买菜顺带着就买了生活用品,这位东北老板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这样的行为大抵在他心里是脚踩两只船的,用在女人身上估计就成了“烂货”之类的称呼。后来我拿着日渐多起来的雪鹿啤酒瓶去换酒,当时一个啤酒瓶是可以换5毛钱的,也就是说5个啤酒瓶可以换一瓶啤酒,这位东北大叔让我去对面的二虎家超市,于是我真去了对面的二虎家,而且从此以后买一根针也要去二虎家。东北老板见了我更是眼皮都不抬了。后来我想,在这样一个世俗的小村里生活,如果不能世俗下去,那是没有办法立足的,所以我在后来原谅了那个东北老板,只是直到我离开,我没有从他那里买过任何东西。

  二虎是本地人,媳妇是山西人,两个人都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卖菜还能算错帐,但是好在他们那里的都是回头客,没有人多拿他们几块钱,所以在算错帐的时候,总是会有善意的提醒。

  让我侧目的是二虎媳妇敏锐的嗅觉,几乎延伸到了这个小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刚开始她并不知道我的职业,每天我去买菜总是要给我普及一些当天发生在巷子里的家长里短,某某家的租客被公安局带走了,哪个今天在巷子口被人打了,某某家的小卖铺被人偷走东西了,这些都尽收她的眼底。有一次她提供的资料竟然成为我的一条新闻的线索来源。后来她知道了我是记者,更愿意给我说一些新鲜事,有一次她甚至知道了我们所租住的院子里发生的一起盗窃,当天晚上我就在房子里睡着,没有任何察觉,第二天她却知道了这个消息,真是让我诧异不已。

  那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二虎媳妇在给我称菜的档口说,住在赵家营村的小姐们都回家了,我们的生意不好做了,过完年才能好点。二虎媳妇说,你别看那些小姐,出手都挺大方,我们每天凌晨1点多才关门,那时候她们才刚下班,买零食手可大呢。唉,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这样丝毫没有承接的转弯,让我有点招架不住。或许在她的眼里,要么小姐和我们一样值得尊敬,不应该被异化,要么我和小姐们一样辛苦,都属于挣钱不容易的主儿。其实估计在她的眼里,更多的想法是,我和小姐们都一样,都是能够给她带来经济效益的。

  在我离开赵家营之后,我还因为采访路过,去过一次二虎的小商店,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杂乱的商品陈列,找个商品二虎问媳妇,媳妇问二虎。离开时我不好意思,买了一瓶康师傅绿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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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最无聊的一天,徒步在赵家营村里纵横相间的各条小巷子都走了一遍,在四周的柏油马路中间,赵家营村安静的存在着。每一条巷子都好像是独立的,又好像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相互之间印证着什么,又相互倾诉着什么。为了掩饰我的无聊,我手里提了一双皮鞋,那是我在这个村子里一条巷子里的服装店买的,68元,穿了三个星期就开胶了,原本我想拿给老板的,后来还是没有拉下脸皮。于是我提着这双开胶的皮鞋,想在这个村子里看看,到底有没有修鞋的人。

  村子东西纵横的第二条紧邻村委会的主干道,就有几位修鞋的老人,修鞋的似乎都是老人。我把鞋交给一位正在忙着缝鞋的老大爷,他停下手中的活,用粗糙的手摸了摸鞋子的质地,头也不抬来了一句:30元的鞋,缝啥啊,扔了得了。拿着鞋去找人维修,却被人这样添堵,最终我还是坚持,并将这双鞋的价格提高到了120元,最后花了12元钱,老人绕着两只鞋将鞋帮子全部缝上了。穿起来就像母亲手纳的鞋底一样,但是这个却在鞋帮上,回家之前我就将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这个村子到底有多大,到底有多少横竖的道路,修鞋只是我的一个借口,是骗自己出来的一个理由而已。

  快过年的时候,对门的一家,老人去世了,巷子口搭起了灵棚,堂弟就在灵棚还没有撤掉的一个晚上去火车站坐车,我送他到火车站,然后打车回家,巷子里已然没有一个人了,但是哀乐还在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灵棚中间老人的头像让我身上一阵阵发麻。我掏出钥匙心想着赶紧开门进去,但是越紧张越打不开门,这扇门的锁子本来就不怎么好使,一紧张更加完蛋,我瞅了一眼灵棚,感觉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全身的寒毛瞬间都竖起来。好在胡乱折腾了几分钟,大门还是打开了,我全身却像水浇了一样。

  让我下定决心离开赵家营的,还有另外一场遭遇。有一天晚上同事聚会,夜宿同事家,第二天一大早有采访任务,于是打车匆匆赶回家,准备带纸笔等采访设备。我顺着小巷子一路小跑,冲到出租屋门前的那条小巷子里,第一个院子门口的时候,一个手提长刀的男子蹲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胸口,看到我奔跑过来,一下子站起来,胸口的血直往下滴。生在农村,生性懦弱,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已然脚步开始跌跌撞撞起来,好在对方看到我并不是追他的人,这才又蹲下身来,我连忙绕过去,打开院子大门。躺倒床上的时候,心依然在嗓子眼边悬着,过了半个小时,看到有租客出门,我这才出去,这时候只能看到地上的一滩鲜血,之前的提刀男子早已不见了去向。

  这个世俗的小巷子,着实是有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因素,从三天两头辖区派出所公安局前来检查租住人员身份证就可见一斑。而我自觉得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安放自己流浪的心。

  于是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之后,第二年的4月份,大地已经开始解冻,春寒依然料峭的时候,我卷起行李,叫来了一辆三轮车,和同事搬到了另一个小区。走之前,房东大妈热情的帮我收拾东西,拿走不用的家什,算清结余的电费水费,然后在院子的大门写上了房屋出租的信息。

  二虎媳妇在商店门外,正好看见我收拾行李离开,远远扯着嗓门向我打招呼,小伙子要搬呀,以后过来呀。

  其实我算了算,我就是在赵家营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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