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夏的一个早上,一群耄耋老人坐或站在葡萄架下,兴奋地讨论着一件事。武成本没有说话,一直认真地听着,当老张头问到他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说:“无风不起浪,我相信是真的。”
他说话声虽然不大,作用却如同炸雷,或者一道闪电,让混杂的世界宁静下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注视着老张头。老张头吵得最凶,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怎么不说了呢?正在他困惑的时候,老张头眼里闪烁出光芒,指着武成本对大家说:“武书记的话你们信吧,他姑娘可是油田公司的处长,消息绝对可靠。”
激动、兴奋、感慨……武成本被这样的眼神包围了,很想搧自己的耳光。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是见过风浪的人,抬腕看了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回家吃饭。”
老年活动室是奋斗楼区的核心地带,是由托儿所改建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石油人告别了干打垒,搬进了楼房。楼区建设时,学龄前的孩子多,托儿所占了很大一块地,主楼是两层的教学樓,两侧辅助建筑是食堂和办公区。改造后的活动室拆除了栅栏,广场宽敞了,四周种着杨树、柳树,还有一米来高的榆树墙。院子左侧是仿古的长廊,两边种着葡萄,葡萄的藤蔓顺着铁丝爬上来,郁郁葱葱。右侧是个不大的门球场,用一尺多高的天蓝色栅栏围了起来,几棵沙果树散布在院子里,枝头挂着一簇簇拇指大的果实。
武成本转过榆树墙,老张头就跟了过来,追问道:“武书记,地点选什么地方了,离咱这近吗?”
“张师傅,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吧?”武成本没好气地说,“再说了,我又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
“那是那是。”老张头讪讪笑着,一副讨好的样子,心有不甘地问,“你大姑娘还跟你说啥了?”
“能说啥,问我吃了吗、喝了吗,缺不缺油、缺不缺米、缺不缺菜。”
武成本烦老张头就板着脸问:“你儿子跟你说啥了?”
武成本慢步走着,老张头却没有跟上来,显然,他的话扎在了老张头的痛处。他转身看到了老张头的背影,像有座山,压在了上面。老张头比武成本大五岁,都这岁数了还和三个儿子决裂了,原因是他娶了小二十多岁的乡下女人,那女人跟老张头大儿子同岁,而且还带了个上初中的男孩。平心而论,武成本还是感激老张头的,唯有老张头一直叫他退休前的职务,虽然只是个中队的支部书记,那也是他峥嵘岁月里的亮点。
他想到了陈邦子和刘大嘴,这两个老家伙,怎么这么消停呢?
小道消息经不起检验,和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一样,用东北话讲就是扯犊子。但这条消息不亚于八级地震,依武成本看,可以和当年老铁的“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宇宙之力相媲美了。在树阴下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武成本的心潮却涌动不止,老铁说的“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困难也不怕”也呼之即出。大时代波涛汹涌,什么奇迹创造不出来呢?就像五十年前,多重的贫油帽子呀,不也被我们撇进太平洋里了吗!
骄阳似火的七月,武成本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楼前的凉亭。这座八角形的凉亭是小区改造时建造的,木质的仿古模样。他依稀记得,在职时到南方考察,在某个园林见过这样的凉亭。他抬头看了眼三楼的家,很多阳台窗口都换成白色塑钢的了,只有十几户像他这样老石油的家,窗口仍保持着铁锈红的原貌。儿女们早就嚷嚷着要换门窗,还要装修房间,可他坚决不同意,他不想改变房间的结构,房间里的大立柜、五斗厨、天蓝色的铁床……都带着年代的气息,或是说,老伴儿的气味儿。如果电视、冰箱没坏,他同样会保留下来,可什么样的机器都会病的,人也如此,就像老伴儿,四十多岁得了肺病,五十多岁就没了。
手机在裤兜里唱起了歌儿,他掏出来看,屏幕显示的字是小儿子,就按了接听键。
“爸,你在哪儿呢?”
“楼下呀。”
“我咋没看到?”
“凉亭呢!”
“我没带钥匙,在家门口呢。”
“噢,我上楼。”
武成本收了手机,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到了他这个年纪,什么事儿都急不起来了,大女儿常劝他,要想健康和长寿,不急不火多吃肉。这话有道理,也是他的本性,几十年了,什么风雨没经历过,不急不火说得轻松,那是没遇到事儿。
脚踏上了台阶,武成本的手就搭在了楼梯的扶手上,木质的扶手漆面斑驳,他每迈上一个台阶,心就跟着提了一下。他听到有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很快就看到了武功。武功叫了声爸,就搀扶他的胳膊,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轻松起来。
几个塑料袋堆在门口,他看到了鱼肉,还有青菜,随口问道:“买这些干啥,我能吃多少。”
“晚上小余来。”
武成本愣了一下,就掏出钥匙开门。“今天是礼拜天吗?”进了屋,武成本犹豫地问。
“礼拜三。”武功把塑料袋提到冰箱前,就拉开了冷藏门,往里放东西。“爸,中午吃什么?”
“我两顿饭,你要吃,我给你做。”武成本脑子里浮现出鸡蛋柿子面。
“我姐说过多少回了,要按时吃饭,两顿饭怎么能行呢。”武功拿出两个西红柿,关上冰箱门接着说,“小余说,我们搬过来照顾你。”
武成本心里热了一下,说:“你们工作忙,我能走能颠,有什么好照顾的。”说是这么说,他心里的热转化成了糖水儿,在口腔里漫滋出来。
“还说呢,饭都不按点吃。”武功在厨房洗着西红柿说,“爸,以前小余陪读,现在洋洋上了大学,她也有时间了。”
武成本看了眼武功,没再说什么。显然,武功要做饭,他也得了清闲。
屋里的电视开着,早晨下楼的时候,怎么忘记关了呢?电视里播的是鉴宝节目,穿着旗袍的美女主持人追问着光头的中年人,中年人有些紧张,话说得磕磕巴巴。主持人话语甜美地激励中年人,如果这件青瓷出自官窑,中年人就暴富了,会成为千万富豪。还说佳士得两年前拍卖过同款青瓷,价格高达亿元。武成本靠在沙发上,怎么看那个中年人都像个小丑,脸涨成猪肝色,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青瓷价值亿元,他就拿出千万,捐助贫困山区,建希望小学。主持人假模假样地奉承,祝愿中年人实现梦想,还代表贫困山区孩子,感谢中年人。中年人抱着青瓷走向专家台的时候,电视画面变成了广告,先是保健药,后是老年防滑鞋……他环顾四周,家具挤得满满当当,虽然是套三居室,满打满算也就六十平方米吧,如果油田给老石油盖楼房,怎么也得一百多平方米吧。武成本噗地一声乐开了嘴,如果是真的,孩子们都回来也有地方住了。
武成本相信,这个夜晚,很多人都在梦中,等待着幸福临门。
二
奋斗老年活动室热闹起来了,那些从不来活动的老头老太太们也出现了,玩牌的、下棋的、推麻将的,似乎都心不在焉。武成本走进来,就感到了一种气场,还有生命的张力,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刘大嘴出现在他的面前,冲他笑了笑,就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干什么干什么?”武成本挣扎着。
“这儿太吵,出去说。”刘大嘴嘻哈着,不容武成本抗拒。
武成本拗不过刘大嘴,半辈子都让刘大嘴挤压着,退休了,骨子里的本性都改变不了。
活动室右侧是条长廊,葡萄藤蔓从两边爬上来,密实地遮挡住了阳光。武成本被刘大嘴拉到这里,肯定要说点儿什么,而且是私密的见不得陽光的话。
“听说,石油城的房子掐到1962年。”
“什么?”武成本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陈邦子让我问你的。”刘大嘴观察着四周,低声说,“咱这伙人,就你觉悟高。老武,那可是真金白银呀,凭什么落下咱们。”
“没影的事儿呢。”武成本的心烦躁起来,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怎么没影呢,你知道吗?南区物业的四季园,老大一片了,地址就选那了。”刘大嘴果断地说。
“说是这么说,不还没定下来吗?”
“等定下来,吃屎都赶不上了。你好好想想,过两天就组织签字,找上级反映情况。”
刘大嘴丢下武成本就走了,显然,他要去联系其他人。武成本看着刘大嘴的背影,消失在葡萄藤后面,他的心也跟了过去。他像是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一周前,市电视台还采访他,问石油会战的事儿,那个年轻的女记者很讨人喜欢,问话都叨到正题上。武爷爷,地窨子能住几个人?冬天冷吗?夏天热吗?武成本回答得很自然,地窨子有大小,大的呢,能住二十来人,小的呢,也得住一个班。实质上,1962年从部队转业来的时候,他们住的是板房,一个排一幢房子,集中住了几天,就分配到钻井、采油、油建的基层队去了。解放卡车拉着他们开向四面八方,看着远处的井架,排列整齐的干打垒,心情和眼前的草原一样,一望无际。这是个高度保密的地方,往家里写信,留的地址都是某局某场,看起来像个种地的地方,和老伴相亲的时候,差点黄了。当时,看着面若桃花的老伴儿,违反纪律泄了密。老伴儿兴奋得不得了,毫不犹豫地跟他来了。老伴儿看到草原的第一眼,就惊呼起来……那时的大草原连天碧绿,是劈天盖地的绿,是包裹世界的绿,是染洇天地的绿。那种绿袭人且撩人,充满了野气,让你不知所措,想在草地上打滚儿!草原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一种比一种灿烂,一种比一种妩媚。
武成本出了葡萄架,就看到戴着青色遮阳帽,穿着蜡染青花褂子的陈邦子,这身行头是他女儿在云南买的,还有手里那把总爱显摆的折扇。
“老武,咋样了?”陈邦子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走过来。
“啥咋样?”
“你这老东西,跟我装是不。”
“哦,你说的是刘大嘴?”
“我们1962年就不是老石油了,老子还扛过枪呢,当年要不是转业,老子肯定打到印度去。”
武成本讨厌陈邦子吹乎乎的样子,在部队时就这样,到了地方更甚了。当年焊供热管道,差点没把自己吹爆了,一百多米十八道焊口,一个人能行吗?下面的焊口可是地沟啊!他拍着胸脯打赌,所有人都愿意花点小钱,开心地去布管线了。后来怎么样?赢了几块钱,到卫生院躺了两天。就说现在吧,一个工程兵枪都没摸过,怎么不打到美帝去呢?想是这么想,武成本嘴上却说:“是不是老石油,咱说了不算。”
“谁说了算,老子说了就算。”陈邦子瞪大了眼睛。
“老陈,我觉得吧,找上级反映情况有点儿不妥。”
“你看,就怕你不靠谱,一个支部书记都退休了,装什么犊子!”
“老陈,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武成本的脸“腾”地红了。
“我说什么,这不摆在面上吗?”陈邦子“啪”地甩开了扇面。
“行行行,我随大家。”
“这就对了嘛!”陈邦子露出一排黄牙,笑堆在脸上说,“有觉悟,群众利益高于一切。”他“啪”地合上了扇面,转过身哼着歌儿走了。
话是这么说,武成本心里自有小九九。他看着不远处的门球场地,几个老头儿正专注地打着球,偶尔传来了笑声。人家可是实打实的老石油,参加过四川、新疆的石油会战,祁连山上立过标杆的。这些事他是在座谈会上听到的,他有资格参加,还是因为他会说,会总结,退管中心宋主任找他时,就跟他商量说,武书记,您是老笔杆子了,咱这来记者采访,您就多说说吧。说什么呢?就有了座谈会,成了活动中心的发言代表之一。
现在,武成本想把这事儿告诉宋主任,平心而论,宋主任挺看重他,很多事儿都找他商量。可是,如果说了,他就成了告密者。树阴下很凉爽,他拍着树干在树下走圈,心里矛盾着,左一圈儿右一圈儿地走着。
“武书记,健身哪?”
宋主任笑呵呵地走来,神情奕奕。
“啊!宋主任,活动活动。”武成本紧张起来。
“我去公司办个事儿,看到您我就过来了。”宋主任左右看了看,突然严肃起来:“武书记,您听说了吗?有人要向上级反映情况。”
“没听说呀!”武成本摇着头,“为什么呀?”
“没听说就好,您可别掺和。”宋主任提高声音说,“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雨,您看那花蔫的,正好,省得浇水了。”
武成本心里乱糟糟的,宋主任去了停车场,他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不过,他的步子很慢,很快就让宋主任落下了。宋主任应是去向上级汇报,没什么秘密而言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接下来的几天,雨就稀稀拉拉下起来了,阴晦的天空压在头顶,像块湿淋淋的布。武成本找出了雨伞,准备去活动室转转,拉开房门的时候,他的想法就变了。武功说要搬回来住,他得拾掇拾掇。正对的房间里有床,是大女儿家淘汰的欧式床,当年拉来要换他的铁床,铁床是搬楼房时单位配的,和他有了感情,怎么能换呢。大女儿拗不过,就把她当姑娘时的床换了。床是好床,可太占地儿了,房间本来就不大,两张单人床还好,中间可以摆张桌子,大床进来后,单人床和桌子就让收破烂的拉去了,五十块钱,和白送一样。左手的房间是两个儿子住过的,要小一些,上下铺的单人床。武成本看了看,无从下手,索性回到大屋,按开了电视机……
大女儿的电话是中午打过来的,先是问了几句套话,而后说到了武功。武功要搬来的消息,是大儿子透露的,她开口就问:“爸,武文说,武功要搬你那儿?”
“前两天来,是说了一嘴。”
“你答应了?”
“答应了。”
“爸,你不找事吗。”
“怎么了?”
“还怎么了,油田要给老石油盖新楼,这不明摆着吗,他是奔你房子去的。”
“那有什么呀。”
“爸,我和武功说了,搬过去可以,不能打房子的主意。对了,过两天我接你去检查身体,我和医院的朋友说好了。”
“我身体好着呢,不查了。”
“检查,是预防,谁说你身体不好了。”
大女儿很强势,打小养成的习惯。那时候,武成本长年在一线,老伴儿在家属管理站,早出晚归,弟弟妹妹都是她带大的。在这个家里,大女儿一言九鼎,老伴儿在世的时候,都言听计从。
三
雨下了一周,天空才见了太阳。这期间,武成本去过两趟活动室,玩了一天象棋,还在宋主任办公室喝了一次茶。那天,他准备回家,门口遇到了宋主任,打声招呼准备离开,宋主任却说,武书记,朋友从杭州带了点西湖龙井,去尝尝。宋主任的邀请他从不拒绝,更何况有好茶。宋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一侧是靠墙的两个灰色铁皮柜、一条麻布灰色长沙发,另一侧是办公桌和一张单人床。武成本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靠门处。宋主任从柜子里拿出了透明的玻璃杯,又拿出了绿色的茶叶盒。往杯子里放好茶叶,放到武成本面前的茶几上。宋主任边用电热壶烧水边说,绿茶讲究的是水和温度,就说龙井吧,水温不能超过八十度,如果超过了,茶就熟了,入口苦涩。水最好用山泉水,当然了,咱这没有,纯净水也不错。水壶沸腾了,宋书记就拿到了办公桌上,又接了一杯纯净水倒进水壶。调好了水温,宋主任就拿起壶往武成本面前的杯子倒热水,茶叶在杯子里翻滚起来,杯口升起子雾气。宋主任满意地说,您看,这温度正好,闻到香味了吧!茶杯里的确飘出了栗子的香气,武成本吸了吸鼻子,眼里流露出敬意。粗略算来,他也喝几十年的茶了,搪瓷缸子就用坏了好几个,更别说罐头瓶玻璃杯了,他现在用的是麦饭石的杯子,是大女儿参加活动的纪念品。
宋主任心情特别好,讲了喝茶的几大要素,什么观其型、看其色、闻其香、品其汤,又问起了大女儿的情况。宋主任说,武书记教女有方,您看老石油里,谁家孩子当上处长了,武娟处长是个大才女,整个油田都找不出第二个。
离开宋主任办公室,武成本不仅口腔充满了香气,身子骨都飘了,带着满满的幸福感。这种感觉持续两天了,仍然在发酵着。
雨后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青草味儿,这是武成本喜欢的味道。走在去活动室的路上,他想起了小儿子武功,四个孩子里,小儿子是最有心眼的,还有那个儿媳妇小余,时不时来借钱,给孙子花他心甘情愿。小儿子在物业当经警,儿媳妇是托儿所的保育员,俩人的收入都不高,帮衬帮衬是应该的。看来,大女儿说话好使,武功没有搬来。不过,他还是希望搬过来的。
在活动室墙头,武成本看到了刘大嘴,刘大嘴看到了他,就快步向活动室走去。这是怎么了,平时见面,大老远就打招呼。武成本有些恼火,字他也答应签了,整哪出呢?他犹豫着迈开了步子,没走几步,就看到陈邦子从大门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邦子,你要干啥。”武成本有些紧张,陈邦子上了虎劲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宋主任的茶,好喝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老武,你怎么能干出那事儿。”陈邦子恶狠狠地说。
“我、我干啥事儿了。”武成本一头雾水。
“你心里知道。”陈邦子哼了一声,推了一把武成本,“好狗不挡道。”
武成本趔趄到一边,抓住了花池子的护栏,才稳住身子。幸好陈邦子用力不大,否则,他就摔进花池子里了。一股怒火从心底涌了出来,但很快就熄灭了。像陈邦子这样的犟驴,最好的办法是顺毛摩挲,在一起工作几十年了,他是书记,陈邦子是七级电焊工,他早就摸透了陈邦子的脾气。怒火是消下来了,陈邦子的话,扎进了心里。我说什么了,就是喝了杯茶,聊了点闲嗑……想着想着,武成本的脸一点点白了起来,不会说我是告密者吧,如果这样,不成了世界末日了。
天空蓝得清澈,水洗过一般,飘着几朵白云。武成本深呼了两口气,这是他多年来调解心态的一种办法。
活动室里和往常一样,该打牌打牌,该玩麻玩麻。武成本转了一圈,和大家打着招呼,又来到了象棋室。刘大嘴正在边上支招,看到武成本进来,就挤出笑说:“哎呀,武书记来了。”
劉大嘴笑得很尴尬,肯定是他给陈邦子送了信,陈邦子才会到门口阻他。“怎么样,谁赢了?”武成本来到跟前,注视着棋盘。
这一天,武成本的心情糟糕透顶,玩了五把棋都输了。在这个活动室,可从没惨败过,他可是代表活动室参加公司老年象棋赛的选手。
武成本沮丧地回到家,武功和小余正在厨房忙活着。小余说,爸回来了。武功说,爸,今天做红烧肉。武成本沉着脸看了看,就进屋了。
武功和小余对视了一眼,感觉情况不妙,平时回来都笑呵呵的,今天怎么了?
“大姐又说什么了?”
小余嘟囔着说:“我就说嘛,你姐没安好心。”
“管她呢,老爷子说了算。”武功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打的鼓比谁都乱。
武成本靠着沙发看电视,脑子里却想着喝茶的事儿。他又往前想,陈邦子找他签字的时候,宋主任就知道了,还提醒过他别参与。陈邦子这头驴呀,真笨。还有刘大嘴,脑袋被门夹了,怎么能想到他呢。武成本感到委屈,更多的是憋屈,他们可是战友呀!上班的时候,他没少照顾他们,如果没有他,你陈邦子能涨到七级工吗?还有刘大嘴,调到食堂,谁帮的忙。七个孩子七张嘴,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妈,供应的那点粮食够吃吗?单位分土豆白菜,还有挖菜窖,都是他帮的忙,还有每年的困难补助。他们不求感恩,也不能拿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吧。
小余把武成本的麦饭石杯子端了过来,甜甜地说:“爸,我姐妹到武夷山玩,带回的大红袍,您尝尝。”
武成本坐直身子,接过了茶杯。
“爸,您先喝着,我去炒菜。”
武成本看着小余的背影,有些受宠若惊。在他呆滞的时候,武功走了进来,讨好地说:“爸,我焖了大米饭,如果不喜欢吃,我给你煮面条。”
“米饭好,吃红烧肉香。”武成本笑了。刚才的情绪肯定给孩子带来了压力,七十岁的人了,怎么活得胸襟都没了。
吃饭的时候,武功就和他商量搬回来的事儿,小余补充说,为了照顾爸的身体。十年前,他退休没两年,老伴就去世了,他的生活都是小女儿照料,送米送面送菜,隔三差五来住几天。大儿子在井队当队长,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大儿媳要带孙女照顾他,大女儿不同意,因为大儿媳有肝病,是家族遗传的。大女儿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委婉地说,弟妹,楠楠就要高考了,学习重要。孙女考上了长春的大学,大儿媳没再说过来照顾。即使说来,武成本也不会同意的。大女儿说要请个保姆,武成本一百八十个不同意,老张头那个小二十多岁的女人,不就是保姆吗,一来二去保到床上去了,再也下不来了。
武功往武成本碗里夹了块肉,笑嘻嘻地说:“爸,可香了,什么时候喜欢吃,就让小余给你做。”
武成本放下饭碗,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在前头。他说:“小武,我可听说,1962年以后不算老会战,我可是1962年来的。”
武功惊呆了,但很快回过味儿来,端起了酒杯,一口干了。
小余说:“爸,您想哪去了,我和小武可不图啥。”
武成本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说:“这茶挺香。”
四
武成本三天没去活动室了,那里有很多双敌视的眼睛,令他如芒在背。
武功两口子住一宿就走了,说是回家收拾东西。大女儿来电话说,那两个猴精,没便宜能来吗。大女儿建议,让他去海南二女儿那里,她已经和武香说好了,再买套房子。二女儿是三年前去的海南,因为外孙研究生毕业后,进了海南的一家外贸公司。想到二女儿,武成本挺心疼的,外孙五岁的时候她离婚了。上学需要钱,采油工的那点工资,怎么能够呢?正好赶上买断工龄,她就果断下岗了,在大女儿的帮助下,在学校门口开了家麻辣烫餐馆。钱是挣到了,外孙也争气,从哈尔滨读到了上海,最后落户到了海南。大女儿的建议让他动心了,他也想去看看,小女儿的饺子馆开得怎么样了。虽然在电话里说,生意红红火火,武成本了解小女儿,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想是这么想,当下重要的事,要怎么自正清白。
武成本泡了杯大红袍,虽然小余送来的是半盒茶叶,他也心满意足了。
深思熟虑后,他给刘大嘴打去了电话。听筒里刚响起音乐,刘大嘴就接听了,笑嘻嘻地说:“武书记, 有事吗?”
“组织得怎么样了?”刘大嘴叫出的武书记,他怎么听都别扭。
“组织什么?”
“向上级反映情况的人呀。”
“这个嘛。”刘大嘴迟疑了很长时间,才回答,“我也不清楚,你问问陈邦子吧,他是负责咱这个活动室的。”
“大嘴,有空吗?来我家坐坐,我这有大红袍。”武成本用商量的口气说。
“行,等有空了。”刘大嘴答应得爽快,回绝得利索。
“大嘴,你小子耍我是不。”武成本严肃起来。
“老武,摆官架子是不,就你做這事儿,对得起谁?”刘大嘴说完,就挂机了。
武成本脑袋都大了,刘大嘴竟然这么和他说话,而且还挂了电话,这是他难以容忍的。他再次拨打电话,刘大嘴不再接听了。他在屋里转着圈,大口喝着大红袍,或许茶的浓酽,让他渐渐清醒了。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当缩头乌龟,找宋主任出来,把事儿说清楚。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冷静下来了,又喝了口茶,就下楼了。
空气中热浪滚滚,树阴下却清凉无比,这是北方特有的气候环境。武成本在路旁的树下站着,看着远处的活动室。当年,那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早上或是晚上,接送孩子的父母汇聚而来,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台巨大的泥沙搅拌机。那时候,武成本最小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背着从农村收购的鸡蛋,兴冲冲地往家走。老伴儿身体不好,听说喝鸡蛋水补身子,他每次从一线回来,都想办法弄点鸡蛋。老伴儿的身子是节育留下的后遗症,当年他完全可以想办法的,可他没有,肚皮上割一刀能怎么地。他在中队当了十多年书记了,上面考察过三回,有望提拔到大队,当副教导员,那可是副科级干部,有行政级别的。老伴儿当初不同意,说都绝经了,还节什么育。他劝说,干部要带头,按照政策要求,不还差两个月嘛。老伴儿那时是管理站的拖拉机手,虽然瘦小,但身子骨壮实,春天耕地的时候,血红色的东方红拖拉机,让老伴开得风驰电掣。有个星期天,他难得休息,就带孩子去了地里,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还分拨坐了回拖拉机。
“武书记,怎么在这儿呢?”
老张头出现在武成本的身后,笑眯眯地瞅着他。
“这凉快,你干什么去?”
“大儿子让去家里吃饭,没什么事儿,我就早点儿过来了。”老张头呵呵笑着,脸上充满了幸福。
武成本想起来了,老张头的大儿子,就住在附近。“这是好事儿,快去吧。”
“武书记,你说油田给咱们盖新楼,能是真的吧?”
“你们能,我们就没准了。”
“为什么呀?”老张头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们年限不够,你1960年的吧,肯定没问题。”
“这就好这就好!”老张头眼里喷射出希望之光,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变成了同情的神色,“不能吧,咱也没差两年呀。”
“说是这么说,咱也做不了主呀。”
“那是那是。”
老张头憨厚,和武成本是两个中队的,队部相距不远。上班的时候,武成本就认识他,八级瓦工,当过劳模,工资和指挥部的指挥差不多,不是他这个支部书记能比的。
“武书记,那我先走了。”
“好,去吧。”
老张头步子堅定,有些驼背的腰也挺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都没掺沙子。武成本羡慕地目送着老张头,心里的压力竟然轻松了。他向活动室走,投在地上的身影晃动着,渐行渐远……
无意间,武成本看到楼头有几个人,他很快认出了陈邦子,摇扇子说话的不就是吗。他又看到了刘大嘴,蹲在楼根抽烟,仰着脸看着陈邦子。武成本紧张起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心里暗骂,怎么这么倒霉,遇到这两个狗东西。刚才打电话,刘大嘴肯定和这些人在一起,否则能那么硬气吗。脸是丢到家了,怎么找回来呢?很幸运,他没被看到,或是看到了没搭理他。他不禁感到轻松起来,可到了活动室的楼头,宋主任却从楼后走了出来,直接叫住了他。
“宋主任,这干啥呢?”武成本站住身子。
“楼后的草皮都死了,看看明年种点啥。”宋主任走过来,挠了挠头说,“武书记,你点子多,给出出主意。”
“我有啥主意。”武成本嘿嘿笑着,突然萌生了想法,就说,“咱去看看。”
宋主任说好,转身带着武成本往楼后走。
这片草地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种着丁香树,还有杨树。
“这地方不错。”武成本头一次来这地方,平时到活动室,他在前院遛达,更多的时间是在象棋室。
“是不错。”宋主任点了点头。
“你说,搞个健身园怎么样。”
“嗯,有意思。”宋主任笑着说,“一劳永逸,不用花什么钱,向工会申请就行了。”
“宋主任,你说,给老石油盖新楼,是真的吗?”武成本到楼后来,就想问这事儿,再诉诉自己的苦,问问谁是告密者。
“这个嘛……”宋主任犹豫了一会儿说,“武书记,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千万别传出去。”
武成本点着头,感觉到了消息的重要。
“过几天要摸底登记,初步定在1964年以前参加工作的。”
武成本的眼睛亮了,心里骂着陈邦子,瞎折腾啥呀。看来,苦不用诉了,告密者也不重要了。他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五
接下来的日子里,武成本再看陈邦子和刘大嘴,就像看戏台上的小丑。刘大嘴獐头鼠目地往外叫人,陈邦子在葡萄架下等着按手印。他一直在想,如果叫去了,按不按那个手印呢?
不知为什么,武成本没了如芒在背之感,除了陈邦子和刘大嘴之外,没谁在意告密的事儿。疑心生暗鬼,武成本不禁嘲讽自己,卧槽马步步生风,当头炮虎虎生威。他还把家里的半盒大红袍,拿到了宋主任办公室。宋主任笑脸相迎,用紫砂壶冲泡,变戏法似的摆出了一套茶具,还为武成本补了点茶知识。他说大红袍好呀,能提神益思,消食去腻,常喝能减肥抗衰老,喝这种茶得喝功夫茶。武书记,我这茶具可不是谁都能用的,您看这荼汤,橙黄明亮,入口是不是香气馥郁,有股兰花香?
武成本端起紫砂小杯,吸了一小口,连连点头。
宋主任说,各地的茶都有传说故事,大红袍的故事最多,我还记住了一个。话说明代有个进京赴考的书生,在借宿的庙里重病不起,老和尚泡茶给他喝,病就好了。这书生高中状元,前来致谢老和尚,并让老和尚带到茶树旁绕丛三圈,将状元袍披在茶树上,故得“大红袍”之名。
武成本不住地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丝绸之路主要的货物是茶叶。宋书记说对,还有瓷器。武成本来的目的,是想探探消息,什么时候登记呀,这些天惦记着,觉都睡不好。宋书记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说,下周一就发通知了。临走的时候,武成本坚持把茶叶留下,宋主任留下了,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盒龙井茶说,您的茶我留下,我的茶,您老得收下。
回家的路上,武成本心里很过意不去,半盒茶换了一盒茶,这不是占便宜吗?他凝神想的时候,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陈邦子的叫声响了起来:“干嘛干嘛?走路不看着点儿。”
“好狗不挡道。”武成本剜了陈邦子一眼,径直往前走。
“老武,咱们是战友,我也不追究了,你签个字按个手印。”陈邦子伸手拦住了去路。
武成本被气乐了,他说:“陈邦子,你怎么越活越没出息了。”
陈邦子瞪着大眼睛说:“老武,你骂我?”
武成本摆了下手说:“我可懒得骂你。”
“那你什么意思?”
“下周一你就知道了。”
显然,陈邦子没组织多少人,没招了又来找他。武成本故意留个悬念,让陈邦子难受。上班的时候,武成本就是这样折腾陈邦子,让他火急上房,这招屡试不爽,手拿把掐。
果然,陈邦子跟了过来,一个劲地问,周一怎么了周一怎么了?
武成本举起了茶叶盒,晃动着说:“宋主任的茶,我不仅去喝,还往家拿。”
“周一怎么了?”陈邦子更急切了。
“这茶好呀,老香了。”
“香、香,周一怎么了?”
“你给我道歉。”武成本慢步走着。
“对不起武书记,我冤枉您了。”陈邦子跟在后面说,“这样行吧?”
武成本停下步子,盯着陈邦子训斥:“老陈,你怎能冤枉我呢?就你们那事搞的,活动室房顶都要掀开了,宋主任又不傻,还用别人告密吗?”
“那是那是,都是刘大嘴瞎嚷嚷。”
武成本是陈邦子道歉时想明白的,他话锋指向刘大嘴说:“我在凉亭等着,你让刘大嘴来道歉吧。”武成本恨刘大嘴挂他电话,两个人绑一块收拾一回。
陈邦子给刘大嘴打电话,十分钟后,刘大嘴叼着烟卷来了。武成本看着他俩在路边嘀咕了一会儿,就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迈上凉亭的台阶,刘大嘴就露出谄媚的笑,双手举成投降姿势,嘴里不停地说,武书记对不起,武书记对不起……
武成本有种感觉,宋主任不让他传出去,言外之意是可以私下讨论内部交流的。陈邦子这段时间折腾,宋主任不管不问,也知道掀不起什么浪来。
“周一怎么了?”陈邦子凑到武成本身旁,轻声地问。
武成本瞪了刘大嘴一眼,故作神秘地看了看周围说:“你俩千万别说出去。”
陈邦子和刘大嘴鸡叨米似的点头。
“你们就是瞎折腾,比咱们早两年来的,还剩下多少人?没多少了吧?”武成本自问自答地说,“话又说回来了,那两年多苦呀,咱们在部队能吃上饭吧?人家可是四两保三餐,饿跑了不少人,留下的都是英雄。”
“那是那是。”陈邦子和刘大嘴异口同声地说。
“老石油了,住五十来平方米的房子,是不是应该改善一下。再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是大房子。油田领导也是有感情的,喝水不忘挖井人。”武成本都把自己说感动了,他抹了下眼角继续说,“知道截止到哪年吗?就是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向全世界宣布,我国的石油基本实现自给了那一年。”
陈邦子和刘大嘴摇着头,相互看了一眼,目光又集中到武成本的脸上。
“什么叫自给,就是老铁说的那样,把贫油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了。”武成本豪气地挥了一下手说,“都见过老铁吧?”
“见过见过,铁人,戴前进帽,骑摩托车来过咱们队。”陈邦子说。
“我听他作过报告,咱俩不一起去的吗?”刘大嘴提醒着武成本。
“我还和他吃过饭呢,到井队参观,大碴子,猪肉炖粉条子。”武成本幸福地说,“咱不能攀比,应该学学老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周一怎么了?”陈邦子急不可耐地问。
武成本觉得自己把话扯远了,都退休了,扯什么工作呢!人要是冲动了,就管不住嘴,大脑里繁杂的记录开起来了,就会自吹自擂,这是当书记时养成的习惯。他说:“周一就发通知了,回家合计合计,怎么把表填好。”
陈邦子和刘大嘴走后,武成本心情特别舒畅。他打电话让大女儿买大红袍。宋主任都说大红袍好,喝了能提神益思抗衰老,为什么不喝呢。他提醒大女儿多买点,他要给宋主任送个满盒的,占领导便宜,怎么想,心里都不舒服。
刚和大女儿通完电话,小儿子武功的电话打了进来,张口就说:“爸,小余最近身体不舒服,先不搬过去了。
“去医院看了吗?”
“没去,在家吃药呢。”
“你姐,明天接我去医院查身体,要不接上小余,一起去查查。”
“不用了,她就是个小感冒,吃完药就没事了。”
星期一的早上,活动室门口的公示板上就贴出了通知。棋牌室里的四张扑克桌,已经被工作人员占据了,桌上还立了个白牌,写着登记处,还有个括弧,里面是阿拉伯数字的年代。武成本在标着1962年的第三张桌坐下,报上了姓名,参加工作的时间,以及来油田的日期。随后,又拿到了一张表格,内容具体到直系亲戚。
这是一个盛大的场景,坐轮骑的、挎篮的,在子女的陪同下,激动得难以自已。
我说怎么见不到人了,血栓了。
当年身体多硬实呀!
人们在叹息之余,感慨命运对自己的眷顾。
老张头看到了武成本,就激动地说,武书记,我说嘛,咱们都有份儿。武成本哭笑不得,老张头说什么了?他是想不起来了。
一个月后,武成本去了海南岛。小儿子搬回来了,大女儿就订了机票,用命令的口吻说,爸,去看看小妹,过年我们也去。
六
武成本是春天回油城的,海南再好,也留不住他的心。为什么会这样呢?那可是候鸟的天堂呀!武成本试着找根源,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也没个究竟。想累了,就让小女儿订机票飞了回来。
武成本出现在宋主任办公室时,宋主任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他说:“武书记呀,您可回来了,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呀!”
武成本把一盒兰贵人茶放在宋主任办公桌上,脑子有点懵,什么意思呢?他可是第一时间就来看宋主任了。
宋主任为武成本泡了杯大红袍,就打开了话匣子:“前段时间,石油城奠基了,很多老同志家里就乱了套。就说那个老张头吧,三个儿子把那女人赶出了家门,那女人哭哭啼啼的天天来闹,你和老张头私交好,能不能劝劝他?”
“劝他什么?”武成本一头雾水。
“别让那女人来鬧了,家里的事儿家里解决,咱这就是老同志活动的地方,也管不了那么多呀!你找原单位去呀!你找公安局法院去呀!”宋主任无奈地瞅着武成本。
武成本明白了宋主任的意思,有些话宋主任是不能说的。想着平时宋主任的好,更何况说得在理,武成本犹豫了一下说:“行,我跟他聊聊。”
宋主任聊起了海南的事儿,感慨候鸟的幸福生活,武成本是第一次当候鸟,还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正聊得开心时,老张头的女人出现了,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圆脸,肤色有点黑。武成本以前见过这女人,印象中挺瘦的。宋主任让她坐在沙发上,又拿了瓶纯净水给她,并给武成本递了个眼色。武成本心领神会,可怎么称呼这女人呢?
“那个、那个,张师傅家的,你家的事儿宋主任说了,我觉得吧,这事儿活动中心管不了,这里管不了人,你要找,找张师傅的单位,如果有结婚证,可以走法律程序嘛!”武成本是经过深思熟虑组织的语言,只是称呼是临时想出来的。
宋主任顺着武成本的话说:“大姐,您听明白了吧,等房子分下来,再想找就晚了。”
那女人面露喜色,起身向武成本鞠躬,嘴里说着谢谢,拿着纯净水就走了。显然,她对宋主任抱有怨恨。
宋主任跟到了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来说:“武书记呀,您老可是救了我呀,中午我请您吃饭,给您接风。”
武成本心生悔意,如果那女人找成了,老张头的儿子知道了,他可就麻烦了。他起身笑着说:“不了不了,我去玩象棋,憋了一冬天了,手痒得很。”
在活动室,武成本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赵老爷子生生地气死了,五个子女为了争房子,现场厮打起来,赵老爷子急火攻心,当场就晕了过去,急救车拉走了,再也没回来,心梗死了。钱老爷子成植物人了……孙老爷子住院了……这是武成本熟悉的人,还有些不熟悉的,也没再往心里去。就他而言,家里还是平静的,小儿子意图明显,大女儿和小女儿似乎对房子没兴趣,大儿子会怎么想呢?过年的时候,大儿媳提到了这事儿,让大女儿打断了,这么远来过年,别提不开心的事儿。小女儿说得更直接,你们两家的事儿,回家去商量。小儿子和小儿媳没来海南,舍不得春节加班费,更主要的是机票没有折扣。
刘大嘴转到了象棋室,看到了武成本就问:“啥时候回来的?”
武成本在观棋,刘大嘴的出现令他兴奋。他说:“昨个回来的,你挺好吧?”
刘大嘴咧开嘴笑,带着几分得意说:“咋不好呢,天天有人做饭。”
武成本愣了,刘大嘴的老伴儿也去世几年了,难道又找了?
刘大嘴猜到了武成本的心思,美滋滋地说:“孩子们排班来,一家一天。”
“我说你咋胖了呢!”武成本哈哈笑了起来。
“陈邦子还念叨呢,说等你回来,咱哥仨喝一顿,给你接风,你等着,我去找他。”
武成本心生暖意,突然意识到,在海南的时候,为什么空虚孤独,是少了身边的人。虽然见面吵吵闹闹的,几十年的磨合,彼此成为了生活的依赖。他跟着刘大嘴出了象棋室,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看到陈邦子和刘大嘴一前一后从麻将室出来了,陈邦子看到他,离挺远就说:“老武,当候鸟了,你老小子走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
“去看二姑娘,谁知道住了这么久。”武成本幸福地笑了。
小区大门口有一排平房,以前是自行车棚,现在自行车少了,物业改造成商服房,出租给个人。那里有家酱菜馆,物美价廉,开店的是对外省的中年夫妻,给人的印象憨厚,是武成本常光顾的地方。陈邦子说去老地方,武成本就想到了那里。
上岁数的人牙口不好,酱干豆腐皮是少不了的,带肥肉的哈红肠、酱炖小鲫鱼,都是上好的下酒菜。陈邦子爽快地说,老武,给你接风,随便点。武成本有分寸,刘大嘴可来了劲头,盯上了烤羊排。陈邦子问能咬动吗?刘大嘴说怕花钱吧?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刘大嘴的吝啬是出了名的,但陈邦子不计较,谁让人家孩子多呢?
酒是温热的小烧,特制的瓷器酒具。罐状的底部注入热水,二两装的小瓷瓶严丝合缝坐进去,三钱的小牛眼杯,可作为瓶盖,又可用来喝酒。武成本家里有一个,是老板送的,当时他要掏钱买,老板娘说什么也不收钱,还生气地说,武大爷,如果给钱,俺就不送您了。
陈邦子提议了第一杯,就问起了海南的事。武成本理解陈邦子的心情,退休的时候,他就想当候鸟,可老伴儿不同意,孙子孙女一大帮,怎么能舍下呢。陈邦子别看在外面硬气,回家就软了,按他的话说,不是怕是心疼老伴儿,跟自己没享过福,拉扯了一帮孩子。
武成本说到海南的冬天,没有添油加醋,他说:“冬天,那里也热,小女儿给我买了大背心大裤衩,还有防滑拖鞋,没什么事儿就到海边转转。那里的东北人多,东三省的咱不说,内蒙的西北的也多,我遇到几个沈阳人,人家退休前就在海南买了房,还组团买的,住在一个小区,相互有个照应。”
刘大嘴插话说:“咱咋没想到呢?”
陈邦子打断说:“你有钱呀?”
武成本说:“那时房子便宜,小户型的才二十来万。”
刘大嘴急忙问:“现在还有吗?”
陈邦子说:“你做梦吧。”
武成本说:“有些人都租房子住,冬天去夏天回,老姑娘那个小区,住的都是东北人,离海边近,离三亚也不远。”
陈邦子关心地问:“香香这孩子坚强,这孩子现在还好吧?”
武成本脑海里浮现出小女儿的身影,嘴上说:“好着呢,开了家饭馆,就是忙呀!”
刘大嘴眼睛一亮,急忙说:“忙好啊!有钱赚。”
武成本问起了石油城,刘大嘴说:“听说开工了,老大一片了,几万户呢?”
陈邦子说:“我还想呢,等你回来,咱哥几个去看看。”
武成本又问起了房子分下来,各家怎么分配。刘大嘴说:“谁他妈伺候老子好,老子就给谁。”
陈邦子说:“老伴儿说了,咱没钱买房,几个孩子凑钱,咱先住着,以后的事就不管了。”
提到了钱,刘大嘴就开始抱怨:“咱们可是开拓的人,石油的奠基者,退休金才三千来块钱,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我小儿子在作业上班,拿的奖金比我工资都高。”
老张头的出现,打断了老哥仨的热聊。武成本先看到老张头的,就扭过身子说:“张师傅,来吃饭呀?”
老张头愣了一下,急忙回答:“武书记呀,我来吃碗面。”
陈邦子说:“老张头,过来喝点儿。”
刘大嘴起身走过去,把老张头拉到了一个空位上。“老张头,都老哥们了,客气什么。”
老张头有些激动,喝了一杯酒后,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武成本回到家,心里还在为老张头难受,他不会想到,把老张头拉到酒桌,是一个噩梦的开始。小儿子休班在家,急忙给他泡了杯热茶,埋怨他喝酒,都这么大岁数了,喝坏了身体怎么办?武成本喝了口茶,对小儿子的关心,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他想起了小女儿说过的话,如果老大媳妇坚持要房子,小儿子会怎么办呢?武成本的心情突然和老张头一样,茫茫然掉进幽暗的冰窟窿里了。
七
老張头的大儿子是两天后找来的,当时武成本他们正商量着去看石油城的工地。四月末的北方花红柳绿。这是个早春,干枯的葡萄藤吐出了嫩芽,院子里的桃红开得浓烈,丁香树披上了绿装,如果细看,会看到枝头窜出的花蕾。在一棵柳树下的石桌旁,刘大嘴提议坐公交车,有老年证免费。陈邦子提醒,下了车要走很远的路……
看到宋主任走过来的时候,陈邦子逗武成本说:“老武,宋主任来请你喝茶了。”
武成本没有理会陈邦子,他觉得宋主任的神情不对。以往,宋主任看到老同志老远就问好,而今天却沉着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陈邦子的笑渐渐收敛了,刘大嘴没眼力见儿,嬉皮笑脸地高声说宋主任来了。宋主任没有理会他,而是躇足在他们面前,神情冷漠。
难道政策有变,武成本的意念闪了一下,很快就释然了。陈邦子和刘大嘴对视了一眼,眼神都落在了武成本的身上。武成本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道:“宋主任,有什么事吧?”
宋主任哼了一声说:“事大了。”
武成本咬了咬牙,难道政策有变,房子没份了?他强挤出笑:“宋主任放心,我们能挺得住,没我们份儿也正常。”
“你们,是跟老张头喝酒了吧?”宋主任阴沉着脸问,“实事求是。”
“两天前,在饭店遇到过。”刘大嘴接话说,“老陈给老武接风,喝了一会儿,老张头就来饭店吃面,老陈请他同桌,我就拉他上桌了。没喝多少,二两都不到,是不老陈。”
陈邦子点着头说:“一壶装满才二两,他没喝完,剩点让我喝了。”
“是他主动要喝的,还是你们劝喝的?”
“没人劝,他主动喝的。”武成本感觉不妙,怕刘大嘴乱说,就抢先说,“老陈老刘,咱们真没劝酒。”
“真没劝。”陈邦子和刘大嘴一口同声地说。
“今天早上,老张头的大儿子找来了,说你们逼老张头喝酒,喝进医院了,当天晚上就进了重症监护室,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宋主任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是吓唬你们,好好想想,老张头真没了,石油城的房子就没了。老张头的大儿子说,如果老张头真出了事儿,就到法院告你们。”
刘大嘴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目光呆滞起来,大张着嘴,似乎有一股气憋在喉管里。宋主任意识到话说重了,上了岁数的人,是受不了惊吓的。但话已说出来了,后悔也晚了。他快步抢过来,用手拍着刘大嘴的后背叫刘师傅刘师傅……过了好一会儿,刘大嘴才吐出了一口气,唉声连连。
“怎么不憋死你。”宋主任走后,陈邦子恶狠狠地说。他当时不过是礼貌地让一让,没想到刘大嘴会把老张头拉上了酒桌。他瞪了刘大嘴一眼,就问武成本:“老武,这事儿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武成本心里画着大问号,逃避是逃避不了了,责任不能全担吧?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他当书记那些年,也有喝出事的,但没人找过呀!花着钱请你喝酒,嘴长在你身上,没有门吗?喝死了也怨不着别人吧。想是这么想,但怎么办呢?兜里的电话响了,掏出来看是宋主任,就走到边上接听了。
“武书记,他们在我没法跟您说。”
“我听着呢。”
“最近网上经常有喝酒赔钱的事儿。去年,我有个同学和同事吃饭,就喝死了一个人,上法院打了半年官司,酒桌上的人均摊了八万,请客的掏了十二万。为什么会这样呢?”宋主任自问自答地说,“他们没把喝多酒的人送回家,而是扔在半路上,那人家附近有条沟,水也不深,第二天发现他时,头扎在了水沟里死了。武书记,主动喝和劝酒喝性质不同,听你们刚才说,是老张头主动上桌喝酒,而且还是要酒喝,就没什么责任了。更何况,老张头也到家了。”
武成本听得心惊肉跳又感激涕零,他连声说着谢谢,耳机里传来了嗡嗡声,才回过神来。他转身看着唉声叹气的刘大嘴,热锅上蚂蚁似的陈邦子,就走过去低声说:“你俩听好了,张师傅是主动上桌主动要酒的,咱们没劝他让他喝酒。”
陈邦子一脸茫然,很快就愤恨起来,啪啪拍着石桌叫嚣:“老张家那仨兔崽子,敢找老子麻烦,你当我怕他们呀。”
“不是谁怕谁,真告到法院,讲究的是证据。”武成本提醒着陈邦子,“你的臭脾气,就不能改改。”
“老陈,老武说得对,你就没让他,我就没拉他,酒是老张头自己要的。”刘大嘴回过神来,渐渐有了底气。
武成本回到家就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想,如果晚回来几天,或在家调养几天,不去活动室,就不会发生这事了。还有老张头,往什么饭店跑呢?面条家里不能吃吗?酒桌上,一向少言寡语的老张头磨叽个没完没了,小二十多岁的女人回来了,是警察送回来的,还警告三个儿子,没权力赶那女人走。现在倒好了,家里像个大车店,乱哄哄的,地上都睡着人,这是打持久战呀。武成本心生怜悯,还敬了老张头一杯安慰酒……
小儿子武功和儿媳小余一同进的屋,他们原本是说说笑笑的,见到躺在床上的武成本,手里拎着的菜都吓掉了。武功蹑手蹑脚走过来看,武成本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胸口,像是告别大厅里的遗体。武功伸手摸武成本的额头,轻声对小余说有温度。小余轻轻叹了口气说,没发烧吧?武功摇摇头,拉着小余离开了房间。
在隔壁的房间,武成本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虽然声音很低,但他听得真切。
武功轻声问:“这是跟谁生气了?”
小余轻声答:“谁知道呢。”
武功轻声问:“刚回来几天呀,不会跟你生气吧?”
小余轻声答:“说什么呢?我都把他贡上天了,走路我都不敢迈大步,还让我怎么做。”
武功轻声说:“忍忍吧,为了儿子。”
小余轻声答:“我听说,石油城的房子比市价便宜一大半,加上咱俩的住房公积金,应该差不多。”
武功轻声说:“差点没事儿,老爷子有钱,别磨叽了,去做红烧肉吧。”
小余轻声答:“你知道肉多贵吗?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你一年的工资搭进去,我这点工资都吃肉了,还攒不攒钱了,拿什么给儿子买婚房。”
武成本听着小儿子和儿媳的对话,眼里有泪要流出来……老张头的身影突然飘进了他的脑海,他猛地睁开眼睛,很怕自己不睁开,就再也睁不开了。
八
这几天,武成本躲在家里没出门儿,陈邦子和劉大嘴也是如此,他们用电话相互通气儿,口径保持着高度一致。刘大嘴电话打得勤,让武成本探探宋主任的口风,老张头的儿子来找过几回。陈邦子说话硬气,武成本却感觉到,惶惶的恐慌从电波里传来,骂老张头的儿子不是东西了,喝酒喝出个冤家,怪刘大嘴,手怎么那么欠,拉老张头上酒桌。武成本提醒他,是老张头自己上桌的,陈邦子愣了一下,紧接着又说,是是是,自己上桌的,可你也不应该敬他酒呀。武成本的火“腾”地上来了,指责陈邦子说,谁敬他酒了,老陈,说话得负责任。
等待是痛苦的煎熬,武成本粗略算了算,他的存款能拿出来多少,去补偿老张头的损失。如果老张头没了,房子就没了,他的儿子会不会要自己的房子呢?遇事要往坏处想,是武成本的经验,当年在位时,他处理过工伤的事儿,都是外雇工,狮子大张口,结果怎么样,不乖乖地在政策面前低头了。他想找本有关法律的书,好好研究一下,做到有备无患。他记得家里有一本,是大女儿拿回来的,屋里都翻遍了,却没了书的影子。他绞尽脑汁地想,竟然毫无线索。他拿起电话要问大女儿,想了想又放下了,莫名其妙问过去,大女儿会怎么想呢?
陈邦子憋不住了,来电话约晚上七点,到活动室前的葡萄架下见面。时间选得恰到好处,天刚擦黑;地点也好,彼此的距离差不多。武成本下楼的时候,在厨房洗碗的小儿媳问,爸,这么晚还下楼啊?他搪塞说,吃多了,楼下消消食儿。
夜幕拉下来了,随着春夏的交替,白昼一天天拉长了。溜弯的人三三两两地从身边走过,有牵狗的,有说笑的,还有音乐从远处传来。武成本忧心忡忡走着,揣摩着陈邦子相约的目的,他转过活动室院前的榆树墙,径直向葡萄架走去……
“老武,你咋才来?”刘大嘴的声音从阴暗处传来。
“不是七点吗。”武成本定了定神,看到了葡萄架边两个身影。
“我打听了,老张头已经出院了。”陈邦子低声说,“听说是中风了。”
“中风?”武成本疑惑着,“中风怎么还住重症监护室,都下病危通知书了。”
“那是医院的事儿,我喉咙扎了根鱼刺,还下过病危通知书了呢,家属不签字,就不给你拔。”陈邦子怨气地说。
“老张头的儿子多坏,就是想讹诈咱们,这事儿不能完,咱找老张头算账去。”刘大嘴咬牙切齿地说。
“没必要吧?”武成本试探地问。
“怎么没必要,这几天吓得我高血压药都加量了,就说老陈吧,觉都睡不着了。明天早上九点,咱们去找老张头,他家我都打听好了。”
显然,陈邦子和刘大嘴商量好了,叫武成本来,不过是通知他明天的活动。见武成本没有反对,刘大嘴又来了激情,说:“找老张头算完账,咱们去石油城看看,我想好了,咱们坐公交车去,下了车路远,咱再打出租车。”
中风,嘴歪眼斜,武成本想象着老张头的样子,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他曾中风过,壮年的时候,是一个老中医用银针扎好的。从海南回来,再看到刘大嘴,感觉像换了个人,不再邋邋遢遢了,穿得也干净了,都是房子给他带来的福气。
刘大嘴要去看广场舞,武成本拒绝了,陈邦子拗不过,半推半就地去了。
往家走的路上,小女儿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买了部手机快递过来了。他一直用老年机,不能视频通话,在海南的时候,小女儿带他去过手机店,他再三拒绝,小女儿只能放弃不逼他了。现在倒好,先斩后奏,小女儿在电话里动情地说,爸,用视频通话,我天天都能看到您,再说了,也不用花什么钱。听了这话,武成本有了种期待。孙子孙女上小学就有手机了,老伴儿看得紧,不写完作业不让玩。这招很有推动力,作业写完了,游戏玩上了,老师批过的卷子拿回来,让家长签字,对号少叉叉多。他有时怀疑,孩子的近视眼和手机有关,可有什么办法呢?孙子孙女上大学了、参加工作了,见个面不容易,就说这次到海南过年吧,几个孩子手机不离手,吃着饭都不消停。武成本感叹社会的变迁,当年別说手机了,打个电话都得到邮局,电报惜字如金,那可都是钱呀。他突然想起来,大女儿给过他一部手机,让小儿子要去了。
小余打开门说了句爸回来了,就低着头看着手机往屋里走。武成本换好鞋进屋,看了眼电脑前玩扑克的武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进屋开电视,是他多年的习惯,他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以前后半夜电视里是雪花点儿,现在通宵都有节目,他睡得也安稳了。武功搬过来后,见他睡着了就来关掉电视机,他会被突然的寂静惊醒,待武功带上门出去后,他就起身打开电视机,回到床上拿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呆呆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差五分钟就八点了,才慢慢起身下了床。这么多年了,他是头一次睡到这个点儿,更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梦到老张头。这几天,老张头总在他梦里纠缠着,一会儿检讨一会儿抱怨,还死过两回,他那膀大腰圆的三个儿子,追着武成本喊,钱钱钱、房房房……武成本起身洗漱,锅里的粥和馒头还温热着,小碟里的酱瓜条、豆腐乳摆在桌上,还有两个煮鸡蛋。武功回来后,他的饮食步入了正轨,大女儿电话来得勤,督促武功尽职尽责,有时会突然回来,说是送菜送肉,实为抽查。
武成本吃过早饭,就下楼与陈邦子、刘大嘴会合。奋斗小区建设时可能受环境影响,呈冬瓜状沿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展开。他记得,当年这块地水泡子多,生长的芦苇又高又密,楼房地基要筑牢,就得避开水泡子,于是,楼房的布局就凌乱了。走在路上,武成本就想,看病号不能空手吧?就到途经的一家超市买了一箱牛奶。牛奶的品种多,他选来选去,拎了箱老年钙奶。在七号楼前,陈邦子和刘大嘴如约而至,他们手里都拎了箱牛奶,陈邦子还嘲讽武成本,大小当过书记,怎么那么抠门呢。武成本懒得搭理,退休金没拿过陈邦子,是他的梦魇。
老张头家住在二十一号楼,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陈邦子和刘大嘴商量着对策,不时地问武成本。武成本哼哈地答应着,似乎怎么做,都没有意见。人到了岁数,中风可造成智功能障碍,变得痴呆,有的会变得焦虑,留有抑郁障碍。武成本在职的时候,逢年过节慰问老同志,就遇到过这样的患病老人。刘大嘴说让老张头赔礼道歉,陈邦子说要追责老张头的儿子,在武成本看来,都是一厢情愿的事儿……
九
五月,一个细雨纷飞的周末,武娟在明月楼请客,武成本清楚,是要摊牌了。此前,武娟问过武成本的想法,他态度明确,听大女儿的。这些日子,他听到太多不好的消息,为了房子,很多家庭鸡飞狗跳,还有老人被逼跳楼的。他相信大女儿的能力,但也有不好的苗头,大儿子武文倒没什么,大儿媳一直阴着脸,与小儿媳较上了劲儿。
武娟说她全权代表武香,还点开了手机视频,让武香表态。武香表完态,就和武成本聊上了,让他看新改造的饭店门脸,还说台风把门前棚子掀飞了,孙子处了个女朋友,是个漂亮的上海女孩。武娟从武成本的手里要过手机,对武香说一会儿聊,就关掉了视频。她看了看大儿媳和小儿媳,淡定地说:“按照法律条款,我和武香都享有权利,你们也听说了吧,为了房子,很多家庭反目成仇,如果咱们家这样,天堂里的妈妈也不安生了,武文、武功,你们哥俩好好想想,亲情重要还是房子重要,别让枕边风吹软了耳根子。”
“我说什么了?武功,大姐什么意思?”小儿媳坐不住了,武娟是指桑骂槐,傻子都能听明白。
武功端起酒杯,看了眼小余喝了一口酒。从小到大,一直被武娟管着,他已然习惯了。放下酒杯后,他瞪了眼小余说:“闭嘴,听大姐的。”
武娟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是有意敲打小余的,武功的表现也令她满意。当年武香去海南,她就让武功搬回去照顾父亲,小余以单位远上班不方便为由,直接回绝了。现在倒好,不嫌远了。武娟扭身问武成本:“房子是爸的,爸有决定权,爸說给谁就给谁,得了房子的,就要伺候爸。爸,你说说。”
武成本感受到了身上的压力,显然,武文没有放弃的意思,武功又势在必得,表面上看,是两个媳妇较劲,实为哥俩飙上了。电话响了,是刘大嘴打来的,屏幕大就是好,还能上网看新闻。他站起身说:“娟,都听你的,我出去接电话。”
刘大嘴的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武成本出了酒店,就打了辆出租车,赶到了活动室。活动室楼前的丁香花开得浓艳,飘来阵阵香气。武成本往葡萄架走,就看到刘大嘴咧着大嘴嘿嘿笑。武成本看了眼陈邦子,就问刘大嘴什么事。
刘大嘴说:“这么多年了,净吃你们的了。今天,我请客。”
陈邦子哈哈大笑,拍了拍武成本的肩说:“大嘴张罗好几天了,就是找不到你。”
武成本笑了笑说:“到广场学太极呢,健健身,别像老张头似的。”
或是提到了老张头,引发了刘大嘴的情绪,他说:“都是房子闹的,当年,我接老婆孩来,没房住,是哥几个帮盖的。就说老武吧,让了多少次房,当年我住的高级平房,还是老武让给我的。”
陈邦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想想当年,什么苦没吃过,身边战友倒下的还少吗?我们还站在这儿,知足吧。”
刘大嘴仰脸看着天空说:“是呀,知足。老陈,吼两嗓子。”
陈邦子大笑起来,说:“吼个屁。老武,走,吃大嘴去。”
在活动室的门前,宋主任正笑眯眯地瞅着他们,楼后的草坪改建成健身场地,他一直盯在现场。武成本看到宋主任,就走了过去,他一直想当个监督员,发挥点余热。昨天在电话里和宋主任说了,宋主任回绝了,但不反对他的个人行为。
“武书记,我正想曹操呢,曹操就来了。”
“想好了,让我当监工。”
“这我可不敢,摔着碰着了,没法跟武娟处长交待。”宋主任笑呵呵地说,“我是想,组织老同志参观石油城建设工地,听听您的意见。”
刘大嘴接话说:“这是好事呀,说不定哪天就没了,看看工地也值了。”
陈邦子骂道:“刘大嘴,你能不能说人话。”
武成本没在意,刘大嘴说得不无道理,他说:“宋主任,这点子好,省得大家各自去看了。”
宋主任笑道:“你们这是干嘛去?到我办公室喝茶?”
陈邦子和刘大嘴对视了一眼,武成本说:“不了,改天吧。”
离开活动室,刘大嘴怪武成本,放过了难得的机会。武成本怕喝了茶,就喝不上刘大嘴的酒了。他相信,陈邦子的想法也是如此。
细雨蒙蒙,如雾状笼罩着大地,大半辈子过去了,能喝上吝啬鬼刘大嘴的酒,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武成本突然想起了老张头,他现在还好吗?自从见到老张头后,武成本心里像压了一块乌云,时而会电闪雷鸣,时而会大雨倾盆,令他彻夜难眠……老张头坐在楼头,身上披了件草黄色的军大衣,手里拿了根拐杖。看到他们的时候,就抬起拐杖晃动着,脸部僵硬,嘴里发出了哦哦声,眼里闪烁出光芒。刘大嘴说,老张头,你不热呀,大热天的,起什么幺蛾子。老张头哦哦叫着,还颤着手拉军大衣。武成本放下牛奶,蹲下身帮老张头拉严了对襟。刘大嘴也蹲下身来,伸手抚摸着老张头的手背,眼眶潮湿了。谁也没注意那个女人的出现,她端了杯水站在那儿,武成本先看到了影子,才发现了她。女人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他三个儿子让我签字了,保证不要房子,我是舍不得老张,他对我们母子好,让孩子上了大学,如果老张真走了,我还能留下吗?女人把牛奶送进了屋里,又搬来个小折叠桌,泡了壶茶,然后就到不远处的石凳上呆呆地坐着。
陈邦子心生感慨,我们这辈子呀,从没为自己活过,先是为石油,后是为子女。
刘大嘴神情黯然,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活一回呢?当年,外国封锁,没油怎么发展。那年我回家乡,看到工厂房顶上“工业学大庆”的大红字,心血都沸腾了,自豪了多少年啊!现在,我们都已成为普通的小老头了。
这是武成本听到的最感性的话,而且出自两个粗俗的老战友嘴里。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他看轻这俩战友了。那天,他们围坐在老张头的身边,享受着太阳的沐浴。武成本似乎听到了那个遥远的号子……同志们呀,加油干呀!大油田呀,多出油呀!为四化呀,添砖瓦呀!
一群年轻人抱着大束黄花迎面走来,这是到草原踏青回来了。武成本仿佛看到了久违的草原,大片大片黄花举着喇叭头,在微风中摇曳,有矫矫的清爽之气。那时候,半个月休息一天的老伴儿,会约上姐妹们到草原上采黄花菜。他闻到了石油的气味,看到了远方蜂拥前进的人群,山呼海啸的车队……那昂扬的精神状态,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令他振奋激昂又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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