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鬼子气势汹汹闯进他家的时候,他正躲在村外的麦地里。麦子早几天就已经熟了,村人的镰刀磨得锃亮,还没来得及一试锋芒,就听到小鬼子要来扫荡的消息。咔嚓咔嚓,一把把镰刀从村人手中跌落,惊慌失措的脚步惊飞满院子鸡鸭,看家狗不停地叫唤,不时蹿出门,朝着村人奔跑的背影大声汪汪。
月光很凉,像不远处的那条清溪,在麦尖上跳动。他的脸也很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他那张年轻有棱角的脸。想着一个时辰前,奶奶塞给他一个包袱推他出门,那双粗糙温暖的手还在他的脸上停留过,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奶奶说啥也不走,说是日本鬼子不能把她一个老太婆怎么样。其实他知道,奶奶是不想拖累他,奶奶要他活着走出村子,要他活着再走回老屋。
他向老屋的方向望了望,又抬头望了望那轮月亮。他背好包袱转身离开,清凉的月光照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路走。
二
二十多年后。台北。冬日黄昏。他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最小的孩子坐在他的膝上,偎在他的怀里,听他念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念了一遍,停下来,叹口气,将怀里的孩子搂得紧一些,又念。
小城的灯光像一枚枚秋天的橘子,一盏盏亮起来,有着橙色的温暖和朦胧。孩子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睡去,他的头也垂下来,泪水在暮霭中纷然滑落。
那一年,他一路辗转跑到福州,后来又到了台北。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那户人家二房的女儿看上了他,他有了一个家,有了三个孩子。他心里是不愿在大户人家入赘的,后来就搬了出来,过起了普通人家的日子。藉着大户人家的面子,他找了个巡街的差事,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白天的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巡警制服,跟着其他的警员在街面上走来走去。跟东边街上卖咸鱼的李阿伯说会儿话,再到街中心的张阿婶的菜铺子里坐坐,中午的时候就跑到街西边的小学校门口去维持秩序。今天帮着王二哥去找丢了的狗,明天又去追查张阿婆家那只猫的下落。有时候街面上过大批量的货物车,他又和几个警员一起维护交通。街面上多是一些平常琐碎的事儿,他把整个人交出去,融进去,他用当地话和他们交谈,让他们根本就猜不到他其实是个外乡人。
白天的他,好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好像忘了自己还要不要回到家乡去。但是到了黄昏,吃罢晚饭,他整个儿又换了一个人。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想起那首李白的《静夜思》,他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念出来。他的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听到他念诗,就会躲走。他们受不了他念诗时候的那种语气还有神情,他们觉得他就像一个老人家唠唠叨叨地在发呓语,他们通常流露出来的都是不耐烦的表情。虽然他们也是听着他念诗长大的呀,可听了那么多年,他们依旧不懂他为啥总喜欢念诗,而且总念这一首。
有一次,他们被他带去巡街,天快黑了,他们又累又饿,一边一个拽着他的衣襟央求:“爸爸,我们回家吧!”他突然收住脚步,愣在那里,像是对他们,又像是喃喃自语:“家?哪里是家呀!”他们吓得开始小声哭泣:“我们住的家不就是家吗?”“不,那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我们的老家,老家才是家呀!”……
那个最小的孩子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他低垂的头猛然抬起,他向四周望了望,他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妻子走过来抱过他怀里的孩子,用眼神告诉他去睡觉。他点了一下头,并没朝卧室走,而是径直走到晒台上去了。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凉凉的月色洒进小城的万家灯火里。倚着栏杆,他望向那轮圆月。那晚的那轮月亮从他心里升起来,和眼前的这一轮重合到一起。他好像嗅到了一缕悠悠的麦香,是从月亮里飘散出来的么?
三
又过了十年。那把藤椅更破旧了。就连冬日黄昏也仿佛古旧了一些。三个孩子都长大了,最小的那个孩子也念到了中学。他的两鬓有了星星白发,在黄昏的光里像《静夜思》里的霜色。
他,坐在破藤椅里。面前,是摊开的包袱。包袱里有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还有一幅绣着鸳鸯图案的鞋垫。他依旧低垂着头,脸上,是模糊不堪的泪水。他总被一个声音包围着:“活着走出村子,活着走回老屋。”
时光仿佛在他低垂着头的画面里溜回到从前。爹和娘在一场大饥荒里丢了性命,奶奶把这唯一的孙子看作命根子。奶奶喝稀饭,给他吃干饭。他睡下了,奶奶还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看着他蹬出被子的腿,奶奶笑着摇摇头,再抻过被角盖在他的腿上。那一年又闹饥荒,奶奶出去要饭,舍不得自己吃,端回家给他吃。他要跟着奶奶去要饭,奶奶说啥也不肯,说要饭是低下的事儿都是老婆子们做的,哪有小伙子去做?
他总是被他的老妻或者最小的孩子叫醒,这时候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眼角浑浊的泪水又流淌出来。他总是不肯就回卧房睡觉,他踟蹰地走到晒台上去,总要望一望那轮清凉的月亮,才肯回屋。
他病了,躺在床上。他让孩子们帮他拿那个包袱,三个都没动。他的老妻叹了口气,去帮他拿。最小的孩子也叹了口气,紧走几步拿过包袱捧给他。他挤出一丝微笑,他知道还是最小的孩子懂他多一点,这个在他怀里听他念诗长大的孩子,尽管不能十分理解父亲的乡愁,但到底还是知道父亲的心里装着一个叫作“老家”的地方。他想抚摸孩子的头,但他发现自己日渐佝偻的身躯日渐无力的臂膀,已经够不到孩子的头了。
四
转眼,十年已逝。他不再是那个迈着大步巡街的人了,他的腿走不动道了。他整个人萎缩进那把破旧的藤椅,一动不动,像是和破藤椅生长在一起。他的老妻坐在另一把破藤椅里,花白着头发,也像是藤椅里的一棵植物。他在听录音机里的《四郎探母》,他闭着眼睛,偶尔抹一下眼角。他的老妻在绣一幅鞋垫,鸳鸯图案的,丝线很鲜亮,活灵活现。
他的最小的孩子回来看他,给他买了好多盘戏剧录音带,还有一盘是唐诗录音带,里面有那首小时候常听他念的《静夜思》。最小的孩子把录音带放给他听,他瘪瘪嘴巴,哭了起来,像小孩子。哭着、哭着,他开始叫奶奶……奶奶……他的肩膀抖动着,老泪纵横。
他的老妻慌了手脚,只知道陪他哭,给他擦眼泪。他最小的孩子关掉录音机,安顿妈妈坐好,安慰妈妈说没事的,又把鞋垫放到妈妈手里让她接着绣花。
这个孩子,这个自己也有了家的孩子,渐渐懂得了父亲的哀愁,懂得了父亲的《静夜思》,懂得了父亲心中的那一轮月亮,懂得了父亲包袱里的那一双鞋和那副鞋垫。他拍拍父亲的肩膀,然后又把手递给父亲,用力拉父亲起来。他在儿子手掌的力量下颤巍巍地站起,抽泣了一下鼻翼。
“来,爸爸,跟我走!”最小的孩子鼓励他。他很听话,像小时候孩子听他的话一样听话,他向前迈了一步,身子有些歪斜,他站住了,望着最小的孩子。
窗外,暮色四合。不知什么时候落雨了,满城的灯光氤氲在润湿的雨气里,有着一种清冷的宁静。街面上远远传来叫卖“芋圆”的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他扭头望向窗外,像是在寻找那声音,找了一会儿,又把头扭向他最小的孩子。昏黄的灯光照着脱了漆的木地板,他的老妻停下手里的绣活愁苦地望着他。窗外的雨声窸窸窣窣地传进来,落在他们的心上。
“哦……”最小的孩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笑起来,又去拉动他的手:“爸爸,我们走路,我们念诗,来,跟我念,窗前明月光……”他的眼睛亮起来,手有些抖,他试着迈步,他挪动了一点点。
“好,爸爸,接着来,疑……是……地……上……霜……”最小孩子的声音很响亮,仿佛还响着一种节拍。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步子却迈得有力量。最小的孩子和他的老妻相视一笑,又都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很好,爸爸,我们接着来,举……头……望……明……月……”他跟着走,他转弯。他老妻的目光跟着他。
“低……头……思……故……乡……”最小的孩子领他到窗前。窗外,雨丝清凉,在朦胧的灯光里密密地斜织着。看不到月光,但月光早已在他的心里筑了巢。他松开最小孩子的手,佝偻的身子直了直,把脸贴在窗子上,他喃喃地说:“回家……回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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