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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19169
郝随穗

  憨三姓

  没几个人知道他姓什么,如果看到一个宽大的背影由近及远地消失,你对他的印象或许比看到他正面更深。他叫憨三姓,名字的由来是因他母亲带着年幼的他三次改嫁落户在此后,进了三个姓氏的门,村里人就这样叫了。他从小身子骨长得又快又猛,不到10岁个头就有一米七,体重一百五十斤,背影宽大。村里人说,这娃娃长得篇幅宽,就是虎背熊腰的意思。

  憨是陕北人对傻的一种解释。他小时候饱一顿饥一顿、暖一天冷一天地感冒过多次,一次发烧厉害,烧了三天把他脑子烧坏了,醒来后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他父亲把他扔到了山沟里,母亲舍不得又捡回来,用拌汤把他养大。长大后的憨三姓走路稍微有点瘸,说话有点口吃,各种反应有点慢,偶尔会在没有任何刺激的情况下仰天大笑几声。

  憨三姓四十多岁时,与母亲住在距离小镇五里路一条拐沟里的一孔旧窑洞中。窑洞不是他家的。他的继父前年死后,他和母亲就被继父家的子女赶出来。他们来到这孔大概有百余年历史的窑洞里住下,好心人把这孔窑洞收拾了一下,窑洞里就能生火做饭了。

  母亲七十多岁腿脚不利索,基本上每天躺在炕上。憨三姓不会种庄稼,也不会出去打工掙钱,只靠乞讨为生。乞讨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失败的生活方式,而对憨三姓来说,乞讨是本能,也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

  憨三姓每天早早起来拿着一个足以盛下一斤饭的洋瓷碗,到距离他住处有五里路的大街上找商铺去要饭。讨来的第一碗饭要趁热端回来给老母亲吃,然后自己把剩下的吃完,算是一顿午饭了。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一日两餐,因此吃饭的意义被简单化,甚至带有应付色彩。因为这里的食物资源很匮乏,简单的食材做不出多样化的饭菜,何况这片土地的贫瘠所带来的饥饿习惯,使得这里的人对于能吃上好饭成为奢望,甚至对外面人的一日三餐有点不相信。这样,憨三姓只要一天讨来两碗饭,就可以与母亲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讨来的饭不是好吃的饭,有时候并不是热饭。母亲胃病吃不得冷饭,憨三姓会生火把讨来的冷饭弄热给她吃。一碗土豆拌饭,走五里路端回来即使没凉,也是最低温度的热。所以憨三姓只要端回来的饭不太热,就要生火弄热。土豆拌饭是小米粥里夹杂着块状的土豆一次煮熟的饭,不是这种饭好吃,而是这里的土地只适合生长这两种农作物,人们别无选择。

  憨三姓日复一日地讨饭,风雨无阻。一次下大雪,积雪有一尺厚,他拿着碗冒着风雪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在积雪的路上绊绊磕磕地向县城走去,经过之处留下很不规则的印迹:手印、脚印、整个身子的印子重叠着,在雪路上延伸。

  他来到一家小饭馆门口,这也是他无数次光顾的小饭馆。正在扫雪的老板娘说,今天没客人,火也没生着,没饭,你到别处去吧。憨三姓继续往前走,过往的行人和偶尔滑倒在地骑自行车人,给这沉寂荒凉的大街赋予了一点生机,当然也包括憨三姓歪歪斜斜的行走。

  一大早出来的憨三姓去了四五家饭馆,也没有讨到饭。他继续往前走。前面一家羊肉馆好像开了,因为他闻到了羊肉的香味。憨三姓尽量加快步伐。羊肉馆今日因一位煤老板的儿子满月被包饭,饭馆里有不少人吃着羊肉饸烙。憨三姓兴奋地跨进门槛站在一侧,等老板或者负责满月宴席的总管来打发自己。

  通常情况下,总管会时刻留意进来讨饭要喜钱的乞丐,担心他们没及时吃到饭和拿到钱会站着不走,甚至大吵大闹影响大家的心情。乞丐队伍的组成和出现,在当地已成为一个社会现象。他们大多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而逼迫走出来讨吃,而是由于身体和智商的不健全,以及性格里面有着不按常规出牌的生活哲学,喜欢混迹在这个群体里热闹红火地过日子。他们的组成逐渐形成了一种力量。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而这个身份成了他们的挡箭牌,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的行为。比如迎亲队伍过街时,他们就冲上去拦住婚车不让走,非要按他们的要求给钱才放行,甚至挡住送葬的队伍要钱。这些做法虽然令人不齿,但也没有人会强烈发声和制止,这就纵容了他们不分场合、不分红白、不分贫富地胡闹。

  憨三姓跟他们不一样,从未加入乞丐团队,独来独往,不要钱只要饭。这就让乞丐队伍的头儿有了看法,多次对他打压。有一次他正在一个过喜事的人家讨饭,帮主过来一脚踢飞他的碗,围观的人等着看好戏,憨三姓却没有任何反应转身走了。当他走出这户人家的院子时,便仰天大笑几声,弯腰抓起一把黄土扬了出去。好心的事主看到后,打发人给他送去一碗有红烧肉的饭。憨三姓说,我不能吃掉这碗饭,要给母亲带回去,能不能借用你的碗,明天给你送来?送饭的人说,碗也送给你。第二天天刚亮,开门出来的事主看到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碗,放在外面的窗台上。

  憨三姓终于等到了总管的到来。总管安排人给他捞了一碗羊肉饸烙,憨三姓蹲在地上不到三分钟吃完,用手背在嘴上擦了一圈,然后等总管过来再捞一碗。憨三姓的名声要比其他乞丐好多了,因为他多要的那一碗是要给他母亲的,所以没有人家不会满足他。

  憨三姓端着一碗羊肉饸烙,匆匆往回赶。雪下得正起劲,纷纷扬扬地把天空也搞得眼花缭乱。他像大雪之中一点生动而鲜活的魂,雪再大他都是移动的。他的移动如此渺小而坚定,他的存在,让整个天地有了生气,有了方向。

  他的腿脚颠簸着,羊肉汤汁被荡出碗口,碗口结了一层冰。憨三姓并不懊丧,他甚至觉得这样一冻,恰恰冻住了饸烙,要不然自己一拐一拐地走在雪中会把一碗饸烙洒完的。如果饸烙洒完了,母亲吃什么?回到家里,他赶快把羊肉饸烙倒进锅里给母亲烧热。看到母亲蠕动着口吃饭的样子,他就会开心地笑,有时候也会仰天大笑几声。

  母亲爱唱小曲儿,小曲儿都是流行了数百年的陕北民歌。憨三姓爱听母亲唱歌,母子俩吃饱饭后,憨三姓就央求着让母亲唱。母亲唱的时候,他就坐在跟前盯着母亲的脸。有时候母亲唱得掉了眼泪,他用手背给母亲擦眼泪的时候也会流泪,会抬起头吼出一两声低沉的声音。

  民歌是源自日常生活的一种精神语言诉求,而陕北民歌的诉求主题主要以爱情为主。憨三姓的老母亲深爱着离世的丈夫,这种日复一日的想念只能用民歌去倾诉。憨三姓心里也有情感,他不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就依靠母亲的歌声替自己吟唱出来。

  在一个秋风萧索、大地荒凉的日子里,陕北的晚秋一下子好像要被这个日子收回,不大的雨下了好几天,整个大地被水浇透了,一脚下去就陷入不能自拔的泥沼之中。而天空中发亮的雨密密麻麻,像老天爷的帘子垂下来横在眼前,没有人能掀起这个帘子走过去。

  这一天是农历十月一日,这个日子是生者给亡者送寒衣的日子。头一天老母亲提醒憨三姓明天就是十月一了。憨三姓明白母亲的意思,用几根秸秆几张红纸做了一套衣服。衣服很小,只是个大概样子而已。一大早,憨三姓就拿着这套不太像样的衣服和一把干枣、一颗黄梨、一个馒头以及香纸奠酒,去后山里给父亲送寒衣。这一次,母亲也要去。母亲说死了二十多年再没见到老头子,也不知道他坟上长了多少荒草。

  老母亲的腿脚还算灵活,走起路来比憨三姓利索些。到后山里的坟地有好几里路,来回最少需要两个小时。憨三姓担心母亲在路上会饿,怀里揣了几块馍片。一路上,他牵着母亲的手向前走着。母亲步子小走得快,憨三姓步子大走得慢,两个人的速度基本保持一致。偶尔憨三姓磕绊一下,母亲随着一晃,好在都没倒下,继续赶路。

  这样的赶路意义不同。平时母子二人赶的是讨饭的路,这次走的是上坟的路。平时的心情是不知道下一户人家会怎么对待自己,这一次清楚知道那个山坡上躺在土里的人,会像母子二人一样等着见面。看到母亲额头有了汗珠,憨三姓让母亲坐下来歇会儿。母亲说不累,快点赶路,你看这天气风不大挺冷,眼看就要下雨了,咱不能把送你父亲的寒衣淋湿了。

  坟前,燃烧的纸钱和寒衣化为灰烬,飘起来的灰烬升到空中。老母亲说今天起你父亲不会受冻了,也不会受穷了。憨三姓问为什么,母亲说纸灰升天,亡人福满。憨三姓假装听懂了,嗯嗯地答应着。

  好端端的,老母亲坐在地上哭开了。憨三姓有点慌乱,赶忙要拉她起来,母亲却坠着身子向下使劲。憨三姓索性把她抱起来转身就走,老母亲哭着说,憨儿啊,让老娘再看一会儿你父亲啊。憨三姓说你看不见父亲,他在土里头,出不来啊。老母亲说他能够看见咱们。憨三姓不相信,硬是把老母亲抱着离开了坟地。

  雨开始下了,不大的雨却能把衣服下湿,把路下滑。老母亲說那是你父亲的眼泪,他也在想咱们两个啊。憨三姓说,你尽说些疯话。老母亲不说话了。雨下得有了声音,憨三姓背起老母亲一路狂奔,衣服还是湿透了。

  回到家里后,憨三姓赶紧生火烧炕,让母亲上炕取暖。母亲说她今儿个很高兴,看到了你父亲。憨三姓不信,问为啥我没看到?母亲说那是你不想你父亲,你就看不到。憨三姓说我想了,母亲的泪珠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现在是大冬天,天寒地冻的不适合出去讨饭。可是不讨饭就会受饿,仅靠平时讨来晾干储存的馒头不够他们吃三天。雪并没有停下来,即使停下,积雪都要等到第二年开春才能慢慢消融。对于空腹破衣讨吃者来说,冬天的寒冷似乎是专门为他们这个群体准备的,抵挡不住寒风的衣服开着很多口子,寒风扫过,犹如无数把小刀子把身子剐了一遍,除过双脚能够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处于僵硬状态,包括那双眼睛。

  憨三姓想给母亲套一件厚点的衣服过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冷,积雪压断了腿粗的柳树枝。他一大早冒着哈气成冰的冷,来到街道上。大街上冷冷清清,几家卖煎饼、凉粉、猪灌肠和油旋的小饭馆,开着半扇被黑色油腻的厚门帘遮了的门。憨三姓双手插在衣袖里,怀里夹着一个洋瓷碗,站在煎饼馆屋檐下跺着脚。他知道今天来得有点早,没有顾客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去讨饭。憨三姓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观望着小饭馆进出的人,找机会去某一个小饭馆讨饭和取暖,哪怕取暖几秒钟,也足以让他获得一点点幸福感。

  煎饼馆有四五个人吃罢煎饼出来了。憨三姓走进去,饭馆不大,中间生着一个火炉子,炉子里的火旺,长长的铁皮烟囱拐了一个弯伸出窗外,屋子里暖烘烘的。街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意图,小老板更不用说。这家煎饼馆的老板是一位瘦高个女人,他接过憨三姓的洋瓷碗,盛了满满一碗烩豆腐端过来。憨三姓要走出屋子,老板娘说就坐在火炉子跟前吃吧。憨三姓感激的眼神投过去,看到的是老板娘转身走进厨房的背影。他走到火炉子跟前,蹲下来不到两分钟就吃完了。自己吃饱了,赶快到下一家给母亲讨饭。他站起来要走出屋子,老板娘喊住了他,拿过他的碗回厨房又满满盛了一碗烩豆腐,说赶快回去给你老娘吃吧。

  憨三姓走出屋子向回走,路过一个正在高声放着音响的服装店,音响里大声喊着所有皮衣大清仓,有不少人在店里翻着堆在地上的一大堆皮衣。憨三姓站住了脚步,将这碗烩豆腐放在服装店外的窗台上,看着里面有人在试衣服,有人在跟老板讲价。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向里面瞅着。他看见那件泛着油光棕色的皮衣很好看,如果穿在母亲的身上,母亲苍白打皱的脸一定会被映出淡淡的油光来。他好像看到了母亲穿着皮衣的开心样子,不由得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挂在墙上的棕色皮衣,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谁也不要去买皮衣。他认为这件皮衣就是给母亲做的。

  老板过来了,让他走开。他移到门口一侧站住。那个煎饼馆的老板娘过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回去给老娘送饭,他仰起头笑了几声不作答。大伙都理解憨三姓的这个动作,但凡他这样做的时候,就是心理受到刺激了。老板娘又问,你又怎么了?他走到门前指着里面的那件皮衣说,想要。老板娘说你没钱穿不起。他说,不是我穿,要给娘穿。老板娘心头一颤,又问,你娘穿这个衣服不合适,那是年轻人的款式。憨三姓说他娘也不老,穿上皮衣肯定可好看了。

  老板娘走进服装店里,翻看着堆在地上的皮衣。挂在墙上的不打折,堆在地上的便宜处理。老板娘挑了一件黑色皮衣买了,走出门递给憨三姓说,回去给你娘穿上。憨三姓说能不能换一下那个颜色?老板娘说这件衣服很合适的。

  憨三姓拿着皮衣端着那碗早已经凉了的烩豆腐,快步向家走去。

  回家的路上有一处二百多米长的路段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下雨天,坑里的积水能淹没半个车轮胎,不下雨的时候黄尘冒得很高,罩住了过往的所有车辆和行人。到了冬天一场雪后,这段路上的车辆东倒西歪好像喝醉了酒。

  憨三姓来到此路段,小心翼翼地拴着路边走。一辆拉煤大卡车摇摇晃晃迎面开过来,当他们会合时,那辆车向憨三姓这边一滑,车上的煤哗啦啦倾洒下来一堆,重重砸在憨三姓身上。憨三姓倒地后头上的血直流,他紧紧抱住那件皮衣试图要站起来,几次要站起来都又倒下了。拉煤车没有停下,一直向前走了。倒在地上的憨三姓痛苦地挣扎着,那件皮衣上沾了他的血迹和煤炭的黑尘,他尽量保持抱住皮衣的姿势侧身倒在地上。

  有人看到他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意外死亡成为小镇的一个话题,主题是说他是一个大孝子,死在孝敬母亲的路上。

  合子

  有人说,再过半个月,合子就五十一岁了。过了五十岁的人就会安静下来,那些棱角和锐气被层层加码的年龄打磨得没棱没角、没有了硬度。

  寒冬腊月里,合子身上的衣服依旧是刚入冬时穿的那身棉袄棉裤棉帽子。这套衣服因被污渍长期浸透而呈现出清一色的颜色,看上去微微发亮,却没留下一点洗过的痕迹。这原本就不用洗的棉衣对于合子来说,穿在身上更自在一些。

  他的左腿有点毛病,走起路来不能与右脚统一协调,导致整个身子在走路时向右倾斜。他的嘴很大,从来没有闭住过,有人说他睡觉也是张着嘴巴,哈出的气白刷刷的,像飞机的尾巴。上下两排从未刷过的黄牙从宽大的口中露出,十分抢眼地展示他时刻都想吃东西的欲望。他的腰间缠有一根胳膊粗的布条,布条上挂着一把长把子斧头,有时候会把斧头扛在肩上从人群中走过。他从不洗脸,有人说他脸上的污垢有一寸厚,有人说他更像个挖煤的。

  那辆没有闸的自行车,是一位收废品的老板送给他的。他每天骑着这辆简单到几乎只有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到处转悠。他喜欢冒险,在龙虎山玩罢,一路飞车从山上向下飙。如果遇到障碍,他会伸出右脚,靠摩擦前轮来减速。有一次左脚被卷入前轮,他摔下时右脸落地,擦出半张脸的血印子。

  现在天气很冷,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夜晚里,大桥旁农行自动取款机的小房子里有暖气,他就在这里过冬。白天他把破被子、破衣服和碗筷装进一个蛇皮袋,放在大桥的栏杆外面,晚上再带到这里来过夜。

  陪他一起过夜的,是两名自感荣幸的乞丐。在这个群体里,合子的地位沒人撼动,他老大的名头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说他没有成为老大时,跟着一大群乞丐到处赶红白事,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前些年的一个红事上,他跟其他乞丐坐一桌吃饭,大气的事主家吩咐掌盘者给他们上好酒好肉管个够。这可让大伙开心极了,他们跃跃欲试地握着筷子等着上菜,而合子则习惯性地微张着嘴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像他们一样迫不及待地都站起来,眼睛齐刷刷地朝着上菜的方向望。

  终于等到掌盘者上菜了。每一个菜上来后被迅速秒杀,有人干脆站出来到半路上等菜。这时,合子忽然站起来,吼着大伙都坐下。当时没有人听他的话,有的还在骂他多管闲事,他拿起手里的棍子,将半路上等菜的家伙手里的碗击落。那个乞丐转身一拳打过来,合子躲开,一棍砸在他的头上,那个乞丐顿时血流满面。事主家赶快过来劝架,合子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指着其他乞丐大声呵斥:“咱们遇上这么好的事主家,不规规矩矩坐下吃饭,还抢吃抢喝,给咱们丢人现眼!”

  从此,合子的地位在这个群体中瞬间升高,同时确立了他的老大地位。混乱的局面被统一了,小镇上二十多个乞丐大多数人对合子言听计从。后来他们遇红白事和商铺开张等,事主家会把打发他们的钱都交给合子,然后合子再平均分给大家。合子给大家立了规矩:不许阻拦迎亲队伍要钱,不许赖着不走,不许偷盗,不许没良心等。

  所以说想跟合子一起混的人,必须是他容得下的人。比如那两个跟他一起在小房子里过夜的人,平日里都跟合子走得近,而且天天帮忙收拾铺盖。

  冬夜气温一般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这个小房子的玻璃门有缝是无法完全闭合的,挡不住外面的寒风。他们需要喝酒取暖。他们的酒是靠那两个乞丐在别人家的红白事上带回来的,大多是半瓶或者更少的。

  不一定每天能喝到酒。有酒的时候,三个人拿起酒瓶轮着喝。有一个不胜酒力,喝一点就歪头倒地入睡;另外一个喜欢看书看报,喝酒后拿起书报要看很久。而合子酒量差不多,喝完酒后钻进被窝,瞪着眼睛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第二天,他们会被银行工作人员早早地叫醒赶走。步入大街后,他们迅速陷入茫然之中,他们的方向从来都是迷茫的。在没有红白事可去时,下一步去哪里,谁也说不出个东南西北来。于是他们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合子有时候会来到医院大厅里避开寒冷。医院大厅里的温度很好,不过第一个晚上住在大厅靠近卫生间的那个角落还没睡着觉就被赶出来了,后来才选择了银行自动取款机的小房子。

  医院大厅里的早上是一派繁忙景象,坐在椅子上的合子猫着腰闭上眼双手插进衣袖渐渐入睡,耳朵里不时传来排队挂号买药的嘈杂声和急救室的哭叫声。他像一个老者,大厅里发生的一切触动不了他的神经,即使有人大喊着说死人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小镇的人大多知道合子腰里挂的那把长把子斧头的用意。今年春上,合子骑着自行车路过街道时,忽然冲出一个人,一脚把合子从自行车上踹下来,被那人压在地上打了个半死。赶来的警察控制了打人者,并叫来120把合子拉到医院抢救。

  被抢救过来的合子头上戴着一个医用网状绷带帽,透过网格显现出两块拳头大的白色纱布的包扎结。医生说这两处伤口总共缝了十三针。他住院期间没有亲属和朋友护理,有人想到跟他一起睡在银行小屋子里的那两个人,问合子为什么不见他们来,合子微张着嘴笑嘻嘻地不作答。医院里专门安排了一名护士来照顾他,包括每天给他买饭洗脸等。

  合子在病床上闲不住,更不想打吊针,他总是找理由要下床。一次他给护士说要上厕所,护士等了一大阵子不见他回来,出去找,听别人说见他在大街上溜达。护士给医院院长汇报,院长立即安排了几名年轻后生到大街上把他找回来。合子不想回来住院,说医院里的那股味闻见很恶心。围观的人说,你一辈子不洗澡,身上的味道比医院里的都难闻。合子才不理会,他就是不想回来,说自己的伤口好了,说着就要把头上的包扎撕掉。医生赶忙拦住并安慰他说再住两天就好了,就能出院。

  出院后,合子不知道從哪里找来一把长把子斧头。他把斧头挂在腰间,每天在大街上四处转悠,称在寻找打他的那个人复仇。打他的那个人原来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发病时暴力倾向严重,就会偷袭陌生人。那天合子骑自行车刚好路过正在发病的这个人面前,就吃了这个亏。有人这样看待这件事,说是应了一句话:歪嘴吹喇叭,偏偏的遇了个端端的。

  他带着斧头招摇过市的行为,让派出所的人有了顾虑。警察对合子说,打你的那个人是个憨憨,已经被抓走了,你不用找他了。合子微张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理睬警察说的话,依旧拐着穿行在大街上,或者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到处穿梭。

  后来不见那把斧头了,也没听说他复仇的事了。合子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笑嘻嘻地出现在红白事的人群中。

  三叉街的一个小饭馆老板经常给合子饭吃,合子便成了这个饭馆吃饭不付钱的常客。老板说合子这人心善,从不作恶,饭馆里随便都能腾出一口饭给合子吃。合子每次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碗递给老板,老板盛好饭后,合子端着饭离开饭馆到一个偏僻处去吃,怕自己的形象影响饭馆生意。前年老板生病去世,合子知道后直奔老板家去,跪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大家看见他双眼含泪,嘴角抽动,一言不发地坐在灵堂一侧不吃不喝,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这几天合子哪也不去,一直守在灵堂前。送葬的那天,合子拐着腿扛着花圈上山,当他看见新的坟头渐渐堆起来时,放声大哭起来。送葬的人都下山了,唯独合子没有,在这里又守了一夜后才下山。他的这个举动让许多人动容。

  那天晚上,合子他们三个人在农行自动取款机房子里入睡前,合子问看书的人说,你天天看书,能看出什么来?那人说,书里头有酒有肉有女人,什么都有。合子说什么都有的话,那有没有饭馆老板?

  情义,在合子的身上凸显出来,也为这个小圈子的乞丐文化赋予了新的内涵,改变了大众的认知。

  每天晚上坐在农行自动取款机房子里面看书的那个乞丐,一直坚持着每晚的阅读。他的书籍来自别人的赠送,或者从垃圾堆里捡来。他无法选择书本内容,但是他可以被书本选择,只要拿到手的书,必须要正三遍倒三遍地读完。合子和另一个同伴已经适应了他的阅读,在喝酒的时候尽量不打扰他。合子说他是秀才。

  他们留宿于银行自动取款机房子里的时间久了,引起了银行的关注。银行方面说他们住在这里对前来取钱的客户有危险,决定赶走他们。合子他们三个人被告之后,再也没有到这里过夜。

  他们尝试过到一些单位的锅炉房过夜,但是没住两天就被赶走了。合子找到的那个地方是一家超市入口处,超市门口挂着厚厚的黑门帘,等到晚上九点多超市打烊后,他就来到厚门帘后面蜷缩在破旧的棉被和衣服堆中,第二天天未大亮,就起来把自己睡过的地儿弄干净离开。

  这几天,不知道谁给了他一个破旧但声音洪亮的音响。他把音响挂在自行车后面骑着车一路狂飙,音响里发出的声音扯着嗓子像一条带子随风而过。这下逗乐了大家,有人拦住他的自行车对音响看个究竟,合子依旧是咧着嘴笑嘻嘻地不作答,任凭别人问这问那。这是一个充电式音响,里面储存了十来首老歌曲循环播放,电量足够用一天时间。城管告诉他,以后不要早上起来打开开关晚上才关掉,这样会影响到别人的。合子知道是什么意思,从此他尽量不在人多处开音响,也不在中午和晚上开。

  合子在大众眼里的身份从乞丐渐渐转化为娱乐者。他的出现总能让大家眼前一亮,不管是他的外在形象,还是言行举止,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与常人格格不入。而这种娱乐性不是他装出来的,是天性自带,如同隐藏在他骨子里的忠厚公正。

  一个夏天的傍晚,正在河边墙脚靠着墙眯眼的合子听见河里有坠落物掉进去,睁开眼看见有一个人正在河水中挣扎。他赶紧起来拿起棍子伸入水中,试图将落水者救上来,但是这个人根本就不用手去抓棍子。合子急了,直接下水去救。谁知道既不会游泳又腿脚不利索的他刚下水,没几下也被淹了。这时有几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后生冲下河里,救了合子和那个落水者。

  合子被水呛得脸盘子憋得很大,咧开的嘴中有清水哗啦啦流出来。警察说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摆着手不去,随即站起来走了。

  后来合子听说这个落水者是专门去自杀的,却被合子阻止了。有人开玩笑对合子说,看似做好事,其实对那个自杀者来说是做坏事。合子笑嘻嘻地说,我就爱做这样的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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