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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乘着雪橇远去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7450
杨遥

  

  萧小刀踏上北去的列车,回老家给母亲去上坟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越往北走,雪越大。不知什么时候,天暗下来,白天和夜晚的界线分不清了,车厢里亮着灯,窗外灰黑一片,雪花随着咔嗒咔嗒的火车声,唰唰地往下掉,像无数蝎子在人心上爬。每到一个小城,车都停下,上来的人头上、脸上、身上都是白的,雪人一样。他们站在车厢里,不一会儿,雪化了,身上冒出湿漉漉的热气,地板上到处都是水。座位早满了,还是有人不停地上,据说高速路封了,汽车也停运了。辛苦的民工们,拖着用编织袋装的行李,像在搬家,站在哪里都是一座小山。

  到了龙城的时候,正是早上,可是一点都不像白天。昏暗的灯光下,站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列车暂停半小时,谁也不敢下车,害怕下去上不来。萧小刀坐在座位上,身子早麻了,脚下堆满行李,那些淌在车厢里的水,湿了鞋,沿着裤管渐渐上升。脚冰凉、湿闷,但此时仿佛只有脚才是他的。

  列车继续前行的时候,比预定暂停的半小时多了四个小时。已经中午,还是看不见太阳,但天色稍微亮了些,窗外一切都是白茫茫的,没有站台的地方看不到一个人,仿佛这列火车成了诺亚方舟,世界上留存下来的人都到了它上面。列车员推着小车艰难地行走在车厢过道里,人们争先恐后买东西。

  到雁门关这个只停两分钟的小站,萧小刀和一群人挤下列车,车厢门关上了。一大群上不了车的人大声叫骂,白色的列车喘息一声,进入白色的原野,然后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了。

  萧小刀坐上一辆拥挤的出租车,行走在积满厚雪的道路上,像坐在大风呼啸的小船上一样颠簸。傍晚时分进了村,在白雪的映照,看见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故乡的味道一下冲进他的鼻腔,眼眶湿润了。

  在村口碰上一个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看到萧小刀停下来,说:“你可回来了,你爸爸正等着你。”是村长叶大问。萧小刀心里有些不安,问:“我爸爸有什么事吗?”叶大问说:“没啥事,你家的牛摔在山坡下死了,你爸爸追牛把腿摔了一下。”萧小刀觉得一股焦灼的热气从自己心底呼一下升起,像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吹进一股强劲的风,他的步子快了起来。叶大问在后面气喘吁吁边追赶他,边说:“一起走,我也去你家。”在门口,萧小刀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脚印,心更乱了。一进院子,那头和爸爸相依为命的牛躺在南墙下,身子上面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像一个凸起的坟堆。萧小刀觉得自己想的不吉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里怕得要命。推开屋门,看见家里一群人,爸爸躺在炕上。有人说:“小刀回来了。”爸爸身子动了一下,嘴里说:“小刀?”萧小刀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扔下手中的大包,扑在爸爸身上,爸爸的身子热乎乎的,萧小刀的心落回肚子里。

  他掏出包里的香烟和从南方买来的水果给大家吃,乡亲们说:“小刀回来了,你们父子俩好好拉呱拉呱,有啥事叫我们。”萧小刀忙把东西往大家手里塞,人们从烟盒里拿出一根一根的烟,说尝尝小刀的好烟,屋子里的人散了,昏暗的灯光好像稍微亮了些,照见黑黝黝的墙壁,墙角有只破了的蜘蛛网,一根蛛丝掉了下来,荡来荡去。

  爸爸腿上已经打上石膏,绑好绷带。他说:“这次多亏乡亲们,不是他们我就死在野地里了。他们还把牛给弄了回来。你明天去看看大家。”萧小刀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炕头。爸爸看到这些东西,皱起了眉头,“买这么多东西干啥,那么贵,得花多少钱?”萧小刀打开包装,像小时候自己生病爸爸陪在旁边一样,问爸爸:“你喜欢吃啥?”“不吃,不吃,啥也不吃。”萧小刀把每样东西拿出一点,放爸爸手里,爸爸吃着吃着眼角泛出泪花。

  萧小刀把炉子加旺,灶火传上柴,屋子里一下热气腾腾的。他问:“爸爸晚上吃啥?”“啥也行。”从萧小刀记忆起,爸爸总是这样说。那时妈妈还活着,每次问,爸爸也是这样回答。萧小刀准备做一道自己在南方学会的菜,然后再烧个汤。这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秀莲奶奶来了。她端着一碗包的严严实实的羊骨头汤,说:“今天我家刚杀了羊,熬了汤,趁热喝了补补身子。”萧小刀拿起刚才拆开的东西让秀莲奶奶吃,秀莲奶奶拿了几个小核桃,说:“真稀罕,回去让我孙子瞧瞧,世上还有这么小的核桃,得好好学习长见识啊。”萧小刀让秀莲奶奶再多拿点,老人瘪着嘴摇头。送走秀莲奶奶,萧小刀让爸爸趁热喝下汤,自己泡了一袋车上带下来的方便面,给公司领导打电话请假。

  第二天,雪还没有停。爸爸忧郁地望着窗外,说:“这么大的雪,我活了快六十年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几年一直旱,好几年冬天都不下雪了,没想到这次把几年的都下了。再不停,你回的时候不好走啊。”萧小刀忙说:“我已经请了假。等你腿好了再去。”“哪能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也不疼了,等雪化了,给你妈上了坟你就走吧。”萧小刀笑笑,没有辩驳爸爸,开始收拾屋子。过了一会儿,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人们拿着罐头、水果、白菜、土豆、鸡蛋、奶粉等东西,秀莲奶奶儿子拿了一块羊肉。萧小刀把屋子弄得热乎乎的,摆出自己从南方带来的东西,又买了两条烟,炒了瓜子、花生。一上午,屋子里热热闹闹的,人们大声谈论着这场罕见的大雪和今年的收成,好奇地询问萧小刀南方的事情。萧小刀的爸爸也加入这场议论。叶大问村长说:“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好多年没有这么一起热闹了,因为这场大雪,也因为萧小刀爸爸的腿。”人们都大笑起来。有些人嫌香烟劲头不大,卷起了兰花烟,不久,所有的人都卷起了兰花烟。萧小刀也被这种奇怪的味道吸引,试着卷了一根,一吸,呛了肺,大声咳嗽起来,引得人们哈哈大笑。

  中午的时候,萧小刀建议男人们都不要走,在他家里一起喝酒。爸爸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邀请大家留下来。劈柴的劈柴、砸炭的砸炭、切菜的切菜,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饭菜搞出来了。萧小刀挨个敬老人们酒,他们返过来敬萧小刀爸爸,萧小刀说:“受了伤是不是不应该喝酒?”叶大问村长说:“酒能舒筋活血,没事情。”爸爸高兴地说:“我想喝,没问题。”高度三关老酒大口大口喝进肚子里,像有团火在燃烧,萧小刀要飞了起来。他感觉头顶亮亮的,看见太阳慢慢露出来,雪还下着,却小了。不知道男人们喝了多少酒,地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萧小刀倒下的一瞬间,听见爸爸说:“明天让平平把牛收拾了。”然后,他觉得太阳好像钻进了肚子里。endprint

  那天下午,在萧小刀家的男人们都喝醉了。等他们醒过来时,已经过了一天。雪停了,风很硬,许多树冠被雪压断,掉在地上的树枝、树叶被雪覆盖,形成很多奇形怪状的样子。四周白茫茫一片,雁门关隐藏在白皑皑的积雪下,像一座巨大的冰雕。屠户平平来萧小刀家里收拾牛,萧小刀扫雪。站在屋顶上,看到昨天一起喝酒的人都在屋顶上扫雪,大家乐呵呵地互相打趣,继续说着清醒的酒话。雪真厚,有半人深,人们费力地把雪铲下屋顶。明年春天地里应该不旱了。

  平平收拾好牛走了。萧小刀把一条牛大腿的肉分成小块,送给村子里的人们。有些喜酒的人们已经开始新一轮的战斗。端起杯子让萧小刀喝,他害怕地拒绝了。

  通向坟地的路离村子很远,没有人打扫,也少有人走。萧小刀走了半小时,只走出小小一段路,已经满身大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鞋湿透,脚像冰砣子。望着没有尽头的白色世界,他只好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返,那些脚窝子都成了冰窟窿。萧小刀想起小时侯在河里捉鱼,鱼最爱往那些脚窝子印里钻,他们专门踩出脚窝子摸。一次摸到一只小乌龟,养了几个月死了。院子里一位老人说,乌龟壳放在米袋子里不起虫子。他把乌龟壳弄下来,放米袋子里,后来竟然找不到了。几只黑色的鸟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枝上叫,附近的几棵杨树上面有几只鸟窝。萧小刀想,鸟为什么选择在那些树枝上筑窝?

  回了家,风停了。萧小刀等身子暖和过来,把牛肉放在一个瓮里,埋在雪里面。望着晶莹的世界,想这么多天然冰,要是储藏起来,大概他们公司十年也生产不出来。他把牛骨头煮一大锅里,据说吃啥补啥,爸爸吃上牛骨头,喝上牛骨头汤,腿可能好得快点。

  “十月的雪,赛如铁”,不知道雪多会儿融化?上坟讲究前三后四,十月一已经过去两天了,萧小刀不知道这次回来能否给妈妈上成坟。他望着窗外,雪白得刺眼。忽然他看见屋檐下有水流下来,怀疑自己眼花了,跑出屋子,果然屋檐在往下流水。院子里有股暖洋洋的感觉,他似乎闻到了春天的气息。锅里的水开了,牛肉的香味溢满了整个房间。到了傍晚,这股香味似乎溢满了整个村庄,院子里的树上停满了黑色的喜鹊和灰色的麻雀。院子里地上湿漉漉的,像下了一场小雨,田野里的雪似乎也薄了。

  爸爸让萧小刀请人们来吃牛骨头,来的人们拎着酒,拿着菜,晚上又像昨天一样热闹,但萧小刀不敢像昨天那样喝酒了,他敬了乡亲们一圈,剩下小口小口抿着。但后来还是晕乎乎的,等把人们都送走之后,躺在炕上就睡着了。晚上,他梦见春天来了,妈妈站在一棵桃花灿烂的树下,穿着漂亮的衣服,脸上的皱纹没有了,和她年轻时候的相片上一模一样。

  早上起来,萧小刀发现院子里还是湿漉漉的,罩着一层水汽,一点也不冷,他不由伸了个懒腰,看见埋牛肉的瓮上雪少了不少,水正在一道一道不停地顺着瓮壁往下流。上午,气温一个劲地回升,屋子里热得只好敞开窗子。一转脸,山上的那些雪仿佛就少了一截。田野里的雪大片大片褪去,变成薄薄的带小孔的雪茬子。爸爸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的冬天,照这样下去,牛肉要坏了,得赶紧去镇上卖了。”萧小刀有些发愁,他一直上学,大学毕业尽管换了几个单位,但一直干文字或技术工作,对市场营销一窍不通,再说,让他在大街上卖东西,觉得害羞,而且还有传说中可怕的城管,碰上他们怎么办?

  但萧小刀没有办法,爸爸的腿断了,他不去谁去呢?第二天起来,气温还在继续升高。萧小刀先去上坟。路上,人真多,大概人们都被大雪挡住,集中到这一天。人们热情地打着招呼,结成长长的队伍。坟地里有人在放鞭炮,烧纸的青烟一缕一缕升上天空,然后交织在一起,像相好的邻居手挽手走路。田野里还可以看到雪,但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像水中的小岛。土地都舒张开了,树也干净峭拔了许多,就连一群一群黑色的鸟,也像刚洗过澡,羽毛乌黑发亮。

  上完坟回来,萧小刀搭了辆三轮车,拉上牛肉去了镇上。他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卖,好心的三轮车师傅帮他把牛肉放在临街没有人住的一处房子的屋檐下。萧小刀把在家里准备好的一块纸牌立在前面,上面写着——牛肉15元。

  镇上有好多萧小刀的同学,几个关系很好的以前经常在一起玩,连他们的爸爸妈妈萧小刀都熟。他害怕见到这些同学和他们的家长,自己一下从南方来到这里卖牛肉,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而且他们知道爸爸摔断了腿,一定要去家里探望,给大家添麻烦。

  可是越怕啥越遇上啥,他一探头,就看见了高小山的妈妈朝这边走过来。萧小刀想找个门躲进去,可是房子没人住,门也不开。萧小刀只好低下头,高小山妈妈过来时,好像朝这边看了一下。萧小刀把头埋到脖子里,脸一下涨得红到脖子根。高小山妈妈走过去,萧小刀又后悔起来,想,“阿姨对他多好,他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应该大大方方请阿姨吃牛肉。现在阿姨看见他低下头躲,一定会想小刀这么小气,卖牛肉怕我看见。”

  这样想着,萧小刀探出屋檐,想看看高小山妈妈走到哪儿了。没想到看到了秋慧,正在倒一桶水,一侧脸,转到这边。他有些慌乱,脸一下又红了,忙把身子缩回来。

  秋慧家的铺子离这儿这么近?萧小刀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过去看看秋慧,他们是发小,又一起上完中学,秋慧上完中学帮家里开了个铺子,但一直和他要好。小学时,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少拌嘴,经常谁也不理谁好多天。后来,萧小刀读一本书才知道小时候男女吵架,是潜意识里故意这样做,为了吸引对方注意。后来他们越来越默契,经常上下学一起走,甚至秋慧偶尔发型有个变化,萧小刀都能预感到。同学们都取笑他们,说像夫妻一样。萧小刀有时候还生气、着急,但秋慧总是笑迷迷的。有时候他们走一起,手偶尔碰一下,萧小刀会兴奋半天,脑子里不断回忆这个细节。他想自己长大以后娶上秋慧,就可以天天和秋慧手拉手,一起……想着想着他觉得害羞,但还是愿意一直想下去。有时,萧小刀读书里面有情色描写的地方,他总是把女的想象成秋慧。妈妈走了之后,萧小刀觉得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女人就是秋慧了。当时萧小刀还想大学毕业后娶上秋慧,可是上了大学之后,他觉得自己慢慢在变,变得越来越陌生,倒是秋慧小学时的一张照片,虽然已经发黄,但一点也没变。相片背后,当时秋慧用圆珠笔写的一首小诗还很清晰,甚至萧小刀还能从上面闻到一股多年也没有散去的淡淡清香。每次回来,萧小刀想见到秋慧,可是又怕见到秋慧,于是总想从别人嘴里听到秋慧的消息,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提,所以秋慧的消息是断断续续的,凌乱不成体系的,但每次萧小刀听到秋慧的消息,总是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在内心里反复品味,然后把这些消息一个一个积攒起来,像捻毛线那样弄得绵绵长长,精细光滑。现在看到秋慧,他的思念已经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可是身子却像受了惊吓的乌龟,缩进坚硬黑漆漆的壳里。萧小刀想自己已经是承担起社会和家庭责任的人了,可就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卖点牛肉就羞成这样。秋慧中学毕业帮家里开铺子那会儿才多大呀,但她落落大方地该干啥就干啥。萧小刀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就过去和秋慧打个招呼,可他就是抹不开面子。他恨自己,在越来越温暖的阳光下,他希望自己变成一条绵软的虫子,躲在尘土里。他的牛肉像施了魔咒一样,自己叫卖自己。endprint

  萧小刀正在胡思乱想,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过来,问:“十五元一斤,不是病牛吧?”“牛掉坡下摔死了,天热,放不住。” 萧小刀又慌乱起来。“称上二斤。” 萧小刀手忙脚乱拿秤,称好之后,那人朝秤上瞧了一眼,萧小刀说:“绝对够分量”,说着又割下一小块添上去,秤高高翘了起来,快打不住了。那人不再说什么,掏出三十元钱。萧小刀没想到第一笔生意这么容易就做成了。

  过了一会儿,一群女人过来,看见写着牛肉15元,一个头发挽成一个鬏,高高堆在头顶上的说:“这儿的牛肉便宜,十五元。”女人们叽叽喳喳围过来,她们伸出粗壮的,因为操劳家务变得粗糙皲满裂子的手,翻看牛肉。萧小刀想,妈妈的手也是这样,可是抚摩在他身上多么温暖,过上几年或者十几年,秋慧的手也会变成这样,他确信一样温暖,可是他现在喜欢纤细瘦长的、白皙无暇的,像钢琴家一样的手。女人们每人买了十元钱的牛肉,欢天喜地走了。太阳越升越高,萧小刀心里燥热,想脱去一件衣服。他想怎样也应该过去看看秋慧,秋慧一定看见他了。

  陆陆续续卖了一些牛肉,就到中午,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太阳像一个喝得通红的醉汉,喷着热气把一张巨脸逼近。萧小刀发愁地看着还剩下那么多的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卖完。而且,气温一个劲地升高,他甚至已经闻到了牛肉散发出甜腻的腐烂气息。

  秀莲奶奶答应中午帮爸爸弄好饭。萧小刀想起小时候跟着爸爸赶集,饿了爸爸总是给他买两个肉包子,而他自己说不饿。一些年轻小伙子喜欢三五成群去小饭店喝酒。从村里来的卖东西的人们投靠亲戚的投靠亲戚,没有亲戚投靠的多半自己带着饭,靠着电线杆或墙角把饭吃完,就近讨一碗热水。萧小刀现在想去饭店,要两个小菜,一瓶啤酒。可是觉得似乎更应该守着牛肉,买两个饼子,要一碗水。他想现在肯定不能去看秋慧,到中午了,找人家一定以为是蹭饭吃。

  正琢磨着,秋慧过来了。小铺子到这个屋檐下几步远的距离,萧小刀仿佛看见秋慧从小时侯一路走过来,到了他跟前已经是漂亮的大姑娘了。他有些激动,也有些发窘。秋慧说:“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走,去我家吃饭去。”“不。”“就守着你这一大堆牛肉,准备生吃牛肉?”萧小刀更发窘了,说:“我请你吧,咱们找个干净点的饭店。”秋慧有些生气,“你上了大学,当了老板就瞧不起我们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饭了?”“不是这个意思。” 萧小刀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就走。” 萧小刀望了望牛肉,有些犹豫。“我爸爸过来帮你拿,吃完饭他和你一起去饭店发,像你这样卖,烂了也卖不完。秋慧走在前面,萧小刀走在后面,萧小刀看见自己的影子和秋慧的扑在一起,闻到秋慧身上淡淡的香味,和小时候那种相比,仿佛多了些他搞不清的配料,像阳光,也像薄荷。

  穿过秋慧家外面的铺子进了里间,像大学时进了女生宿舍。萧小刀一眼看见挂在铁丝上的一条粉红色的内裤,他忙别过脸去。再转过脸来,已经不见了。秋慧说:“我平时看铺子,也住这儿,家里人住大屋。”说着,秋慧摆好桌子,菜已经准备好了,端桌子上,还冒着热气。萧小刀说:“忘记拿块牛肉了,我去拿?”“生吃呀?快吃,吃完爸爸和你一起去饭店。”萧小刀也许是饿了,觉得今天的菜特别香。可是秋慧不怎么吃,只是淡淡夹几筷子,看着他笑。萧小刀不好意思了,放下筷子,一慌乱,掉地上。他忙去捡,秋慧也去捡,他们的头猛碰一起。萧小刀一抬头,看见秋慧毛衣里深深的乳沟。他的心咚咚地跳,饭吃不出味道来了,觉得自己好像把秋慧侵略了一回。接下来,秋慧吃饭快了,萧小刀慢了,他有些心不在焉,觉得南方那个遥远的制冰公司随着融化的积雪好像正在消失。他忧郁地看了秋慧一眼,看见她整齐的头发中间竟然有一根白了。他伸出手去,说:“我帮你拔了这根头发。”秋慧头一歪,躲过去,“快吃,爸爸要来了。” 萧小刀多少有些失落,剩下的饭更不知道味道了。

  快吃完饭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腾”、“腾”的脚步声。秋慧爸爸来了。萧小刀忙站起来,叫了一声叔叔。他“嗨”了一声,说:“怎么酒也不买?”转身就去。萧小刀忙拖住他,说:“我不会喝。”“年轻人应该学会喝酒。”“真的不会。”“高小山爸爸给我打电话,让你把牛肉送他饭店。你这孩子,卖牛肉也不和我说一声?” 萧小刀眼睛湿润了,擦了一把,赶紧往嘴里扒饭。

  他们走的时候,秋慧拍了拍他一只袖子上沾的土,说:“以后回来来啊。” 萧小刀哽咽着回答了一声含糊的“唔。”

  萧小刀不知道高小山家什么时候开了饭店,他被秋慧爸爸领着,来到108国道。道路两旁都是饭店、汽车修配等服务行业,一栋栋欧式建筑样式的簇新房子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高小山不在家,去北京学厨师去了,他爸爸说现在服务业也竞争激烈,希望他能当个一流的厨师,把饭店越搞越大。萧小刀望着已经开始谢顶的高小山爸爸,记得以前他挂在嘴边的就是玉米的价格和生活的困窘,没想到现在有这种想法。他买了萧小刀几十斤牛肉,然后领着他去了左右的饭店,萧小刀的牛肉不一会儿就卖完了,他感觉像做梦一样。

  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萧小刀还感觉不大真实,他觉得秋慧、高小山他们就在他身边,和他永远是好朋友,可是又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他们长上了翅膀,鸟一样飞翔。

  到了村子快六点了,天还没有黑,离冬至还有好多天啊,应该一天比一天黑的早。天气暖洋洋的,有一股湿润的气流在风中移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到处都在滴滴答答滴水。迎面碰上秀莲奶奶的儿子,赶着一大群羊,像站在流动的云朵中。萧小刀数了数,足有五、六百只。听着响亮的鞭声和吆喝声,他挺了挺脊背,步子快起来。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房子,站在邻居们的一排房子中,幽暗、破旧,像一个老人,他有些低落。秀莲奶奶和叶大问村长都在,他们看见萧小刀回来,问:“卖完了?”“恩,多亏了秋慧爸爸和高小山爸爸。”这时他才想起没有给秋慧和高小山家留块牛肉,遗憾地“哎呀”了一声。秀莲奶奶和叶大问村长、爸爸都同时问:“咋了?”萧小刀摆摆手,“没事,没事。”

  叶大问村长说:“你出来一下。”萧小刀狐疑地跟着他出了屋子。叶大问村长说:“你该去上班了吧?”“不,我得等爸爸腿好了。”“那你肯定等不来,估计你爸爸腿好还得两三个月,哪能一直把你霸在这儿。”萧小刀想想,单位上也确实没有人一次请过这么长时间假,而且那么多事情等着去做,他叹了一口气。叶大问村长说:“你爸爸年龄越来越大,你回来的次数肯定越来越少,等你结了婚肯定在外边安家。”这时萧小刀脑中飞快地掠过秋慧的影子,但没有打断叶大问村长的话。“得找个人长久照顾你爸爸。”“找个保姆。”“傻孩子,得给你爸爸再找个女人。” 萧小刀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他觉得恋爱、结婚是自己的事情,没想到爸爸的事情还来和他商量。他点了点头。叶大问村长严肃地说:“那你不能干涉,你爸爸喜欢谁,谁喜欢你爸爸,让他们自己选择。” 萧小刀觉得有些好玩,又点了点头。“这里面可能还涉及到财产问题,你爸爸有了女人,他的财产就不全是你的了。”萧小刀认真地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爸爸给我留什么财产,我只希望他生活的幸福些。我需要的我自己会去奋斗。”叶大问村长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但你爸爸不这样想,他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啥也舍不得,总想给你攒钱买房子、娶媳妇。”萧小刀心里感激爸爸,盼望爸爸以后幸福,他说:“我自己奋斗!”叶大问村长说:“那你什么时候该上班就上班去吧,家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萧小刀和叶大问村长进了屋子,秀莲奶奶一看村长的脸色,眯开眼笑了,爸爸有些忸怩不安。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萧小刀看见柜子上有一个红色的小包,以为是秀莲奶奶忘记拿了,追出去,秀莲奶奶笑着说不是她的。萧小刀望着那火红的小包,像一团跳动的火苗,把屋子映得越来越亮。

  接下来的几天,气温一个劲升高,到处是潺潺的水流声音,白天黑夜响着。鸟一下多了,仿佛从冬眠中突然醒了过来。雁门关蜕去一层老皮,露出了威风凛凛的身躯。树木在返青,地下的草用力往出钻。人也精神了许多。萧小刀每天抽点时间,在村子里转转,村子好像随时都在发生变化。工人们蹬着长长的梯子,安装路灯。好多巷子里堆满了沙子、石头、水泥,人们趁着冬天没事情干,盖房、修房。萧小刀回到家里,地总是干干净净,家具上纤尘不染,有时院子晾衣架上搭着爸爸刚洗过的衣服,家里还总是有股香味,和秋慧的一样,也不一样。制冰公司打来电话,说今年冬天气温陡升,业务量加大,让赶紧回去上班。几个要好的同事也纷纷给萧小刀打电话,叫苦不迭地埋怨忙坏了,然后让萧小刀赶紧回来,要不单位就另外招人了。萧小刀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冬天,仿佛日历掉了一部分,一下就到了春天。

  他给母亲的坟培了培土,看见坟地旁边水库里的冰化开了,水湛蓝清澈,一个渔人划着小船在打鱼,滑冰的季节好像乘着雪橇一下溜远了。

  坐在返回南方的列车上,萧小刀听见广播里各国领导人正在讨论全球变暖的问题,车厢里的人们也在议论这个奇怪的季节,不知道冬天会不会再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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