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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城与少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093
端木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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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曾经学作画,虽无甚成就,却留有一些旧的画册,也成为了我学习美术的启蒙。素描册子多是单调的黑白灰,而唯一的一本彩色画册上,印刷了大量色彩浓郁的油画,描绘的很多是关于生产线上的钢铁工人。他们有着棱角如同刀削的面庞,他们的肤色如同浸染在深秋的斜阳里,半裸的躯体上有汗液明亮,正顺着山丘般的肌肉流淌,炽烈如同不远处滚烫的钢水。如此硬朗的身躯,遥遥似乎散发出一些荷尔蒙的气息,滚烫浓烈,我似乎听到在隐没的地方,有如喘息和嘶吼的声音,就埋在身体里,穿流在城市中。那是城市的一个灵魂,在较劲和忍耐。追溯而想,其实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骨子里本身就有些硬质而延展的东西,是一定要与钢铁相关联的。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草原钢城。不得不说,似乎这里绝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和钢铁息息相关。

  爷爷是响应号召支援西部来包头的,但是我几乎没有见过他。父亲会说,爷爷有一块苏联钢表,仿佛永远都不会损坏。后来有一天,爷爷的身体彻底坏掉了,但是那块表还固执地要和时间彼此消耗着。那时候,父亲说工厂里面还在使用苏联时期的机床,也是经久不坏的,甚至已经开始令人费解了。那块钢表我没佩戴过,那台机床我没触摸过,它们离我很近又很远。而我想叙说的生活,只是似乎与钢铁有关。是生来如此的。

  而关于这座城市,改变抑或还有的坚守,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和完整?我想,甚至连亲历者也是恍惚而暧昧的。我站在城市中央的此时,看不到时间的始末,只有一些念和想,纷至沓来,如同一场冬天的雪,漫无边际。

  2

  下面的牙齿脱落了要藏到屋顶,而上面的牙齿要埋在地下。它们是尖锐的、幼小的、乳白的,脱落时牙槽渗出来的鲜血,从舌入喉,就像螺丝的味道。我很清楚一块铁的味道,尤其是一块风烛残年的铁。家里有太多这样废旧的螺丝,被装在盒子里,成了我的玩具。我在匹配、拧转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沾了一身铁的味道,浓郁而深沉。生活在冷硬的工业城市里,孩子们或许没有不玩螺丝的,这些一丝不苟的金属,穿插在城市经济的脉络上,也旋紧在我生命的时光里。虽然这里不是草原,但我会在城市里游牧,放逐的是这浅浅的时光。

  我常常会和母亲从“民族西路”走到“钢铁大街”。我常以为,“钢铁大街”这个名字有些过于生硬和无趣,可摆在这座城市里却又理所当然。并且这条路莫名其妙融合了一片铁骨柔情。钢铁大街是这座城市的主干道,其中一段也是八一公园的一侧。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静谧的一段马路,那里的树木深深扎根在记忆中,长得异常繁茂雄伟,树干总是笔直而利落。那是我最爱的秋天里,那些往日流光的翠色仿佛被大地无情地吸干了,于是满地的叶子只剩下阳光璀璨的金黄色和迷离。我喜欢沿路踩在枯叶的厚积处,听那些吱呀破碎的声响,仿佛深处潜伏着某些细小的零件,嗫嚅有声。我会拾掇这里最结实的叶子,保留叶柄待日后与其他孩子的收藏互勒。这是孩子之间的战争,最坚韧的那一条叶柄将会被留在最后,成为最后加冕的王者。当钢铁大街上的树叶,在风中逐渐沾染了铁锈的渍迹时,也是叶柄的一生中最柔韧的时刻。

  “钢城面点”的铺子坐落于钢铁大街最繁华的地段上,似乎也是沾了这“钢铁”两个字的光。在饭店要依靠不断更名而维系生存的年代里,它却是以截然相反的方式长存着。这让我想起麦田里一棵孤生的树,无论从哪里望去,它就是站在那里,无法争议,无法抹去,也无法忘记。恒久、固定、唯一。如果可以,有人可以光顾店铺十年甚至二十年,那时的孩子长大了,又带来了他的孩子一起排队。如果这里只剩下一个空壳,人们也会记得它,因为有情感填满在这虚空里,不断来来回回。

  3

  这是一座异常单调的城,即便今天我也如此认为。似乎一年的时光里,它有大半都是萧瑟的。城市俨然呈现出一片青灰的色彩,却就像苏联留下的一块钢铁,耐得住回忆,禁得起打磨。秋风扬起,它就凉了,冬雪落了,它就冷了,直到春天的尾巴扫过,冰雪才渐渐在坚硬的大街上开始发烫,融化成细小的河流。一年四季的变化,我都能细细数来,哪怕我是在很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曾经的爷爷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以为这钢铁是青灰色的,城市是青灰色的,就连墓碑也是。爷爷那一辈人支援西部,这里有了赫赫有名的包头钢铁,可唐山大地震的时候,他又毅然选择了离开。而他的儿女,都以钢铁谋生,只好留在了这里。可老了就会死,那口老酒,还是要喝到尽头的。爷爷还是死掉了,成了罐子里的灰,又注定要重新回到了这里。

  那年,是父亲坐火车把爷爷的骨灰带回内蒙古,一路上五味陈杂说不清楚。爷爷是一生执拗的人,父亲兄弟几人,这次终于有机会为爷爷做一次选择。他终于回来了,可以离子女那么近了。墓园坐落大青山脚下,那里的山体因为植被稀少裸露出青灰色的巨石,嶙峋而沧桑。爷爷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块,即将伫立成永恒。

  关于这样一座青灰色的城池,人们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父亲那天沉默着,我也说不出口。我与爷爷几乎素未谋面,我站在墓园里,看到一整片的青灰,我知道他们都是和钢铁有关的灵魂,与这座城市真正的息息相关。我始终相信,没有他们就没有这座钢铁一样的城池,他们就是过往,只是不能说话了。

  我犹记得那天下过雨,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父亲说这样很好,不知道他指的是这场雨,还是说爷爷的这场回归。这座与钢铁有关的城池,终于成为了这个老人的轮回之地。那天我吃了一颗祭祀用的橘子,它仿佛与灵魂有关,与一片土地相连,甜中带着一点涩。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作家冯唐的字,他说,故乡就是你十六岁之前生活的,以家为中心,方圆不超过五公里的地方。我深以为然。或许在爷爷眼中,这里只是一座和钢铁有关的城市,是时代青灰色的背影,但于我们,这里是死亡时的心之所愿。

  4

  初中的时候化学课,讲到铁矿石。磁铁矿、赤铁矿、菱铁矿,拥有不同的颜色。我会和父亲探讨,在这片土地上,埋藏着的到底是哪一种?其实它吸引我,只是因为它离我很近。炼钢就是一个祛除杂质的过程,人生或许也是如此。当然,读书的日子里,我常常是被动和无知的。班主任常指着窗外说,不好好读书,以后就要站桥头,等着干体力活。endprint

  脊柱可以因为坐姿不正的缘故渐渐侧弯,我的肩膀似乎变成了高低杠,左右不齐。我学习用的尺子却很直,是父亲单位用的30cm钢板尺。适合用来打手板或者作业画图。班主任手里面也常常持有这样的一只钢板尺,如侠客般从不离手,用作裁决和惩罚。

  她可以一边打手板一边阴险狡诈地问道,我打你,疼还是不疼?狐狸这时候笑了。

  疼!那就对了!不疼?那就再多打几下。她这话说得解恨,噼啪几声过后,手心就是火辣的疼,打得越多,肿得越快。考完试分数不达标,我们要排队领板子,心里始终要默念该打,似乎就不委屈了。这让我想起《霸王别姬》里面孩子们学戏苦练又挨打的场景,只浮现这些台词,你想不想成角?要想成角,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现在的师傅还是相信,打,才是硬道理。我们都习惯了这一只钢板尺,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憋足了气等她问你一句疼不疼,我们看看左边手心儿,想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却只好说一句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一块铁矿石,是否愿意被砸这千万次。

  5

  当我在家中用试电笔感受220伏的电压时,笔芯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像一团弱小的火苗。我知道离我不远的工厂里,巨大的轰鸣声正在震荡和摩擦,有一片明亮的火光,燃烧沸腾,这座城市自有它的欲望,在温凉中逐渐展露出凛冽的气质,锋利如钢刀。我曾经见过那被烧得通红灼眼的钢水,狰狞的高温中呈现着液态,水柱倾注时,就蒸发出厚重的水汽,然后就是在机器中不断地碾压和成型。那时我抬头看到父亲的脸,在有些幽暗的车间里,在橘色的火光中,正染着一些古铜的色泽,对于这个世界,他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热导体,我不知道没有一丝表情的时候,是不是就意味着不爱。我始终无法揣摩,他们这一代人对钢铁怀有怎样的情感。那只柠檬色的安全帽,压得我的脖子有些酸胀,它似乎对于我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那时我觉得世界是宏大璀璨的,或许父母并不这样认为。

  “终日穿着沾着机油的工作服,然后和机器打交道,有什么好?”似乎在若干年以后,工厂就成了乌烟瘴气的代名词。而我的父母,就这样开始不断地催促我逃离工科,甚至是逃离一座城池。生产车间成了他们生命长河中的一道暗伤,随着时间的延伸,也开始被撕扯得越来越长,于他们来说,这伤无法治愈,又不曾背叛,这是他们一生无法选择的命题,无关对错。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一代天生对工业保持着某种敏感,可我知道我的生命终将对此做出告别。我想如同我一样的割离,或许也是城市变迁的一部分,很多也是父辈们的某种心愿,必须要达成。

  这里也生产钢轨,可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上面跑着火车。多少年以后,我顺从了父母的意愿,就在陌生的城市里读了医科。那里不同于家乡,是五彩而温润的。我开始和更加精密的仪器打交道,那就是生命体。我们以动物模拟人,把它毒到濒死,再进行抢救。我们对血液并不陌生,它也是滚烫而炽烈的。我们切开皮肉,剥开组织,我们在血管上剪了细小的口,插上管子,不断注入各种药品时,身体就成了反应的容器。我想这是另外一种仁慈的冰冷,和钢铁相似。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因为生命的存在,就有了爱,同时就创造了另外一种情感,是逆向生长的爱,如刀子般森然,有人称之为恨或者背叛。而我,已然不知道应该以怎么样的情感,去面对“钢铁”这个熟悉又陌生、冰冷又带有痛觉的词汇。

  可还有更多因为“钢铁”这个词衍生的事物,还残存在我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深处是一座座厂房。炼钢、轨梁、棒材、薄板、焦化……我都能数得清。奇妙的是,即便我不曾了解它们,却让他们像野草一样生长在那里,不生不灭。父母偶尔遇到旧人时,会问这样的问题,你现在在哪里上班?答案十有八九是这些词汇中的某一个。可这些内容,对于我来说,也是似是而非的故人,不曾离开。

  6

  “家里怎么能够没有这样一套完整的工具,这是男人的必需品。”这是父亲的话,所指的是一箱子用来修理的工具,各种型号的扳手、钳子、锥子应有尽有。他习惯了这样的修理,在工厂,在家里。只要家里有一点破损,他就开始了细致的工作。而修理,将成为旧生活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习性。我们修理物品,修理情感,这就是一场缄默中的回归。我知道念旧,也是某种习性。

  大学终于毕业了,但这只是意味着新旅程的开始。母亲又开始了各种说服,关于另一种生活的规划和设想。她劝我再次离开家乡,出去见见世面。世面有时候是学识、是眼界,也是面子。我不知道世面和幸福有什么关联,但是一定和内涵有关。父母终于厌倦这座工业的城池了,至少他们嘴上如此。母亲常说的话,是家乡的工业污染太严重,已经不适合生存下去了。可我说,你的旧物旧人都在这里,以后如何舍弃?这是问她,也是问我自己。

  我会和父母说,如果你们和我一同离开这座城市,总有一天会感到孤独寂寞的。离开家的日子里,我听说南方的钢铁,是使用废料加工的,我会想起家乡的铁矿石。我听说北京有风沙,连天安门城楼都看不清了,我会想起内蒙古沙化的土地。在我还没想要彻底离开这里的时候,父母已经在督促我去寻找新的故乡了。在中国,我们可以是上海人、北京人、广东人,只要有了户口,语言和环境都不会成为问题。年轻人更是成为了一个模糊的群体。

  这年假期回来,父亲说钢材市场不景气,很多私人的小厂子索性关门大吉,只有国企还在努力维持着。我知道父亲这话说得有些虚弱,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似乎因为钢铁市场的低靡,连城市都变得虚弱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每天在生产钢铁,这是惯性,也是命。母亲说我是她的命,显然钢铁也是这座城市的命。

  不知不觉,钢铁已经成为了流动在我们血液里细小的分子,等我们死后,就会凝结成完整的血脉,成为青灰色的标本。永远没有休止的,是钢铁和这座城池。我终于开始习惯了短暂的回归又离开,崭新的生活将要明晃晃地展开。四处都在建新的铁轨,这是我未来的脚步所及,是新的寓言,也是故乡的安稳所在。

  梦里,我可以站在旧的城池里,看到很多故人,那里川流不息,伪装如常。我依旧以钢铁为荣耀,这是很奇特的想法。似乎我一直忘记了提及我的名字,里面始终有个“韧”字。坚韧,似乎也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标签。应该有人记得,城市里那座名为“坚韧与超越”的雕塑。而我将要继承它,到死去,到墓碑磨平,到城市消亡。或许有一天醒来,我会想对父亲说,再带我去看看大炼钢铁吧,我似乎有些记不清楚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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