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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秘密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8000
乔洪涛

  村庄和人一样,每个村庄都有它的秘密。或者一棵树木的隐疾,或者一只黑狗的心事,或者一群鸭子的多角恋爱,再或者一片庄稼与另一片庄稼的纠纷,一个夜晚刮过的几场旋风,人不知道,村庄知道。还有张家的母鸡为了挑拨邻里关系故意把蛋下在了李家的草垛,刘家的老鼠为了替主人报仇咬断了胡家的三条床腿,村东的白母猪在夜晚跳出猪圈偷偷跑去村西和一只黑猪交配,村前的麦场草垛起火是村后的醉汉点着的,等等等等,这些事儿,人都不知道,村庄知道。村庄看得一清二楚,但它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它供出了张三与李四老婆的私情,李四还能和张三坐在一起喝酒吗?要是它公布了王二麻子家那头驴暴死的原因,赵五的小舅子还能没事人一样围着看热闹吗?

  村庄不能多语,不能长舌妇,它要保守这些秘密,要装聋作哑,必须难得糊涂,这样才能按照它的秩序统治着村庄里的家禽家畜,协调着村子里的狗撕猫咬。是啊,一个村庄不能没有秘密,丢失了秘密,村庄会日夜不得安宁,甚至分崩离析。

  风吹过去,雨落下来,日升起来,日掉下去。屋檐上的冰凌结满了村庄的满腹心事,房脊上的月亮是村庄永恒的徽章,一个村庄就这样伫立在山坳田野或者平原高丘,站立成一村人恒久的主心骨了。

  禾场:冬天里的一把火

  每个村庄都有一块地方,在村前村后,就那么一块空场地儿,毗村而居,成为村庄的广场,村人叫做禾场。就像一条水渠绕村而行,就像一个池塘依村而在,就像每家圈栏内家畜和家禽必不可少,这都成为村庄的元素。

  平时的禾场,总是空落落的,人烟稀少。那里主要是孩子们游戏的天地,是村上的鸡鸭们踱步的地方,狗畜们恋爱的场所,偶有扎围巾的农妇在傍晚挎着竹筐去取一捆麦秸或者棉柴,塞到锅道里蒸熟一家人丰盛的晚餐。一只野猫从屋檐上窜到沟渠边,到禾场上去叫春;一条家蛇趁着夜色行色匆匆去禾场上的麦秸垛里偷吃一个鸡蛋或鸭蛋;一个半夜归来的醉汉,醉醺醺躺卧在禾草暖和的“被窝”里醉上一个晚上,就可以免去妻子严厉的责骂。每次我回故乡去,就常在黄昏的短暂时光里到禾场上去,静静地坐在空旷的场地中滚烫的石滚上思念远方的姑娘。

  哦,禾场,那是多么静美、多么幽谧的适合怀人的场所呀。

  我常常幻想着把漂亮羞涩的姑娘带到禾场上恋爱,黄昏的夕阳把我们覆盖成金黄的颜色,我和姑娘坐在那里读诗或者接吻……有好几个孤独的初秋的夜晚,我半夜里醒来,就披衣到禾场上去,去看月亮。月亮真美。它在树梢上羞涩着,在一个一个的禾草垛的空隙里流淌着、皎洁着,四野静寂,周围全是泥土是菜蔬是庄稼的味道,耳朵里有曲曲的虫子的鸣音,一只游狗自由自在地穿过,一只野兔探头探脑。东侧的坟场,祖父和祖母安静地睡卧在那里,我可以与他们呼吸相通,可以贴得那样近那样亲。而我身后的村庄,安安静静地发出细微的鼾声,那个时刻,我遗失了记忆,遗忘了自己,我成为了这禾场的一部分,呆呆的,呆呆的,有一股幸福的溪水在心中缓缓流淌着。

  这是故乡的禾场给我的。那一片天地,在那一刻,独属于我,属于庄稼,属于田野里鸣唱的活物们。

  禾场也有热闹的时候,麦收抑或秋收过后,它便瞬时充实起来。牲口轧场打麦的混乱,人来人去的忙碌身影,老人和孩子也纷纷加入进来,扬场,收粒,堆禾……很快地,一夜之间,那些或丰腴或高挑的柴禾垛就挤满了场地。把禾场挤成一个童话的世界,撒满重叠的倒影,错落成柴草的迷宫。

  特别是秋收过后,一场霜雪落下,冬天就到了。人们围炉夜话,或者早早地睡去,这个时候,雪花静静地落,潜伏的火苗却常要在禾场燃烧起来了。是啊,几乎每个村庄,几乎每一个在村庄生活过的人,都会知道冬天里禾场是要发生一场火灾了。开始的时候谁也觉察不到,甜美的酣睡伴着美梦让人放松下来。往往是到了下半夜,被尿憋醒的男人或者妇人下炕撒尿,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蓦地,会看到窗户外面窜起的火光。

  火光熊熊,让人疑为夏日天边堆积的火烧云。可冬天里哪来的火烧云?那是升起的通红的旭日吗?可粗黑的钟表指针才刚过十二点。哦,那一定是禾场着火了。

  禾场着火啦!快救火啦!

  醒悟过来的人光着屁股跑到院子里,终于确认了禾场起火这个事实。他大喊一声,村庄的宁静瞬间被打破,紧接着,村庄沸腾了。一片人声,筲桶和水缸碰撞的声音,砸冰取水的声音,乱哄哄的,裹挟着人们朝禾场跑去。有的孩子也凑热闹,穿着秋裤就跑出去,被大人呵斥回去或者蹲在禾场燃烧的柴草旁烤火,却兴奋得跺脚。

  火燃烧起来就不易扑灭的。男人们都挑着水桶拿着铁锨来了,看是不是自家的禾草烧着了。但不管谁家的,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堆柴禾吗,烧了就烧了吧。悲伤滞留一个晚上就会离开,村庄的人善于遗忘让人难过的事。他们总是乐观的。救火的人齐力把接连着的几个柴垛挑开一条缝隙,烧着的就让它烧去吧,他们知道,几桶水是扑不灭的。他们蹲在草垛旁说话,就着火光点烟,有的还穿着裤衩,冻得直往火旁边凑合。

  别烧着了你的鸟毛呀。有人说。

  烧干净了利索,省得刮了。有人流氓着回答。

  嘻嘻……大家都笑起来。

  也有妇人半夜里奔过来的,看到这情景就羞涩地扭身走了。

  是啊,在我的乡村记忆里,几乎每个天干物燥的冬天,我们村的禾场里都要燃烧这么一次烈火。有时候燃烧一个草垛,有时候是一串草垛,还有一次,那年大丰收,禾场里的草垛一个接连着一个,亲密得分也分不开,于是,大火让整个禾场里的草垛都烧起来了。那干烈的风,呼呼地吹着,救火的人无计可施,束手无策。那场大火明明灭灭烧了有一个星期,那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火。真像是一场天火。

  孤独寂寞的乡村冬夜,这于是成了一个热闹的事件。有人报了案,派出所的警察牵着狼狗来查了三天,三天都在村支书家喝得醉醺醺,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人们似乎也并不在意。这火或许是哪个寒夜过路人路过时无意中扔掉的一个烟头,或者是哪个醉汉夜半回家时路上点着的暖火,也或者是村上某家邻居有了纠纷矛盾被人偷偷点着了草堆,还或者是一只鸡一只狗搞的恶作剧,叼来了哪家锅下炕道里的火种,抑或谁家的孩子无意中燃放的鞭炮落进了里面……不管是怎么样烧起来的,这都不重要了。endprint

  一个草堆可以泯掉两家的恩仇,一个草垛可以免去屋院着火的灾气,一场大火让整个冬天变得温暖……这都是值得的。那个暗中放火的人,免去了牢狱之灾,仍然可以混迹在人群里,和仇家说说笑笑,打牌喝酒,亲如兄弟,不是很好吗?

  禾场是怎么燃烧起来的将成为一个秘密。这只有风知道,路知道,叫春的野猫知道,恋爱的游狗知道。但风不语,路无声,野猫继续在窗户下叫春,喊得人浑身燥热,只能用频繁的性事对付漫漫冬夜,恋爱的游狗继续恋爱,和不同的狗交媾着,享受着动物天赐的幸福,没有谁在意那一场大火了。

  燃烧过的草垛黑乎乎的,似乎烤热了天穹,天空又下来一场大雪把黑覆盖,黑与白主宰着整个冬天整个村庄,直到立春之后,雨水如丝,泥土松软,黑的灰和白的雪成为了植物的肥料,那一片禾场,瞬间草芽茁壮,冬虫惊蛰,又开始了一个生命的轮回。

  池塘:红鲤精在水中央

  村庄总爱邻水而居,没有水,村庄就失去了灵气。有了水,村庄才成为了活着的村庄。乔辛毗邻两条大河,北行一公里,翻越大堤,是黄河;绕村而过,穿村而行,芦苇遍生的是运河。两条水把乔辛裹起来,乔辛村就水生生的,乔辛村的姑娘也滋润润水灵灵的了。庄稼地里浇灌着黄河的水,水退去了留下金灿灿的细沙土,沙土里种上啥庄稼都长得茂盛,草也茂盛,乔辛就是了一个植物的世界。植物葳蕤起来,活物们也繁殖得快,芦苇荡、红柳林里,虫子们没黑没白地交配,河汊里池塘中锦鲤排卵,蝌蚪满池,田野里游狗、灰兔和野猫生下了一窝一窝的小崽子,小崽子们顺河满地乱跑,把村庄活跃成一个立体的图画,到处蓬勃着自然分娩的馈赠。

  黄河水黄,运河一堤之隔,水却清得很。水清可以吃可以洗可以饮牛喂猪,也可以濯足浣衣。夏天的夜里,男人们脱光了进去洗澡,妇女们也光了身子下去戏水。清水河从遥远的地方流过来,又带着男女们满河的欢笑朝北边的黄河流进去,走累了,就歇一歇,每歇一次脚,一滩一滩的脚印就成了一个一个的池塘了。河都是季节河,春日里枯水,人在河床上点下种子收获庄稼,夏秋里暴涨,河水就淹没了堤坝,家家把后码头的小船儿撑起来去收高粱去割芦苇。但池塘是一年四季有水的,池塘的中间是一个深潭,池水深蓝深蓝的,有一脉泉眼,从没有干枯过,大旱的日子它救人的命救庄稼的命也救牲畜的命。

  哪一个村子没有这样的池塘呢?它或在村中,或在村头,春日里涟漪,冬日里结冰,夏天铺满了碧绿的荷叶,秋天漂半池莲藕。孩子们少年的快乐有一半是因为它。早晨起来村人们到池边洗脸,黄昏收工牲畜们去塘边饮水,中午灼灼阳光下,是光屁股的孩子像泥鳅一样在里面游泳、嬉闹。它承载了村庄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村人的快乐、伤疤和疼痛,一只鸡被狗撵进了池塘竟然创造了凫水过塘的奇迹,一只牛跌进去被迫喝了鼓鼓的肚腹,半夜里西邻的三婶把女儿怀着的野种溺死在里面,凌晨时东临的二伯不忍病痛跳进去结束了生命,一对殉情的男女投塘自尽被早起打水的三伯救起,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失足掉进了脆裂的冰窟……奶奶说,池塘的深潭里有一条红眼鲤鱼精,这精怪有几百岁了,每年都要吃掉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孩子,她告诫我们不要在中午没人的时候独自下塘洗澡,因为今年的指标还没有完成;奶奶说,有一年爷爷用篾网捉住了一条红眼锦鲤,那是鱼精的子孙,半夜里鱼精来敲窗要鱼,吓得奶奶连夜把鱼撒进了池塘,那一年咱家的庄稼喜获丰收;奶奶说,在池塘中央深潭上方,每到月光很好的夜晚,就会凭空出现一个戏台,有一群绿胡须红眼睛的妖精咿咿呀呀地唱戏,那是红眼鲤鱼在庆祝丰收。

  呀,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的祖母,在滴雨的夜晚讲给我们奇幻魑魅的故事,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两个池塘,充满了常理难以解释的蹊跷和神秘。其中,鱼精的故事必不可少,就像我们成长中需要的糖或者盐,增添了生命的滋味,等我们慢慢长大,从远方风尘仆仆扑回故乡,才蓦然发现那个池塘是那样瘦小那样猥琐,当年充盈我们大脑的深信不疑的神话竟那样经不起推敲受不起琢磨,可祖母给我们讲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让我们完全相信了。我们念了书考了学,又没黑没白地写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文字或材料,印出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著作,到头来却都没有不识字的老祖母的故事讲得有滋味,这都是那一口干瘪的将枯或者已枯的池塘种下的种子。

  河流也罢,池塘也罢,沟渠河汊也罢,这些水不仅供我们肉体成长,也丰盈着我们的精神,那一条河水的秘密,那一个池塘的隐私,每一个节点都精彩得胜过小说。

  任何一个土地上的村庄,任何一个简小清浅的池塘都会有一大堆传奇的故事,任何一条流淌的小河,也都会埋藏村庄隐秘的心事,任何一个孩子的成长都难免伴随着池塘深水区的鲤鱼精的鼓惑和诱骗,就像每一个成人的心灵,任你再成熟,也都有一个私密脆弱的角落,成为盛放心事的深水区,在孤独的深夜或者黎明,失眠的眼睛瞪着天花板,那条童年的鱼精就会跳出来,搅一搅你心灵池塘的涟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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