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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艾草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191
甘典江

  在某种意义上,农历中的24节气,不是被虫声和鸟语所唤醒,就是被草木标示出来。“清明插柳,端午悬艾”。这句谚语提示:柳树发芽之后,艾草也就紧随其后,要去拜访民间了。

  我敬畏汉字,以为这个世界的一切表象和秘密,都可以对应到相应的汉字上。比如,这颗“艾”字,字从艹,从乂(ài),乂亦声。“乂”意为“治理,安定”,“艹”与“乂”联合起来表示“一种用于治疗并使人安定的草本植物”。其实,“艾”,就是一种野草,一种菊科野蒿。从这里出发,人间最美好的对象,比如美色和爱情,都可借此隐喻。可举例证:《诗经·采葛》中“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桃花扇》中“积得些金帛,娶了些娇艾。”

  我没有亲自去采过艾草。三十多年来,一直蛰居在县城,一座湘黔相邻的边城。城的周围,都被翠绿的山坡环拥。每到端午前几天,逢至赶集,都会现出许多身穿褐色衣服的农夫农妇,或是挑着担子,或是背着竹篓,往县城涌来,他们担的背的,全是碧绿的艾草和菖蒲。于是,许多未翻忘翻农历的居民,才猛地醒悟:久违的节日,又回来了。

  就这样,居民们掏出几角或一块钱,便把一束艾草和菖蒲拎回了家。大街小巷,到处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清香,把一座县城,熏得飘飘然起来。

  母亲从农贸市场返回,从背篓取出一大堆东西,最让我和弟妹高兴的,就是好多的艾叶粑。母亲说,艾草和菖蒲是药,又可以避邪,当成门神护家。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母亲就是一个赤脚医生。她经历坎坷,本是出身乡村,六十年代初中毕业,被招到贵阳做建筑工,后因结婚,便跟父亲回到天柱县城,铺路修桥,一边在街道办学裁缝,辛苦异常。到八十年代,她被推荐去学习,当赤脚医生,在合作医疗站上班,一边给人抓药打针,一边给猪治病。那时候,对于一般的家庭而言,猪,就是最大的一笔财富。我亲眼见到,母亲钻进猪圈去打针,猪凶得又叫又咬,好不危险。

  在我们吃艾叶粑的时候,母亲又把一些艾草和菖蒲放进灶上的大锅子去煮,要我们洗这药水澡,一年到头才没灾没病。我注意到,母亲买了很多的艾草,她说,它也叫牛尾蒿,这草药有很多用处,到夏天拿来烧,可以驱蚊子,喝点艾草汤,还能够打下肚子里的蛔虫。出鼻血,把草嚼烂去塞鼻孔,可以止血。那时,我经常出鼻血,被叫成沙鼻子。顿时,我对这艾草好奇起来:它的叶片椭圆,呈锯齿状,颜色像一块碧玉,闻起来,好香好香,又搀杂着一股苦涩之味,似乎,是被泥土、雨水和阳光翻译转化而来的。

  1981年,我读小学五年级。上学路上,总要经过一家私人药铺。店主是个老头,完全的旧式打扮:马褂皮鞋,头罩一顶白礼帽,拄一根竹节拐杖,戴墨镜,手摇蒲扇。他的店子,塞满了奇形怪状的草药,老远就闻到喷香。夏秋之际,在药店门口,总有出出进进的人,或是询问,或是买药。甚至,还有一些光着膀子的人,在求他针灸和拔火罐。我听母亲说过,就是拿银针扎穴位,用艾草做的艾绒去燻烤穴位,以达到舒筋活血的作用,可治跌打损伤和风湿。我看得骇然,那银针扎进皮肉如此之深,怎么又不伤人?那火罐拔得滋滋作响,且又印出血红的痕迹来,如何受得了?好像,那被医治的对象,还很舒服受用似的。

  后来,又听说,那老者医术虽高,却是个好色之徒,竟然最喜欢为妇女看病,一番望闻问切,搭上脉就死不放手。最玄的是,好像他还有一门绝技:祖传秘方可以为不育不孕的妇女排忧解难。

  可惜,某一天,我再路过那里,店门却已紧闭,只剩下门楣上,还悬着几把干枯的艾草,颇为残败凄凉。我得一惊,打听到,他因流氓罪,被公安抓了,去劳动教养。

  上了中学,我爱上书画艺术。练习一段时间,便迫不及待地“创作”起来。最早是画墨竹,画得一张像样的,就题款钤印。我花了一块钱,上街请摆摊的雕了一个小木印,把父亲盖公章的印泥来用。隔了几天再看,那印油在宣纸上已四溢开来,红颜色也变暗了,把画糟蹋得不成样子。一问美术老师,才知道在宣纸上要用专用的书画印泥。在县城,没卖处,也很昂贵。我从书上看到,这印泥也可以自制。于是,我去母亲的药铺找了些朱砂(母亲说,朱砂配猪肝吃,可以安神定心)。第一步:用酒泡洗,晒干,药臼碾细,以开水和皮胶再研,去掉泛起的黄膘,晒干。第二步:摘选艾叶,揉搓研磨,石灰水浸泡,后煮清水变成艾绒。第三步:把研细的朱砂,和上艾绒,再加少许冰片、干姜、白蜡、桃仁研磨至粉末。第四步:和上茶油(蓖麻油和菜籽油也可)于瓷器煮沸,煨干,以竹签反复翻捡,瓷器密封。最后,用瓷器印泥盒分装(当时,我没有,便用小碗和碟子替代)。

  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个制造印泥的流程,竟是大名鼎鼎的西泠印社八宝印泥的程式化,当然,还少不了一味重要的香料:麝香(我可找不到)。

  即使我的工艺不够规范和精细,我仍然志得意满。至少,在我的书房中,在我的纸幅上,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嗅闻到艾草播放出来的清香,氤氲着我无边的乡愁。

  八年前,我撤离故乡,进入城市奔命。每一天,都被灰色的人事所挟持,远离了草木药香。不过,一到端午节,村姑出身的妻子,总会及时把艾草和菖蒲挂到门上,哪怕我们是在租住别人的破屋旧房。对妻子而言,这只是一个自小养成的习俗罢了,于我而言,却是必不可少的慰藉。出于这种心态,最近,我写下了系列的诗篇,献给植物,感恩她们。现在,摘录一首《我和草木一起尊卑》:

  每天,都有植物在告别语词/ 她们手挽手,排着队列/ 从《诗经》和《楚辞》出发/ 经过唐朝和宋代/ 穿越明清,叩醒我的灵魂/ 寒暄一阵,去向绝尘/ 我苦苦挽留,她们于心不忍/ 劝说艾草和菖蒲,看在诗人面上/ 每年端午,回家来探亲一次/ 我嚎啕恸哭,为她们写生合影/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 我们都被强制拆迁,删除了籍贯

  我以为,哪怕穷尽一生去歌唱,我也无法回报草木对我的馈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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