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老屋的迷恋,是从天井上投射而下的阳光开始的,游移,飘忽,流泻,恍惚浮尘光影中有一个梦境,它缓慢而诡秘地显现:房梁、窗棂、门楼、石础上残存的雕饰叠化在一起,村庄远去时光的表情便一览无余,暗影里,有驮犁出门备耕的村民,有背着包袱手拿油纸伞即将远行的青年,有一袭长衫手执线装书的长者,有翘首以盼等待丈夫归来的村妇,还有无忧无虑嬉闹的稚童,场景有独立的,也有混融的,而场景的生发地,是老屋的庭院,深巷的转角,抑或村庄的水口。循着梦幻的路径,我依稀听到了鸡啼犬吠,仿佛看到村庄正在远去的时光中醒来,甚至,还感受到了比刀还锋利的时光。
老屋有三个天井,前堂、中堂宽阔空寂,露天的天井上空是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在阳光游移的光影下,地上长长的石板泛着青幽,墙壁、楼板、梁柱显得更加晦暗与破败,而后堂呢,天井稍显狭小些,梁柱都朽了,已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从县城喧嚣的街市,回到村庄祖居老屋静寂的堂前,我有时空倒错的感觉,停满灰尘的长条香椅桌,桌脚被老鼠咬噬过的八仙桌,以及泛着油黄汗渍的竹床竹椅,都在还原我过往生活的符号。从推开虚掩大门的那刻起,我思考的是当下生活的焦虑与过往生活的背离。老屋房梁、窗棂、门楼、石础上雕饰的戏剧人物、龙凤松鹤、花鸟鱼虫,古典而清雅,以木质的纹理与砖石的特质,成为先祖诗意的甚而是灵魂的居所。而如今,却成了我和兄弟,甚至我们的子女退让或远离的现场。我是从少年开始,欢喜在老屋的天井仰望蓝天的,虽然,当时房梁与窗棂上的雕刻,已是人为粗暴地劈凿过的残痕,但有云彩与阳光的幻影,还是引发和赋予了我无穷的想象。昼上,家里人都出去做事了,我无聊的时候,就坐在堂前的小竹椅上,掐着指头算阳光从天井游到堂前的时间,数着苍蝇在石板地上停留的数量,以及公鸡追逐母鸡的次数。有一天,我的双眼突然莫名地红肿起来,痛得睁不开眼睛。奶奶、母亲见了,都慌了神。后来,住在祠堂边的老中医,从山崖采来几株野草捣烂涂抹,便消了肿痛。记得当年,村庄里的许多事物与现象,仿佛藏有神秘与诡异的成份。譬如:狗子的父亲被一阵“穿堂风”吹歪了嘴巴;乌皮小砍了水口林中一棵香樟树,闹下了腰疼的毛病;桃花的姐姐在油菜花期便神志不清了;还有魁手六吃了过夜的韭菜腹胀如鼓等等。这些,别说我们“小把戏”(小孩子)当时说不清,就连长辈也难说出个因为所以……时光飞逝,我在寻找自己的过往,即便在村庄老屋找到了,又能留住什么呢?门庭依旧,物是人非。在老屋,我没见过先祖,也没见着爷爷,却目睹了奶奶和父亲先后把睡眠的地点,从老屋改到了村前汪山和天马山的山场上。泪水浸泡中的割裂,不仅有铭心刻骨的疼痛,还洇出生命的脆弱与卑微。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屋在我内心沦陷了。我,还有我的二位弟弟,迫于生计,都没有成为老屋的守望者,而最终,只有我那孤寡的叔还在老屋守着枯寂的晚年。
一个人能遗忘过去的时光和往事么?不能!奶奶是裹过小脚的女人,一辈子守着如同“小脚”的家境,变形、干瘪、萎黄、枯瘦,像一个特定时代的怪胎,无论如何包裹,都是一种衰朽的象征。尽管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的生活十分拮据,餐桌上一年到头难见荤腥,过年前菜橱的盐罐里却腌有几块咸肉,这是奶奶在除夕用来蒸菜孝敬先祖的。每年的除夕,灶膛里的火呼啸着,火光映着奶奶苍老的脸。奶奶躬着身,再次往灶膛添柴的时侯,锅里开始氲氤起蒸菜饭的香味。奶奶艰难地把饭甑捧到堂前的八仙桌上,虔诚地燃烛焚香烧纸,先接灶司老爷(灶神),再敬献祖宗……这是从我记事起,每年除夕吃隔岁时,重复在祖居老屋的一幕。一个碗里三块咸肉覆着几挟蒸菜,一个碗里几条小河鱼,还有烟香、明堂纸、金银纸等等。在烟香缭绕,纸灰纷飞中,奶奶轻声细语地与先祖进行交流,我不懂祈求先祖护佑的话语,只有一次次在奶奶的指导下躬身作揖……奶奶的话,我言听计从,却无论她如何诱导,我对除夕敬献过先祖的蒸菜蒸饭是不敢动筷的,以至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是心存对祖先的一种敬畏,还是其它的原由。倘若少年时对奶奶和除夕吃隔岁的记忆,只是激活成长的味蕾,我是在成年后才慢慢品味到个中的温凉。奶奶说,接过灶司老爷献过祖宗的饭菜养人,村里个个都是吃蒸菜蒸饭长大的……其实,奶奶的话只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在村里,每个人也是在蒸菜蒸饭中老去的。奶奶裹过脚,走的是碎步,虽然一辈子围着几分冷水田和锅台打转,但说话做事却处处体现出一个山村老妪的智慧。奶奶临终前有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我忠厚木讷的叔讨上老婆。奶奶走的那天,我见叔只有泪在眼里打转,硬是没哭出来。人呀,比嚎啕大哭更痛苦的是无声之泣……我奶奶的辞世,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删除键在叔的脑中生成了,他在衰老中一天天地丢失记忆。自小失去父亲的叔,孤僻、偏执、焦虑,母亲既是他的天,亦是他的地。在晚年失去了天地的叔,像暗夜里看不到光亮,陷入的是无边的孤独与绝望。奶奶去世后,老屋厨房的锅灶就冷了,叔用一块育秧的塑料布遮盖了灶台与锅面。叔孤身一人,只用一个蜂炉(泥炉)就解决了一日三餐。有时,他懒得动,连蜂炉都不烧,一杯白烧(白酒)一碗冷饭冷菜就打发了自己。随着手上老茧的消褪,那个曾经犁田、育秧、割禾、榨油、做茶都在行的叔,仿佛也从此消失了。叔不仅慵懒,人也变得古怪起来。面对以后的日子,他茫然而无措,甚至自闭、麻木、惶恐,言行举止都出现了间歇性的怪异现象:有时见着同胞的兄弟,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紧张而愤懑,甚至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有时看见侄子辈的,阴着脸,蹙着眉,嗫嚅而滑稽……在叔苍老而黯淡的眼中,似乎自己没有安全感,他疑心、惊恐、冷漠、厌倦,却一次次浑然无觉地用粗暴与颓然,在亲情的纽带上留下了裂痕,以至于没人敢惹他。即便侄子、侄孙辈的去看望他,说不定还遭他绷脸瞪眼的。一个人一旦关闭了心灵的门户,别人根本找不到进入他的路径。有时,我难得与叔见一次面,他吝啬得连半句话都不给我。我说叔,看你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也不去剃剃?叔尴尬地笑下,转身就没了身影。在时光与生命的谜面中,我还没有找到谜底,也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叔在老屋咀嚼苦涩,孤零零地缄默。儿子去武汉上大学的那年暑假,我带他返还村里去看望叔。那天,叔难得的咧嘴笑了笑,然后就沉默了。临走的时候,叔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小把戏”(小孩)的。我不知叔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把叠得像信封的纸打开了,纸上栖着一只蜡笔画的凤。看着似曾相识的五彩飞鸟的形象,我立即想到了老屋中刻着的瑞兽。我无法想象,一个连字都不识的人,一笔一画描摹凤时将是一个怎样的笨拙情形?!《说文》中说,“凤,神鸟也。”孤寂的叔是想描摹一幅凤,给他侄孙带来祥瑞吗?这次,叔不仅让我感到诧异,还切实让我与他平时的举动对不上号了。这一年,叔已向着古稀之年迈进。endprint
在二十四节气中,清明是界于春分和谷雨之间的。清明前,村庄周围茶园的茶树,抽出了嫩绿的芽头,田地上一畦畦的油菜,枝头的花也灿灿地开了。在这茶韵缭绕的日子,也是草木最为生发旺盛的时候,葳蕤、繁茂。这时候,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召唤,远离村庄的村人,甚至村子的后人,都陆续赶回了村里扫墓。我通常也是清明前偕妻子回村扫墓的,叔却经常给我们吃闭门羹:老屋的门虚掩着,堂前空寂寂的,只有天井里的阳光在无声地驱赶着春季的霉味……挂纸钱的水竹还是成捆地搁在中堂的拐角。走到山上的墓地,发现坟上坟周前几天被叔拔除的茅草、荆棘、藤蔓,又长出了嫩芽与卷须。往往,等我们燃香作揖的时候,叔便悄然出现了,仿佛他是尾随而来的。叔“嗯”的一声,算是对我们晚辈招呼的回应了,然后是一言不发。他对语言的节俭,已经超过了对生活的节俭。从叔的身上,我很难看到春季到来的变化,他依然戴着皮帽,穿着冬衣,胸前还黏着一朵朵的油渍,脚上的保暖鞋让尘垢与泥土遮去了本来的面目。挂纸钱、供祭品、烧冥币、上香拜揖、放鞭炮,都是村庄扫墓的传统,叔是一丝不苟的,他的认真与虔诚,让我们一次次地感动……村庄周围,山峦绵延,山底是方整有序的水田,山脚是一条一块的菜地,山腰以上,就是茂密的林地了。人陷进了泥土,墓冢就隆了起来。起起伏伏的山场上,隆起着一个又一个的墓冢,墓碑有风化了的,也有青石新刻的。阴刻的碑文上,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都是村庄记忆的一种隐退。春天里,动植物都兀自醒了。然而,我在山地坟前燃起噼哩啪啦的鞭炮,是否会惊醒亲人的酣眠?!
从汪山的山场上下来,过了江思坑桥,就回到了车田的村口。溪水如轮,像个大大的问号,在追问村庄忽略或遮蔽的时光。车田的开村始祖延寿公(唐代归隐长史),在一千一百多年前从安徽篁墩来到婺源大鄣山下,把定村的香樟树植在了黄荆墩上。时光荏苒,古樟耸立,苍翠、生发、繁茂、壮阔,带给村庄一片安宁的景象。紧挨着黄荆墩边的洪氏宗祠——大训堂,建于清代,八字围墙,青砖门楼,木柱回廊,天井双池,正堂,香火宫(寝堂),建筑雕梁画栋,巍峨、气派,而所有这些,都毁于人性泯灭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如此规模的大训堂,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唯一留下的只有储存在村中老人的记忆中。时光蒙尘,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祠堂的残基。当年,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已定都南京,还心怀故土,千里迢迢赶到古樟下的大训堂祭祖吟诵:“如盖亭亭樟覆霓,专程祭祖到轮溪。残庐依旧莽荆发,故墅犹新鸡鸣啼。河曲流长翁醉钓,山祟峰峭月忧低。裔今壮志乘天马,大训堂开阅战车”。我无法去猜度天王当时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波澜,但可以读出他对祖先的敬崇,以及古樟与大训堂在他心中的那份神圣。这,应是他人性的本真吧……我家的老屋也座落在古樟边,青砖鳞瓦,厅堂天井,集结生成着家园往事的基调,周边深巷斑驳、空幽、静谧,依然还有古村的味道。老屋,樟树底,合作社门口,成了叔一年四季转悠的三点一线,我去老屋找不到他,去樟树底或合作社门口,一定能看到他苍老的身影。一次,叔病在床上,还是邻居打电话告诉我的,我赶去找医生为他打针吃药,一个星期总算有了转机。我出于好心对叔说,我们都不在村里,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照应,送你去敬老院生活至少有伴。谁知,这句话惹得叔不高兴了,他把药瓶都摔了,一脸愤怒地说,你想当然,我去敬老院了,老屋谁看护呀?老屋不在了,还有什么呢?你知道不知道,隔壁村大头炳图几个钱,把祖居老屋卖给了贩子,你以为他是生病生死的,是被村里人唾沫淹死的。好多年,我都没听过叔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了。
虽然,我说不清楚老屋在叔的心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但我记住了他不愿离开老屋时一脸愤怒的神情。而于我而言,老屋与村庄一样,是个熟悉而温暖的词汇,但在凝望与怀想中还是经不住时光的切片,渐渐地开始变得疑惑、散淡而模糊起来,就像掌心的沙,我想握得越紧,漏得越快……漫游生活是我精神的向往。现在,我在远远地想着村庄的老屋,还有我在老屋的时光,一如梦呓。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