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要驻足仔细欣赏一番了,那么大的王八,我倒是经常在市场里见到,可见到那么大的乌龟还是头一遭。那同是缩着乌龟样脖子的人没有看我,可能也不愿意看,从我肮脏的皮鞋上,他应该能够觉出我的品味不高,至少欣赏不动他这幅开天手笔的杰作。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并没有流露出小市民般的惊讶,只是在心里琢磨着眼前的这个人是否真如想象中的达到了人物合二为一的境界。
远跟在后面的表姐急忙向我跑了过来,一把把我从那人面前拽了过来。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那人也吃惊地抬起了头,眼中流露的竟是那种萧条与哀愁的眼神,很值得别人同情与安慰。眼神与眼神顷刻间的交融,竟然也让我感受到了他矮小身材背后的辛酸。
“那人身上有晦气!”表姐很严肃地对我说,“你不知道,他原是咱们这个单位的职工,同事们都叫他‘龟人’。”
“从他那短粗的脖子,我能看出他不是一般人。”我无奈地笑笑,“不过他也怪可怜人的,在地上摆张乌龟画干吗?卖吗?”
“神经呗,他是不会卖的,那可是他的宝贝,也是家里的唯一。这几天也不知他发了哪门子的神经,总来广场上展示他那张破画。你不知他和那画多么晦气,广场上简直是晦气冲天了,要不然那些摆地摊的决不会走。”表姐说时不住地抱怨,也许她多少也见过那人那画那晦气所带来的可怕的场景。
“你怎么知道他和那画有晦气?”我倒是感到惊讶了。
“都是这么说的,我也就这么认为了。”
我与表姐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更为莫名其妙的东西搅得我思绪联翩了。
龟人原是表姐单位一科室的小职员,也许由于身材注定如他父亲般矮小,所以他天生就拥有了一副怕老婆的脸孔。就是这种脸孔才赋予了他双重性格。在家,俯首帖耳,耳提面命,苦瓜脸扭曲到比苦瓜更像苦瓜的地步;在单位,他可是笑逐颜开,苦瓜变成了哈密瓜,由此,他还是蛮招人喜欢的。
就是这样的人,天生懂得如何调配自己,再加上能够富于“变化”,应该来说,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他都能够取得“双赢”,为什么他会在而立之年变成一个晦气十足的“龟人”了呢?这还得从他的那段龟缘说起。
文化中心这个单位,局内人是喝茶看报纸过活的,龟人当初也是这么着的。有天他偶尔在看过的报纸上画了一只小虾,后来竟被同事们运传成“齐白石之再生”,再后来,他似乎觉得自己颇有绘画天赋,就光喝茶,不看报纸,竟转向绘画了。可自从专攻蚂虾之后,同事中就再也没有传出“齐白石之再生”,这是他懊悔至极的。聪明的人总会另僻蹊径的,他要转对象了,他尝试着画小猪、小狗、小猫、小老鼠、小黄鳝、小乌龟……凡是他觉得自己最为熟悉的动物,他都尝试了,可同事们都不看好,唯有画的缩着脖子的小乌龟还勉强有那回事儿。有人当即让他在小乌龟画上签了名并索了去。龟人当时就止不住地亢奋,同事的索龟已足以说明他的小手笔得到了认可,并暗地里下决心非要在画龟上有所建树。
龟人是想不到那只小乌龟会被同事贴到自己后背上带回家的,而且还被那个厉害的老婆发现了。尽管他当时不仅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瓜脸,而且还不住地强调他根本不知情,但还是被老婆“龟孙子,龟孙子”地骂了个“龟”血喷头。这还不算结束,那婆娘又到单位广场上对着单位的窗户稀里啪啦地骂了一下午。没人能够理解这个小恶作剧会造成这样的可怕后果,要不是龟人后来知道那婆娘在外面和别人好上了,他也不会理解。也许这种恶作剧在表层次里揭了那婆娘的底儿,也影射出她行为的不轨。
恶作剧过后,龟人在家里是呆不下去了,只好整天泡在单位,在他脸上再也嗅不到了往昔哈密瓜的香味。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就这样被生活莫名其妙地打败了,而且是永世不得翻身的那种。可是他多少是难以理解的,难道是乌龟存在在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还是用乌龟搞恶作剧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本身也实在想不通,可能乌龟本身没猪狗猫鼠可爱吧,人家多少也是福寿的象征,那可能只是自己画龟的技术太拙了吧。
再后来,龟人竟在家实在是没日子过了。那婆娘已放出话来:前两年孩子病死了,她就想和他离婚,但她可怜他没离;如今,他是越来越不争气了,工资低不说,而且整天窝窝囊囊得不像个男人,她是非离不可了。龟人非得搬进办公室了,他只想让他老婆一个人清净几天,离婚不可过于轻率,他也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单位领导也理解他的苦衷,把他调到了保卫科,大门旁的那间小平房就暂时属于他了。
那是龟人老婆离婚离得最凶的一段日子,也是龟人专心画龟画得最痴迷的一段日子。老婆一个人在外分财产办离婚手续,只等龟人最后签个字就行,忙得不亦乐乎;龟人一个人在平房里由小乌龟画到大乌龟,为了尽可能做到维肖维妙,整天缩着脖子模拟,在平房里来回摆着各式各样的造型,然后再着笔。他有他的打算,他要画一千只大小不等的乌龟去取悦老婆,以表示自己真的十二分爱她,只等着老婆最终一个微笑就行,也忙得不亦乐乎。
龟人的老婆办好一切手续找龟人签字时,龟人终于画成了最后一只大乌龟,也是最大的一只(就是我看到的那只)。相见时,女人憔悴了许多,男人已缩着不可复原的乌龟样的头,真让人难以相信。
女人拿出离婚协议,男人摆出一大堆龟画。女人当即就给了男人一计狠狠的耳光,然后使劲地撕着那些龟画。男人是没有希望了,用颤抖的右手慢腾腾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至今他仍没想到当初他要是画上千枝玫瑰,兴许还能挽留住那摇摇欲坠的家,至少现在他不会这样孤苦地守望着这张抢过来的也是最后的龟画。任何一个家,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是难以维持下去的。
不久,龟人的老婆和那个神秘的男人去了一个龟人不知的城市,龟人也下岗了,虽然也有很多人对他的下岗表示同情。天暖和时,他会经常带着那张龟画出去晒晒太阳,因为这最后一只画龟也是他对老婆最后爱情的挽留,也多少有点怀念意义。
至于龟人和龟画所带来的晦气,可能是和这个城市市民心目中的“绿帽子”有关吧,然而他却不明白,也搞不懂艺术会和伦理紧密相连。也许他对画龟爱得深沉,爱得炽热,已经穿过市民对乌龟的绿色警戒线,渗透进心田,升华为一种龟魂了吧,那便是艺术的至高境界了。
没人能够领略得透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只需点点阳光就行,照耀着那人,那张脏兮的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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