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晓珊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471022）

　　《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并称两大史诗，是印度文学的不朽宝藏。金克木先生说《摩诃婆罗多》“是一部有诗的形式，历史文学的性质，百科全书内容的印度古书。”[1]它们产生的时代大约是公元前400年到公元400年。这段时期印度正处在列国割据和争霸的时代。《摩诃婆罗多》以写实的笔法记述了般度族和俱卢族争夺王位的故事。印度人称它为“历史”（原意是“曾经这样发生过”）。[2]作为史书，《摩诃婆罗多》的女主人公贡蒂召唤天神生子，就显得很不寻常。因为其他英雄们都是正常出生，只有贡蒂的孩子例外。拨开神话迷雾，回到人情事理，就能发现贡蒂生子的真相。

一、尼瑜伽，借种生子

史诗的主线故事是象城的般度族和俱卢族争夺王位。象城的俱卢王朝长子持国天生目盲，王位因此被弟弟般度继承。般度因为不能生育，就带着王后贡蒂隐居森林。持国虽然掌管朝政，但始终没有加冕为王。在森林隐居期间，般度的妻子贡蒂召唤天神，生下坚战、怖军、阿周那三个儿子。怖军和持国的长子难敌是同一天出生。般度早逝，贡蒂带着年幼的孩子回到象城宫廷。坚战兄弟和难敌兄弟一起长大。按照传统，王位由长子继承，坚战因此被立为太子。但持国长子难敌图谋王位，不断迫害坚战，最终引发俱卢大战，双方死伤惨重。难敌兄弟全部被杀。坚战兄弟的7个儿子也全部战死沙场。般度王不能生育在家族中不是秘密。贡蒂带孩子们回宫廷时，曾经遭受过不少非议。坚战与般度王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礼法上是父子。持国虽然感情上不亲近侄子，但迫于礼法还是立他为太子。

　　“按照祖先习俗，在无子的家长死后，他的弟弟应当把自己的嫂子当做自己的妻子，为家族延续后代。”[2]这种生子方式称做尼育迦（Niyoga）。《圣经·旧约》中也有类似记载。他玛的丈夫死后，公公犹大安排她改嫁给自己小儿子。路得丧夫后，婆婆安排她改嫁堂叔。理由都是，“生者当为死者尽义务”。[3]生的长子归死者名下，继承死者香火。中国一般过继族中子侄传承香火。李世民杀死兄弟后，将侄子们全部杀死以斩草除根。后来他又过继一个儿子给李元吉，使他有人祭祀。印度早期主要是尼瑜伽的方式。收养过继的方式直到公元后才慢慢成为主流。般度和持国的父亲奇武王婚后不久就病死，并未留下后嗣。太后贞信在儿子死后，召唤来自己婚前私生子毗耶娑，要求两个儿媳妇和他同房以此得子。大王后同房时双目紧闭，不肯睁眼。毗耶娑诅咒她生下一个瞎眼的孩子。小王后同房时浑身颤抖脸色苍白，被诅咒生下一个面色苍白的孩子。贞信要求大王后和毗耶娑再次同房，务必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但大王后对此极其排斥，她不敢直接拒绝婆婆的命令，就让一个首陀罗种姓的宫女代替自己留在房间。毗耶娑愉快地享用了这个宫女，并祝福这个宫女生下一个聪明正直的孩子（维杜罗）。维杜罗虽然身体健康道德高尚智力超群，但因为是首陀罗宫女所生，所以既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也无权拥有任何个人财产。毗耶娑是太后贞信婚前和一婆罗门的私生子，和她丈夫福身王并无血缘关系，俱卢王朝的血脉到此已经断绝。持国般度继承王位依据是的尼瑜伽的礼法传统。所以，坚战虽然不是般度王亲子，但持国不能否认他的继承权，不然就否定了自己继承王位的合法性。

　　印度人非常重视子嗣，生子是头等大事，相形之下，女性是否从一而终并不重要。因此在古印度寡妇可以借种生子，延续自己血脉。但收养族中子侄的方式流行开后，女性的贞洁就上升为头等大事，女性失去了延续自己血脉的权利。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也越来越严苛。

二、天神赐子

坚战的出生与众不同。他是母亲贡蒂召唤天神，从天神那里得来的孩子。贡蒂完全可以以尼瑜伽的方式得子，为何要召唤天神生子？她是如何获得召唤天神的能力？我们来看一下贡蒂的悲惨身世。 贡蒂年幼时被父亲过继给贡提波阇王。贡提波阇王无儿无女，他需要一位公主去侍奉掌管祭祀的婆罗门仙人。古印度人相信通过祭祀可以得到儿子。中国古代也有类似情况。无子的家庭去庙中祈愿，捐赠大笔香火钱，希望得道高僧帮助自己感动神明，赐下一儿半女。贡蒂在养父的家中负责侍奉的祭司是著名的敝衣仙人。所谓仙人就是古印度人对修行的婆罗门的尊称，因为他们宣扬自己法力强大，可以通神。敝衣仙人对她的侍奉很满意，就在王宫中住了整整一年。临走时，仙人教授她一个生子咒语，“使用这个咒语，你可以把任何一位天神召到身边来。你将得到他的恩典，生育一个儿子。”[1]在《森林篇》中，护民子讲述敝衣仙人在传授咒语时，特别强调“这位无可指摘的女孩，由于害怕诅咒，不敢再次拒绝这位优秀的婆罗门。”而后贡蒂念动咒语，居然真的来了一位天神。请神容易送神难，天神威胁贡蒂“美女啊，我与你交欢后就走，笑容可爱的女子啊，我一发怒就会诅咒你，诅咒你的父亲和那个婆罗门，由于你的缘故，我无疑会把他们全部烧死。”贡蒂哀求“念我还是个孩子，主人啊，请您宽恕我。”护民子说“天神的威力使这女孩惊恐不安，她倒在床上，知觉麻木。”[4]细看这段话，贡蒂一再拒绝，不断哀求。贡蒂害怕他们诅咒父亲，因此不敢反抗。天神和仙人威胁贡蒂的话语如出一辙，史诗可能在暗示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婆罗门祭司宣扬他们拥有强大法力，诅咒必定实现。信徒们对此深信不疑。贡蒂年幼无知，更是胆怯可欺。

　　十个月后贡蒂生下一个儿子。贡蒂的乳母建议贡蒂丢弃这个孩子。乳母的建议很可能是贡提波阇王的授意。贡蒂并不痛恨养父，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养父。但是她对自己的生父非常愤怒。贡蒂指责生父把她送人，随意的像败家子浪费家财。送养是贡蒂一生悲剧的开始。她的长子一出生也被送养，以贱民苏多的身份度过一生，又酿成更大的悲剧。

　　未婚的少女被送去侍奉仙人，却被强奸的事情并不少见。贡蒂的太婆母，太后贞信，婚前就和破灭仙人育有一子，孩子出生在河中孤岛上，皮肤黝黑，因此名为岛生黑（毗耶娑）。生子后贞信丢下孩子回到娘家，后来嫁给福身王。史诗作者担心读者看不出真相，特意插入了妙见王子的故事。妙见王子派王妃侍奉婆罗门仙人，他要求妻子“无论客人有神明愿望，都要设法使他得到满足。”[5]结果当仙人提出要王妃侍寝的无理要求时，王妃谨记丈夫嘱托，就答应了。这个故事明明白白告诉读者，有些接受供养的婆罗门仙人会提出无理要求，而派来侍奉他们的女子往往无法反抗。这也是《摩诃婆罗多》的一个特点，主线故事里不便明说的地方，作者们会借助插话详细说明。

　　贡蒂所谓召唤天神生子，其实是被强奸生子。史诗为何要宣扬天神赐子？为何不能公开承认坚战兄弟是她借种生子？坚战兄弟的生父都是何人？

　　据史诗记载，般度体弱不能生育，贡蒂告知般度，自己可以召唤天神生子。她说“主人啊！我将召唤哪一位天神，请你吩咐吧。”[1]般度决定召唤正法之神闫摩，因为他希望长子是“正法化身”，一生都遵循正法。贡蒂生子是遵从般度的要求，生子的对象也是般度挑选，贡蒂本人并没有话语权。借种生子对贡蒂是一种精神负担，所以生下三子之后，般度还想要更多儿子，贡蒂拒绝了。就像她的婆母拒绝贞信太后的命令一样，她拒绝了丈夫的要求。

三、维杜罗与坚战：如父如子

毗耶娑作为持国般度和维杜罗的生父，他时常出现在宫廷里，并在一些国家大事上对儿子提出建议。坚战的生父为何要保守秘密，应该是他的身份有些特异。

　　古印度奉行种姓制度。婆罗门教宣扬，四大种姓中，地位最高是祭司阶层婆罗门（他们掌管祭祀，垄断知识），其次是武士阶层刹帝利（他们是王国的实际统治者），然后是吠舍（平民阶层），最后是首陀罗。首陀罗类似奴隶，没有任何个人权利。高种姓男子不仅可以娶同种姓的女子，也可以娶低种姓女子，称为顺婚。孩子的种姓依从母亲的种姓。低种姓男子与高种姓女子结婚，称为逆婚。所生子女沦为贱民。比如庞大的苏多群体，他们的父亲是王族刹帝利，但母亲是更高种姓的婆罗门，父母逆婚的代价就是孩子失去一切权利，沦为贱民苏多。他们往往依附于王族生存，一般会担任帝王的车夫或侍从。有些成为宫廷歌手，专职为帝王唱颂歌。《摩诃婆罗多》的原作者应该就是他们。

　　毗耶娑和奇武王后所生的两个儿子持国、般度，都被视为王子，先后继承王位。他和奇武王的侍妾（首陀罗种姓的宫女）生的儿子维杜罗，一生都被称为“奴婢子”。持国目盲，般度体弱。维杜罗在三个孩子中身体最健康，头脑最智慧，心灵最高尚，但是他不仅没有王位继承权，也没有任何个人财产与权利。他娶的妻子也是苏多。持国般度结婚对象都是公主。持国般度的儿子们为争夺王位发动俱卢大战。维杜罗的孩子和他一样，永远是奴隶阶层。

　　般度带着王后隐居森林，可能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让贡蒂生下儿子。如果长子坚战是维杜罗的孩子，那么他的生父必须隐瞒，不然他就失去了继承权。般度此举确实有效，持国不得不立坚战为太子。

　　持国对坚战兄弟毫无感情，他纵容难敌一再迫害坚战。维杜罗与坚战格外亲密。他一直努力保护着坚战。难敌谋害坚战时就尽力瞒着维杜罗，因为他看出维杜罗对坚战对偏爱。但维杜罗还是刺探到消息并通知坚战。针对难敌的纵火阴谋，维杜罗提出挖掘地道的逃跑方式。他要坚战兄弟将计就计，诈死火场，实际上通过提前挖好的地道逃跑。坚战听从维杜罗的意见，兄弟们隐姓埋名流亡邻国般遮罗。在般遮罗，坚战兄弟通过比武赢娶般遮罗公主，然后在岳父的支持下回国讨要国土。难敌要开战，但维杜罗成功说服持国平分国土。他亲自前往般遮罗迎接坚战回国。迫于压力持国把甘味林分给坚战建国。坚战称王后征战四方，获取大量金银财宝，修建了天帝城和奢华的摩耶宫。难敌嫉妒之下邀请坚战参加赌博。坚战在赌场上失去了一切，财富、国土、国民、还有兄弟。最后他把妻子压上赌桌，也输掉了。难敌兄弟把般遮罗公主拖到朝堂上当众羞辱。怖军发誓要杀死难敌兄弟。双方都撕掉了虚伪的兄弟情，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危机下持国出面废除赌约，归还坚战兄弟自由。难敌再次邀请坚战赌博，双方约定输的一方要隐居森林13年。坚战当然又输了，于是他们兄弟就和妻子一起去森林隐居。

　　愤怒的维杜罗和持国大吵一架，然后他也去森林陪伴坚战。这是维杜罗唯一一次和持国决裂。维杜罗去森林中陪伴坚战，鼓励他安慰他，使他重新振作起来。没多久持国就派使者来，说持国思念维杜罗，“白天黑夜都睡不着觉”。使者请维杜罗赶紧回去，“快去看看他，救他一命吧！”维杜罗只好丢下坚战返回象城。持国抱着维杜罗大哭，恳求原谅，二人和好。

　　维杜罗晚年和兄嫂一起隐居森林，坚战去看望他。维杜罗因为进行严苛的苦修，已经瘦的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维杜罗避开众人，带着坚战来到森林深处。在一个大树下，维杜罗拥抱坚战，他运用瑜伽把生命力转移到坚战身上，直到自己变成无生命的躯壳。维杜罗死后毗耶娑告诉持国：“维杜罗是正法之神闫摩借我的瑜伽力，出生于宫女腹中。维杜罗也一样，借瑜伽之力使坚战出生。坚战就是正法的化身。”[5]这不就是在暗示坚战是维杜罗的儿子。比起找神明生子，找弟弟更符合传统。史诗对于所有人的关系都直言不讳，只有对坚战父子不肯明言，一直都在用模棱两可的语言，让读者自己体会。

四、结语

明了维杜罗和坚战的父子关系后，再看《摩诃婆罗多》会发现，在刹帝利的英雄故事之下，隐藏着苏多阶层的故事。他们和王室的关系既密切又疏离，身处权利中心却没有任何个人权利。史诗中的女性也处于同样困境。她们一生幸福取决于她身边的男人。贡蒂生为公主，被父亲送人；嫁作王后丈夫早逝；成为太后儿子赌输国家。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都给她带了灾难，但她从不屈服于苦难，一生都保持着高贵的品格。

　　贡蒂是印度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母亲。她在险恶的环境下独力抚养孩子，使他们成为优秀的刹帝利武士。她疼爱儿媳如同亲生女儿。大战前坚战派黑天前去斡旋，希望避免战争。贡蒂坚决要求开战。她对侄子黑天说，“儿子们的王国被夺，赌博失败，流亡森林，这些对我都不算痛苦。而在会堂上，这位伟大的黑公主哭泣着听人辱骂，这才是我的最大痛苦。”[5]贡蒂开战的原因不是夺回王国，而是为儿媳洗刷耻辱。她激励儿子，作为刹帝利武士，宁可被敌人杀死，也不能卑躬屈膝苟且偷生。贡蒂的私生子迦尔纳是难敌挚友，为难敌战死沙场。迦尔纳死后，贡蒂公开了迦尔纳的身份，要求坚战为兄长举行水祭。坚战为此责骂母亲并诅咒世间所有女人“自此以后都不能保守秘密”。[7]大战结束后，贡蒂苦尽甘来，本可以在王宫享受荣华富贵。但当持国夫妇前去森林苦修时，她坚决要求前去侍奉兄嫂。三年后，贡蒂三人居住的森林失火。贡蒂不肯丢下兄嫂独自逃跑，就和持国夫妇一起葬身火海。持国的车夫全胜回去向坚战禀报死讯，贡蒂终于走完了她苦难的一生。

　　在流传过程中，《摩诃婆罗多》曾长期被婆罗门阶层持有，他们给书中增加了很多宣扬婆罗门教内容。这部史诗因此具有历史和神话的双重功能。一方面它奠定了婆罗门教的基础，一方面它保存了古代印度的历史记录。揭开神话面纱，我们可以看到史诗清新质朴刚健有力的原貌。史诗塑造的众多英雄人物，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既不高大也不完美。他们遵守正法，爱护家人；却一步一步走向悲剧。但史诗也告诫我们，这世上每个人都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去，始终相伴的只有正直的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