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中午,一辆浅蓝色的“五菱”面包车小心翼翼地拐下公路,喘着粗气向前面的村子爬去。
终于回家了!喜云舒了一口气,消瘦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
几天前的一场大雪,覆盖了广阔的原野,远山的褶皱里积雪还未融化,蓝白相间煞是好看,稀疏的树影后面,星星点点的红色连成了一片——村里的人们已经贴好对联,准备过年了。
车子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偶尔还侧滑一下,司机不住地咒骂。
喜云的妻子说:“师傅,开慢些,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她把手掌衬在喜云的腰上,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大姐,再慢就该熄火了!早知道这么个路况,多少钱我都不跑,这几天的生意,你也知道,火得很呢!”司机忿然说道。
“不碍事,您开您的,”喜云轻轻地捅了捅妻子,说,“我们马上就到了。”
一进村子,便有两声炮响传进车里,家家户户红灯高挂,字旗招展,洁白的窗纸上花红柳绿,几个孩子穿着新衣跑来跑去,一切都透出喜庆的味道。
大个子有拴正要去担水,迎头看见了喜云,急忙扔下水桶,刚喊了一声“喜云”,面包车就冲了过去,急的他大喊:“喜云,喜云——喜云回来了……,喜云回来了……”
喜云拍了拍司机的座位:“哎,师傅,给停一下……”
司机减了一下速,车继续往前滑去。
听见有拴的喊声,不断有人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司机无奈踩了刹车。
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嘘寒问暖,喜云夫妇应接不暇。有拴拉开车门,抓住喜云的手,摸他的脑袋,不住地说他瘦了;有拴媳妇儿往下拽喜云妻子,说家里饭熟了,非叫他们吃了再回……
喜云说不了,还没见我妈和娃娃们,你们一会儿来串门。
人们又问他伤情,问他治病的经过,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让车子动了起来。
转过弯来,喜云的心里凉了一下,他看见自家的院子冷冷清清地戳在那里,没有对联,没有灯笼,甚至窗户都没有糊过,与周围的人家一比,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回家的急切和喜悦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喜云看看身边的妻子,见她也是嘴唇紧抿,目光黯淡,脸色十分难看。
车子停在他家门口,妻子搀扶喜云下了车,她冲里头喊了两声孩子的名字,母亲和一双小儿女迎了出来。
两个孩子抱住他们的腿,爸爸妈妈叫个不停,喜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你们先把车钱结了。”司机不耐烦地说。
妻子正扶着喜云,她对婆婆说:“妈,我左边兜里有钱,给师傅拿二百。”
“三百,路不好走。”司机硬邦邦地说道。
“你怎么能涨价……说得好好的……“妻子急了。
“你们也没说要走这么长一截土路,进村还耽搁了那么久……”司机说。
“给他。”喜云说。
“咱没钱了。”妻子小声嘟囔道。
“大过年的,谁都不容易,”喜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能把咱们送回来就不错了!”
喜云是两个多月前帮补庆打井受的伤。
村里人总是这样,出了事就说谁都别怨,这是命里该着的。
那天喜云本来有事,眼看两三天后就要浇水,地里还有些玉米秸秆没拉回来,妻子跟他吵了一架,但还是没拦住他。
补庆并没请他,是他主动去的。他觉得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帮助,何必非等他开口呢?补庆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对人很够意思,帮过他不少忙,自己也该回报人家一下。另外,喜云好热闹,知道补庆短不了给他们整点烧酒,弄点好菜,这些天忙的他一直没顾上喝点。
喜云来了补庆有点意外,但很高兴。朋友来帮忙,其实也是捧场,重要的不是干活儿,而是一份情谊。
之前在井下挖土的是有拴,喜云来了就把他换了上来。补庆说吊土的提升机是我自己做的,你在下面小心点,听见声音不对赶紧躲在边上。喜云答应一声,心里却没怎么在意。
打到六七米深的时候,提升机的小马达突然冒了烟,紧接着开始反转,补庆刚喊了一声,提到井口的一筐土和石头便直坠了下去。
补庆再喊喜云,下面却没有动静。
大伙儿慌了神,七手八脚移开提升机,补庆顺着绳子下到井底,从土里刨出喜云的脑袋,喊了几声没有反应,知道坏事了。
有拴扛来梯子,试了一下高矮不够,只好喊人用绳子把他俩吊了上来。
喜云这时醒了过来,只是腰部以下没有一点知觉。补庆一边叫人通知喜云的妻子,一边发动了自己的农用三轮车,他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铺在车斗里,拉着喜云就往县医院跑。县医院一看喜云的伤势,简单处置后叫他们马上转院。
到了市中心医院,一系列的检查做罢,医生把补庆和喜云妻子叫到办公室,说患者腰上的伤很重,而且由于施救不当,抻坏了神经,现在需要马上手术,否则恐怕站不起来了。
喜云妻子傻眼了,说手术得多少钱呀?
医生说初步得三万左右。
喜云妻子看着补庆,这时候她最怕补庆说出类似我暂时没钱,你们先拿出来吧,或者我就多少多少钱,多了我可拿不起这样的话来,然后推诿扯皮,扔下她们不管。这种事经常听到,有的非得闹到法院才能解决问题。
补庆却说大夫你做吧,只要能让我兄弟站起来,花多少钱都照我说。
喜云手术时,补庆和喜云妻子在外头等着。喜云妻子不住地流泪,补庆说,弟妹你别担心,这儿要治不了咱就上北京,哥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喜云。
后来妻子和喜云说到这一段,两人都流了泪,觉得补庆够朋友,不枉喜云一片真心对他。
从手术到后来的治疗,补庆一共送来五万块钱,喜云知道,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农民意味着什么。
他对妻子说,你回去把粮食和牲口都卖了,存折上那俩钱取出来,咱不能老指着补庆了。endprint
以后补庆再打电话问用不用钱,喜云总是说你上回拿来的钱还没用完呢。
喜云半仰着坐在炕上,母亲忙乎着给他们端饭。
“回来也不捎个话,家里好准备准备。”母亲笑着责怪道。
“医生不让出院,可大过年的,谁能在那种地方待得住?昨天磨了一天,医生说出院可以,出了问题后果自负,还叫我签字,我说签就签,反正也治不起了。”喜云说道。
喜云妻子也说:“平时不说回家还好,昨晚两人愣是没合眼,简直盼不到天明。”
十一岁的女儿坐在喜云身边,乌溜溜的眼珠专注地望着他,喜云说到签字,手上就下意识地做了个签字的动作,身子晃得猛了点,腰突然揪了一下,疼的他咧了咧嘴——惊得孩子半张了小嘴,伸出手来想要扶他——又怕碰疼了父亲,一双小手无措地张在那里。
喜云问道:“想爸爸了吗?”
女儿没说话,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喜云觉得女儿长大了。
六岁的儿子还在翻腾他们拿回来的包裹,翻了一会儿,失望地说:“一点好东西也不给买!”
妻子的嘴动了动,想说你爸的药都没带全还买东西,又一想跟孩子说这些有啥意思。
喜云看到家里的旧窗纸黑乎乎全是土,去年的窗花让雨水洇得也没了颜色,他说:“妈,今年怎么连窗户也不糊呢?”
母亲说:“没想到你们过年能回来,我们奶奶孙子也没那个心情。年货也没办,补庆媳妇给送来点馍馍和炸糕,有栓媳妇给切了十几个酸菜蛋蛋……”
喜云说:“下午买点纸糊一下窗户吧,好歹有点过年的气象。”
儿子马上说:“我要买炮!”
女儿说:“弟弟听话,三十晚上姐带你去捡炮……”
儿子说:“要捡你去捡,我要爸爸给买炮,买一千响的电光炮!”
三个大人都沉默了,喜云问妻子:“你那还有多少钱?”
妻子说:“还有几十块钱。”
喜云说:“下午花了吧,买点纸杂,买点鞭炮,买点敬神的香,再买点上坟的纸……”
“买买买,有多少钱你买?”妻子打断他的话,“我看还是找补庆想想办法。”
“净胡扯!你过年找人家补庆干啥?”一向顺从的妻子顶了喜云个猝不及防,她的提议也让他非常生气。
“不是他你能成这样?不是他咱能过不了年?你处处体谅人家,人家未必想着你,一会儿我就去找他!”妻子也提高了声音。
“我看你敢去!”喜云怒道。
母亲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其实补庆家也不好过,那天我去柱柱家赊了点猪肉,柱柱说补庆媳妇刚走,也是去赊肉了。”
喜云拍着炕说:“不买了,啥也不买了,不信还过不了这个年了!”
刚高兴了一会儿的儿子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妻子喊道:“把他拉到外头,嚎得人心烦!”
女儿瞅瞅妈妈的脸色,赶紧抱住弟弟说:“弟弟别哭了,再哭姐不亲你了!”
弟弟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姐姐,看着奶奶,看着刚回来的爸爸妈妈,示威般地大哭起来。
妻子的怒气像一枚炸弹被引爆了,她发狂似的按住儿子,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儿子登时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叫。
奶奶上前护住孙子,揉着孩子的屁股蛋说道:“干啥打孩子?孩子天天都在盼你们,刚才还问呢,爸爸妈妈几时回来呀,回来就打孩子,你们的心可真硬!”
妻子嚎啕大哭起来:“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在医院盼着回家,回来家里又是这样,老天呀,叫我咋活呀!”
她猛地想起刚才多给了司机一百块钱,立刻又把怨气撒在喜云身上:“就你大方,人家要三百你就给三百,有那一百不能给孩子买点东西?”
喜云红了眼睛:“我说你今天怎么了?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跟我来什么劲?嫌我拖累你就明说,别大过年的糟蹋人!”
妻子愣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股火发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愿承认,反正心里堵得慌,索性爬在炕上哭了起来。
饭摆在炕上,没人动筷子,只听见妻子的呜咽和儿子的啜泣,喜云的心情糟透了。
女儿突然说道:“我补庆大爷来了!”
妻子赶紧坐起来擦了擦眼泪,儿子跑到窗台前向外张望,母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炕上的饭菜和孩子抖乱的包裹收拾一下。
喜云也不由地向外看去,几天前他们还通过电话,补庆问他回来不了?喜云说不回去了。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既不想麻烦补庆,又希望他能回来看看,最起码能在妻子面前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人——补庆仍然是他的好朋友。
补庆头戴一顶黑灰色的线帽子,身穿一件半旧的三紧服,背抄着手从南面走过来。这是一个传统的姿势,农村的男人和女人都喜欢这么走路,但此刻补庆低着头,像个老汉。
妻子飞快地收拾了炕上的包裹,抓起毛巾擦了擦眼睛,还把灶台前的柴火归拢了一下。
喜云对妻子说:“补庆进来别说那些没用的。”
妻子没说话。
补庆走过喜云家大门口,却没停下脚步,甚至都没朝院子里看一眼,还是那样背抄着手从东面走了。
喜云心里“咯噔”了一下。
儿子失望地说:“补庆大爷咋又走了?”
女儿有了分析能力,说:“我觉得补庆大爷一定有啥急事,返回来肯定——”
“返回来肯定他也不进来,”妻子接口道,“是啊,人家进来干啥?这年头各人顾各人,家里人还指不上,何况外人?”
这个弯拐得很大,喜云有些没跟上她的思路。
“喜云家你别……爱云有她的难处……”母亲嗫嚅道。
“我又没说她!”妻子厉声说道。
爱云是喜云的妹妹,她丈夫赌博输了很多钱,为了躲债四处流浪,一年到头不敢回家,爱云自己种了十来亩地,一到收获季节,家里坐满了讨债的人,地里的粮食有时都回不了家,半路就叫人分完了。哥哥住院,爱云一分钱也拿不出来,难受的跟母亲哭了好几次。endprint
“你他妈的今天咋了?要死呀?!”喜云再也压不住了,一腔怒火勃然迸发。
“怎么了,连话也不让我说了?谁都有个三亲六故,我说说爱云咋了?没钱连娘家门都不登了?帮老太太拆洗拆洗被褥,糊糊窗户总可以吧?”妻子也气得直哆嗦。
喜云猛地坐了起来,抓起手边的枕头,狠狠地向妻子扔去,枕头没扔多远,跌落在炕上的饭菜上,砸得一片狼藉,喜云闷哼一声,一手扶住腰部,表情痛苦地向后倒去。
“爸爸,爸爸!”
“喜云,喜云!”
孩子们吓得直喊,母亲和妻子也爬上炕来。
“喜云,你别生气了,我错了!”妻子哭成了泪人。
豆大的汗珠从喜云的额头滚落下来。
“喜云回来了?!”门一响,传来了补庆的声音。
哭的人停了下来,各自揩抹着眼泪,喜云忍着疼跟补庆搭话,母亲赶紧把那个带饭的枕头拿到了外面。
一看这乱糟糟的场面,补庆知道他们夫妻俩闹别扭了,见喜云还托着腰,便说:“没好利索就该再住一段时间,没钱哥给你想办法。”
喜云妻子忍不住说道:“喜云早就不让跟你提钱的事了,家里的钱也花完了,再不出院人家该撵了。”
补庆沉默良久,说道:“都是哥害的你们!”
喜云说:“快别这么说,我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补庆说:“我刚去柱柱家拿点吃利钱——说实话,哥这个年过的有些吃力……家里也是没糊窗户,没贴对联,你在医院呆着,哥也乐呵不起来,一上午你嫂子还骂我呢,刚才有栓说你回来了,我和你嫂头皮一下轻了许多,我合计这年不能这么凑合过了——”
他拿出一叠钱来,分出一多半放在喜云手上:“下午去置办点年货,再给孩子们买点衣服啥的,别叫他们受了委屈。”
喜云想拒绝,但看了看孩子们,终究说不出那些刚强话,于是他说:“这钱算我借的,哪天我和柱柱说,我还他。”
补庆说:“咱哥俩别争了,怎么说哥身子骨是好的,你啥也别想,养好伤最要紧,明年咱种上一茬好庄稼,这点钱不算啥!”
他又对喜云妻子说:“地里的活儿你别犯愁,有哥和你嫂子在,不能让你们受难为。”
喜云妻子红着眼圈说:“补庆哥,我和喜云不是讹人的人,实在是没有办法……”
补庆说:“弟妹呀,你说哪的话!我跟你嫂子常感念你们呢,这也是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真要认真起来,哥哪能赔得起你们呢!”
说话之间,村里的很多人都听到消息,来看望喜云,屋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关心和宽慰的话。两个孩子得到了买新衣和花炮的保证,高高兴兴地玩去了;喜云妻子给一群妇女说起在城里的所见所闻,时而愤慨,时而笑谑,全然忘了方才的不快;在这些情谊融融的谈笑中,喜云想道:还是回家的感觉好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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