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不免觉得周芷若才是整部小说中最让人叹惋的一个女子。

用《二十四诗品》中的诗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形容周芷若，再合适不过的诗句，再明了不过的神情。

　　

　　汉水之滨的一饭之恩。

　　光明顶上刺入张无忌心头的那一剑。

　　万安寺的劫难，发下的毒咒。

　　灵蛇岛对蛛儿的痛下毒手。

　　......

全部忘怀。只记得周芷若立誓与张无忌恩断情绝的一幕：江湖侠士见证下，她揭下头顶珠冠，用手抓下头帘上的一把珍珠，用力一捻，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凤冠抛地，转身离去......

 

之前对她的指责此刻也尽数变成怜惜。不是同情，不是取笑，不是大快人心，只是遗憾，叹绝。红颜并非薄命，而是人间多有薄情。如果非要解释，只是求不到，忘不掉，终生难了。

张爱玲在《谈女子》一文中这样写道：

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所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 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 的学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时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

那么多标准，那么多顾忌，在事实面前全都是东流之水。

千般现实的阻隔，万人不住的景仰，都不及张无忌的一个眼神。感情中，恨却往往需要更大的心力。

是的，当年的善良天真会在艰辛的成长过程中难觅踪迹。但是那些所谓的矢志不渝何尝不是呢？以为只要真心，只要不顾一切，只要飞蛾扑火，就能抵达终点。但是在接近终点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定错了目标。但盛情难改，终生不能释怀。

有人和我说过宋青书和周芷若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说这样的说法未免太过不公。厌恶宋青书的为情所惑，忘记是非黑白；厌恶周芷若的因爱生恨，由仙成魔。

但如果追究根源呢？

周芷若不会比不过那个元朝的郡主，成长在“高度的文明”之中，修身养性，谨遵师道。但“高度的训练与压抑”，却才真正伤到元气。柔情似水被面目狰狞取代，深情款款被仇怨如海取代，几乎从一个人见人爱的可爱女子变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灭绝师太”。峨眉山培养得是性情，若是触碰不被了解的厚意便会走形。

金庸写这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倾城女子，看到最后才觉心酸。她可以是“周姑娘”，可以是“周掌门”，甚至可以是“宋夫人”，但终究和张无忌毫无牵连。

她的美丽：

陈友谅：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汉没一个见了不动心的。
赵敏笑道：“这般花容月貌的人儿，我见犹怜。”
谢逊问“难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张无忌道：“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里还有美人？”

女子的美貌会成全很多故事的开始，但结局是喜是悲，谁都难以预料。

她的聪明伶俐：

周芷若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也因此深得灭绝师太钟爱。自纪晓芙死去，周芷若便被灭绝师太视为峨嵋掌门继承人。光明顶上刺偏的剑，灵蛇岛上的阴谋策划，与敌战斗时的自制他知，乃至感情上的早有预料。

这样女子，即便狠毒，也是早为上天宠爱。

她的奋不顾身：

“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如此毒誓，甘赴黄泉一样的决心。却还是不能抵挡要做张无忌的新娘的力量。

赵敏之前的心狠手辣，终究有张无忌的谅解。一人足矣。
周芷若孤身一人，峨眉山上，徒有虚名的“宋夫人”。

 

 

还是会想起青涩的她在汉水旁轻唱：

我青青的年少， 　　
都藏在那叶扁舟， 　　
河水温柔， 　　
河水温柔， 　　
枕着荷叶， 　　
有金鱼在梦里游
......

金庸先生后来提笔后记《倚天屠龙记》时曾说：“张无忌的一生却总是受到别人的影响，被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在爱情上，杨过对小龙女至死靡他，视社会规范如无物；郭靖在黄蓉与华筝公主之间摇摆，纯粹是出于道德价值，在爱情上绝不犹疑。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

又说写《倚天屠龙记》不为男女情爱。只为兄弟父子深情。“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经历数段感情聚合的金庸先生或许对张无忌描述最为真性情，对张无忌这样的性格有如大多数人对现实中的爱情一样百般无奈。

但很多时候不明白才是一种最真实最自在的状态。金庸一定深谙这个道理，年少时候的感情最后能归罪的不过是年少无知。

 

多年以后，张无忌承诺赵敏的第三件事情：一生为她画眉。

 
当年汉水之滨的香草芷若，窗外凝望那个一生未能为自己画眉的男子，泪如雨下。

 

许澍风写于11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