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 410006)
一、前言
作为一部表现主义戏剧,《琼斯皇》注重挖掘人内心深处的情感,运用大篇幅的独白、幻象,将琼斯皇的恐惧与黑人群体的心灵创伤以外化、物像化的形态呈现在观众眼前。故事末尾,这位靠坑蒙拐骗得来皇位的黑人琼斯死于岛民的复仇下。然而戏剧不止讲了琼斯个人的悲剧,还讲述了黑人种族、甚至是人类文明中蕴含的悲剧性。二、悲剧的三个层次
(一)个体的文化背离
琼斯的为人处事受到了西方殖民文化和黑人土著文化的双重冲击。这点在他的着装打扮上有所体现。他长着典型的黑人面孔,出场时却穿着极为华丽的、非本土化的铜纽扣制服外套和金色简章。琼斯所穿戴的这些衣服、配饰实际上就象征着西方社会对他的改造。而结合他的成长经历分析,琼斯身为黑人种族的一份子,是在经历狱卒的虐待、火车厢白人的虚伪、斯密泽斯的市侩时被他们一步步同化。他受到殖民文化的剥削后却认识到其所谓的“优越性”,反倒用自己从白人的高谈阔论里学到的那一套来奴役同胞,最后由白人社会的底层摇身一变成为黑人岛民的皇帝。由此可见琼斯对自己种族文化的背叛。见识过西方工业社会的琼斯是看不起这个未被完全开化的质朴民族的,他将西方殖民文化对黑人土著的压迫理解为前者更高一等。正是因为文化自卑,黑人琼斯才对西方殖民文化加以推崇。可这种推崇也并非发自肺腑。不论是对待白人斯密泽斯还是浸礼教会与耶稣,琼斯都只是利用。一旦这些不能为他所用,他就将其撇在一边、甚至采取蔑视的态度。琼斯真正追求的只有金钱权势,所以他的文化信仰始终游离。琼斯在逃亡中衣服逐渐破烂到浑身只剩下一块兽皮的过程意味着他为自己披上的“文明社会的伪装”被层层剥落。
琼斯既不真正认同西方殖民文化和黑人土著文化,也不被这两种文化真正接纳。他信仰钱权至上,却被奴役过的人民复仇。这就是琼斯作为个体的悲剧性所在。皇帝梦的破碎代表着琼斯的精神世界坍塌,被巫师献祭、子弹射中则表示他生命的正式终结。
(二)种族的集体创伤
一方面,琼斯皇自愿走向了黑人种族的对立面。他欺骗、奴役岛上的黑人,被岛上的黑人复仇。另一方面,琼斯又是黑人种族的缩影。他的经历代表了这个种族内的相当一部分群体——被压迫、觉醒、反抗、逃亡,最后走向异化。琼斯在幻境中也不止见到了亲身经历的过去,更直面了一些种族的集体创伤,比如被当作货物拍卖。这种创伤属于集体无意识,它的形成受到了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的共同影响。持续几个世纪之久的三角贸易让大批黑人被作为廉价劳动力卖入美洲。他们不仅肉体受到奴役,精神上也要忍受背井离乡的孤寂。尽管十九世纪轰轰烈烈的南北战争瓦解了南方种植园经济和奴隶制,但这归根究底不是一场平权运动。美洲黑人仍旧处于穷苦且低人一等的生活中,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流亡者。这种创伤是美洲黑人试图忘却的,但它还是烙印在每一个美洲黑人及其后代们的潜意识里,并且只能以幻象的形式表现出来。与此同时,琼斯也是黑人种族“希望”的寄托。他聪明、看似坚不可摧,甚至教岛上原住民英语。所以岛上原住民对琼斯的臣服不简单因为恐惧,还应该有一种期盼在内。他们期盼琼斯皇作为种族的一份子,能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而当他们发现琼斯皇带给岛上的只有无休止的折磨时,即便是战战兢兢,岛民们也选择了叛逃、甚至是动用种族原始力量(敲鼓念咒)来复仇。悲剧性还在于他们不缺乏缺勇气和力量,却仍对现实无能为力。
(三)社会的发展困顿
《琼斯皇》讲述和映射了许多文明、信仰、制度的冲突,例如西方殖民文化和黑人土著文化、上帝与巫师、资本主义制度和奴隶制度等。它们蕴于不同的土地,适应不同的社会空间与价值取向。但是三角贸易使其生存空间以其中一方高高在上的态度骤然重合,因此必然产生冲突。虽然《琼斯皇》构建的故事情节立足于当时的社会状况,可它讲述的内核是具有普世性的。尽管制度有优劣之分,可种族、文化都应该是平等的。然而纵观历史进程,社会制度发展、突破的过程必然伴随着文化和种族的血和泪。三角贸易加快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累积,为之付出代价的是黑人种族长达数世纪的苦难史。生产力发展是社会进步的推动力。可当不同种族所处的社会阶段不同时,先进一方对落后方的入侵和剥削却难以避免。《琼斯皇》展现的社会发展困顿在于一个种族的前进居然往往需要另一个种族付出惨痛代价。
三、悲剧的三重诱因
(一)刻板的观念
悲剧的第一重诱因来自于思想层面,即种族歧视。不论是琼斯皇、斯密泽斯还是岛上原住民,不论他们表现出的是厌恶、推崇或者是属于白人,他们其实都默认了“白人至上”的观念。影片借助人物行为、台词、象征等多种方式表现了这种几乎定论式的观念。就人物力量的对比而言,岛民对斯密泽斯与琼斯是以多对少,且岛民才是岛屿的主人,斯密泽斯和琼斯不过是外来的小商人和逃犯。但斯密泽斯却因其白人的身份而自觉高人一等。琼斯从白人的高谈阔论里学到了一套“大搂大抢”后便迫不及待地奉若至宝。他们延续了殖民文化的精神内核,以一种强硬与高傲的姿态闯入西印度群岛,完成了力量对比的颠倒。然而他们是否真的如此强大并不是最重要的,正如琼斯所说“只要他能让人们相信就行了”。生活在白人至上的社会背景与贫瘠穷苦的土地中的岛民对来自西方社会的一切抱有天然的敬畏之心,岛民们不假思索地相信了银子弹的谎言,服从了琼斯与斯密泽斯的权威。“黑鬼”一词也多次从琼斯皇和斯密泽斯的口中轻蔑说出。如果说斯密泽斯的居高临下是源于他的白人肤色,那么琼斯皇则是试图借助这种侮辱性的称呼划清他与黑人种族的界限。而扭转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是比推翻某个政权要难得多的事情。
(二)错误的选择
悲剧第二重诱因的主体在人。人在困境中做了错误的选择,由此引发了悲剧。琼斯面对西方社会奴役时做出的选择不是反抗而是被这种文化所腐蚀,即异化。杀掉赌博时耍花招的杰夫和折磨自己的狱卒是他异化的开端,而成了皇帝后借助日渐膨胀的野心与施虐欲以他洗刷早年屈辱经历则意味着琼斯心灵的彻底堕落。黑人琼斯最终变成了西方殖民文化的影子,笼罩着西印度群岛。客观来说,琼斯称得上有勇有谋。他迅速学会了岛上土话、敏锐地抓住了获得钱权的机会,从偷渡工人到岛上皇帝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而这样一个人落得悲剧结局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心灵被异化后认定了错误的观念,一是坚信白人至上(或者说西方文化的优越性)、被权势异化,他背叛了自己的文化和种族,试图在黑人种族中推行自己的霸权,最终遭到反噬;二是主张以暴力解决问题(杀掉奴役自己的人、幻境中的一次次开枪),以暴制暴看似解决了眼前困境,实际上恶因只能导致恶果,琼斯皇死于复仇。
岛上原住民的悲剧诱因则源于琼斯与兰姆的初次决斗时,他们被琼斯的谎言迷惑,因此错误地选择了站在琼斯方。而之后的生涯里,由于受到刻板观念的影响,他们又错估了琼斯的力量,面对奴役却敢怒不敢言,所以白白遭受了苦楚。
(三)失序的文化
黑人土著文化与西方殖民文化源于不同的大陆与人种,适应不同的社会空间。这两种文化原本处于平行和一种微妙平衡的状态中。但由于三角贸易等历史原因,导致它们的生存空间相互渗透,呈现出失序的状态。失序既存在于两种文化之间,象征着西方文化的斯密泽斯和琼斯怀揣恶意入侵原本封闭的西印度群岛并试图统治岛上原住民即为失序具象化表现。同时,种族侵略的历史在这座小岛上重演也说明了西方殖民文化自身结构存在着失序。由于孕育殖民文化的白人社会从殖民行为中不断获益,导致其文化愈发凸显出利益至上和掠夺的精神内核。尤金·奥尼尔中把文化大背景中的文化失序境遇浓缩在了一个有限的生存空间,具有极强的戏剧性和社会性。戏剧通过表现主义的形式展现出在文化逐利的大潮流下,人们的内心也容易走向失衡与异化。
四、悲剧的结局:琼斯之死
《琼斯皇》的叙事节奏紧张,情节渐入高潮。戏剧讲述了琼斯的两重死亡。第一重是精神死亡,即琼斯的皇帝梦终结,他遭到了统治的岛民的反抗、被当作鳄鱼神的祭品。第二重是肉体死亡,无坚不摧的琼斯死在了岛民们制造的银子弹上。琼斯的死亡可以看作是被西方文化腐蚀灵魂的一种回归。银子弹是贯穿全剧的线索。显而易见,琼斯皇手中那颗总为他带来好运的银子弹象征着白种人及西方殖民文化。直接致死琼斯皇的银子弹在剧中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出现在琼斯向斯密泽斯炫耀自己玩的花招时,他将子弹放在手里欣赏并说出只有银子弹能打死他的骗局。实际上银子弹将终结琼斯的生命起到了预言的作用,他的精神与肉体先后死于银子弹。银子弹于第七场再次出现,走投无路即将被献祭的琼斯试图用子弹射杀鳄鱼神。这枚子弹的射出表明琼斯仍旧不妥协于种族召唤,于是他迎来第一重死亡,即精神消亡。因此这场戏成为“活”琼斯的最后一次出场。第八场戏的叙事主角交给了斯密泽斯和由兰姆带领的复仇岛民,通过两方的对话从岛民的视角侧面回顾了一遍整个复仇过程,交代了琼斯的结局——岛民们用自制的银子弹杀死了琼斯的肉体。琼斯皇曾借助银子弹推行霸权,最后遭到反噬,死于银子弹。这枚由黑人种族自制的子弹有着更丰富的意蕴。一方面,它表明琼斯死于其一直以来所推崇的文化与武器,具有讽刺的意味和宿命感。另一方面,尽管黑人土著受限于见闻和本民族神秘力量的影响,坚信着琼斯拥有也许本并不存在的魔力。但其成功地花钱制造出了银子弹一事能够彻底击垮琼斯的优越感与种族歧视论,资本主义社会和西方殖民文化的本质是追逐金钱。
可以说,琼斯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受到双重文化与意识形态影响的琼斯虽然推崇西方殖民文化,但由于其黑人血统和外来人形象,使之并不能从西方文化中找到归属感。同时他在见识到资本主义现代化社会后,又对黑人土著文化不屑一顾。所以他的精神世界始终荒芜,处于一种文化流浪的状态。当琼斯自食恶果、遭到土著岛民的复仇时,他为自己寻找的出路是坐上法国炮艇、回归西方社会。然而琼斯注定不能如愿,他在广阔的森林和神秘的鼓声中激发潜意识,回顾了本我。风光一时的琼斯皇终于走向死亡。
五、结语
作为一部表现主义戏剧,《琼斯皇》展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和西方殖民文化的强有力的批判性,其悲剧故事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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