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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树(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4173
董晓燕

  父亲如果健在,今年已经87岁了。20年前,他在渭河边上的老屋里离开我们的时候,心里还念念不忘他曾经最爱的皂角树和沙枣树。

  父亲高中毕业的时候,正值玉门油田开发招工,家里姊妹6个,生活缺衣少食,能供他读书,实属不易。毕业之后,看到家里困难的状况,父亲报名当了一名石油工人。

  玉门油田离渭河边的家有1500多公里,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父亲每年探亲的时间很少。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遇到了母亲,新婚燕尔,两个人你侬我侬,但是婚假到期,父亲不得不西行了。母亲思念父亲,在父亲远行的日子了,记了满满3大本子的日记,后来陆续生了3个孩子,母亲再没有时间和精力写日记了,把以前的3本日记订在一起,起名“西行·爱杂记”。

  他们结婚后的第3年,父亲春天回家探亲,看到母亲洗衣服的时候为了节约肥皂,在搓衣板上使劲搓着脏衣服,手在冷水里浸泡得通红。有一天去镇上赶集,他看到有卖皂角树树苗的,就给母亲买了2棵皂角树。

  父亲希望有一天皂角树长大了,他给母亲做肥皂,她就不会为了节约肥皂那么费力气搓衣服了。还有,母亲那乌黑亮丽的头发也需要皂角。虽然皂角树的成长需要时间,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但心中有个梦想和皂角树一起成长,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夏天的时候,皂角树在老屋的后院郁郁葱葱。母亲抱着年幼的我在树下乘凉,给我们姊妹3个讲故事,也给我们讲父亲工作的戈壁滩石油小镇的故事。慢慢地,星星出来了,我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冬天的时候,皂角树“枯萎”了,干燥的豆荚和枯叶挂满了枝头,偶尔有燕子在树上筑巢,给寂寞的天空带来一些生机。

  我們和皂角树一起长大,等姐姐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皂角树开始慢慢结皂角了。

  渐渐地,父亲回来探亲的次数多了一些。每次回家他都带给母亲足够多的肥皂,母亲洗衣服的时候也不会那么费力气了,我们也不指望皂角树上的皂角给母亲做肥皂了。可我们总是喜欢仰望皂角树,想看它到底能结多少皂角。

  父亲回家的时候,总是把小方桌摆到皂角树下,喝一点小酒,仰望着皂角树,给我们扯一些油田趣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80年代初,父亲从玉门来到了同样荒凉的长庆,在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我们有了一个新家。虽然住的是土坯房,但是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都说小孩子的记忆是更新最快的。到了新环境,渭河边老屋的皂角树渐渐被我们遗忘了,很快又对戈壁里的沙枣树产生了兴趣。

  我家土坯房的土路边有一棵沙枣树。春天的时候,沙枣花盛开了,在炼油厂上夜班的父亲清晨下班回家的时候,会折回来一些花絮最稠密的枝条,插在母亲喜欢的玻璃瓶中,让简陋干燥的房子里透着淡淡的芬香。父亲徒然成了家里的“送花使者”。

  那段时间,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浓郁的沙枣花香,沁人心脾。我和小伙伴们慢慢地发现了沙枣花枝的根部有花蜜,吸吮根部有甜味,就攀折了很多花枝。父亲看到我们糟蹋了那么多的沙枣花枝,就训斥我们一番。

  6月是戈壁干燥的季节,沙枣花香慢慢从戈壁小镇褪去了,赶着毛驴车在镇子上拉水的住在戈壁深处的老乡嘴里念叨着,再过两个月就能打沙枣了。那些枯萎的沙枣花伴随着雨水、烈日和老人的唠叨声,脱落在地面,北风起时,沙枣花纷纷扬扬,迷蒙了我们的双眼。

  8月底9月初,沙枣渐渐成熟。青涩的表皮染上一层浅黄的时候,我们都眼巴巴地站在树底下瞧着,想着沙枣怎么还不成熟,父亲总是这个时候站在我们身边,按捺住我们焦急的心绪。过了一周,浅黄变成了深黄,父亲带着我们开始打沙枣, 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或者竹竿,对着果实稠密的地方抡过去,掉下来一大枝,我们就在树下捡拾散落的沙枣。有一次,父亲竟然爬到树上,小心翼翼地去找沙枣。他说那样打沙枣,用力过猛会伤着树的。父亲对于树,总有一种莫名喜爱和保护的情结。

  沙枣枝上刺很多,我们这帮皮孩子的手上、胳膊上和脸上留下了各种划痕,父亲也不例外,有时候就顶着一张色彩斑斓的花脸回家,少不了母亲一顿数落。

  父亲没事喜欢小酌几杯,每年都和母亲一起泡酒。有了沙枣,他们开始泡沙枣酒,虽然沙枣生涩难吃,但是他们泡出的酒,父亲喝的时候好像很享受的样子。我偷偷喝过泡过酒的沙枣,软软的,口感稍好一点,但是辣得要命。

  虽说沙枣树耐旱,父亲没事却总喜欢给家旁边的这棵沙枣树浇水。有时候站在树下,仰望着枝叶繁茂的树,也许他心里对树的情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吧。

  夏日的夜晚,父亲带着全家人,骑着3辆自行车去小镇外3公里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被我们称为“戈壁后花园”,只因那里有七八棵密集的沙枣树,还有一个大沙丘。我们在沙丘上嬉笑做游戏,有时候还帮父亲挖一点甘草,或者捡拾一些地软菜。这些拿回去经过母亲的烹调,会有好吃的软包子等着我们。

  落日余晖下,我们带着“战利品”骑车回家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看着渐渐远去的沙枣树,我们心中又憧憬着下一次的“沙枣树林旅行”。

  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们,但记忆中他坚忍不拔的品质,爱树的情结都深深烙在了我们的心里。曾经和父亲在一起的趣味生活,也如皂角花和沙枣花的独特香味一般,深深根植于我们的内心,不曾遗忘。

  花开一季,相思无限……

  成长记

  6月,女儿墨頔从遥远的加拿大哈利法克斯回到了蜀中。这已经是她第5次往返于大洋彼岸和蜀中了。

  5年前也是热浪滚滚的8月,在北京机场分别的那一刻,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会遇到什么样的境况,就那样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

  墨頔是一个90后女孩,1999年的最后一天,蜀中比往年都冷,刮着北风的石油小镇,27岁的我在石油医院生下了瘦瘦的墨頔。

  和墨頔成长的每一天,作为妈妈的我也在成长。这20年,我从一个懵懂的女人不断“进化”,学会了给女儿烧香菇炖鸡,陪女儿去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学古筝,和女儿分享书中的精彩,更学会了在女儿沮丧的时候给她鼓励的眼神和一个紧紧的拥抱。

  幼儿时代,她是极难照顾的小孩子,午夜她突然醒来,大声地哭。为了她,有大半年的时间,我经常忍受着熬夜的艰辛,得了严重的失眠症,每晚好不容易睡下,又猛然醒来,似乎听到她在哭。每次慌忙探身去看,她却正在睡梦中,没心没肺地露着甜蜜的笑容。

  一岁多的时候,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简单的话语,最开始说的一个字是:要。又过了几年,桌子上放着两个苹果,她看着苹果看着我,伸手拿一个大的,一口咬下去,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上小学的时候,墨頔是个任性的孩子,每每从学校疯玩回来,把脏鞋子和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不管我在做什么,打开冰箱拿出洗好的水果吃。我知道她倔,所以就顺着她。33岁的时候,我烏黑的头发里有了一些白发。

  13岁,小女孩进入了青春期,每个黄昏散步的时候,我都会故意引导她聊一些学校和同学之间的故事。墨頔是单纯的女孩,心事不会深藏,不经意间就会讲身边的趣事或者糗事,也会说出自己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有了这些,她的青春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也许她有一些窃喜。毕竟她的青春期和那些自闭、叛逆父母关系不大,甚至有些快乐。有一个这样随性、善良、有个性的妈妈,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和女儿一起成长的所有日子和经历,带给我的有苦有累,但更多的是付出之后的满足和快乐。墨頔曾经在暑假的时候去过蜀中那个采气站,了解了我工作的地方,渐渐懂得了石油人之后有了一点小感动,发现妈妈是很辛苦的,任性的时候也会藏起小尾巴。

  我是一名采气工,工作的地方虽然远离县城,但井场周围的环境着实让我感觉到了安逸。

  我最喜欢井站的春天。春天,井场周围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傍晚时分,我忙完了工作,和站上的小姐妹并肩在井场周围散步,那黄灿灿的油菜花和远处一汪汪的绿色,让我白天有些烦乱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5年的春天,都是万里之外女儿忙碌的季节。加拿大的春天稍纵即逝,春天气温回升得很慢,还是那么冷,在大家期盼的眼神中,春天姗姗来迟。春天的时候是繁忙的考试季,尤其到了大学,繁重的课程压力让她曾经一度感觉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有时候孤独无助,压力大的时候甚至想放弃。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开始新的一天时,她又给自己打气。毕竟,生活中还是有很多温情的。

  女儿到加拿大发现这里的人都把抱歉当口头禅,一天要说几十遍“Sorry”。 有一次写作课,她和邻座的同学抱怨说:“今天好冷啊。”

  她说:“是啊,抱歉。”

  然后她们两个对视着思考片刻,扑哧笑了起来。之前的阴郁被这个笑一扫而光。

  虽然远隔万里,但是每周妥妥的3次交流必不可少。彼此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快乐的时候隔着网络也能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也许这种快乐很短暂,但是生活中谁又是时时快乐?生活、学习、工作中的琐事总是让我们疲惫不堪。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都喜欢阅读李娟的散文集《冬牧场》。李娟笔下北疆美丽的自然风光和人们对待生活豁然感恩的态度,给了我们些许的信心。

  爱好阅读、享受宁静生活是我们的共同爱好,气站和哈利法克斯的慢生活很对我们的胃口。找到一个适合自己思考、观察生活的位置很重要。在蜀中相对远离都市安静的气站,树自由地生长在田野之间,有的窜得很高,黄绿相间的叶子遮遮掩掩,风吹过飒飒作响。夜晚的时候,有些寂寞,这时候我就会在笔记本上给女儿写信。

  寂静的夜晚,夜空偶尔有几颗星星,同事们忙碌了一天都睡了。我回想起这些年和这个90后女孩的成长点滴,回忆片片,某些情节突然就让我停下了手中的笔,泪眼婆娑。

  曾经,我在野外离家远的采气站上班,小墨頔没有人看管,我四处找寻托管,每个月休息的日子,墨頔都在托管班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到来。

  曾经,我也和周围的家长攀比,让墨頔去各类补习班,在和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总是有“你看你们班谁谁”之类的言语。

  曾经,我也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孩子身上,那一刻,孩子的眼神是失望的,那种眼神让我难以忘怀。

  曾经,墨頔去大洋彼岸最初的那些日子,我的要求总是超出了孩子的承受范围,慢慢地,当大家都疲惫不堪的时候,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关于定位,关于自我,关于适应,慢慢发现了成长中的困惑和问题,慢慢开始调整,开始有了平静……

  墨頔的日记里记录着自己的生活,也记录着对妈妈的想念:“这里的松树都是雪松,远远看起来高大厚重。长尾巴的花雀落在枝杈上,歪着脑袋用黑黝黝的小眼睛看我们,露出脖子后面一撮蓝色的毛,十分俏皮。它看着我,我也看看它。土壤夯实、松树密布的地方还有松鼠出没,横拖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贴着草地飞快地窜过去。校园里的松鼠极多,有时候走着走着,一只手掌长的松鼠从你身前飞了过去,你才看清它的尾巴,它已不见了踪影。希望有一天,能和妈妈在北美看松鼠和浣熊。”

  墨頔18岁那年暑假我生病了。一觉醒来,脊背感觉非常疼痛,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向单位请了假在家休息。那个闷热难耐的夏日,墨頔陪我去医院做理疗,安静地陪在身边,做理疗的时候她给我读散文,很温柔的样子。

  从医院回来,像我一直做的那样,墨頔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先扫地,然后拖地,擦桌子擦家具,最后去收拾卧室和厨房,角角落落都打扫了,一边干一边唱着歌。她身体弯下的样子,让我感觉有些陌生。她再走出去,我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说,杯子打碎了,被拖把碰掉了,不过没事,我已经打扫过了。

  她这么做,让我疑心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而幻觉却在继续,她说,你想吃什么?今天我来做,鸡蛋面好不好?说着伸手抚摸我额头前的几根碎发,神情竟然像极了已经去世了的外祖母。

  我看着她,坐在床边的这个女孩子,有着姣好的面容、明亮的眼睛,脸上总挂着一些无所谓的表情。她的脸,我整整看了18年,只在这一刹那,这张脸让我感觉到了陌生,一种让人感动的陌生。

  原来一个孩子,因为你爱她,她在不知不觉中就成长了,在她应该长大的时候就长大了。

  生活很忙乱,有时候只觉得累,无论70后还是90后,一起成长的过程都有痛……也许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都需要时间,能够行走在彼此需要行走的林荫道里,感受到自己是世界的一员,原来是这样开心的一件事情。

  记得《爱乐之城》里说,当人们令你失望,你更要勇往直前,因为早晨到来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井站和哈利法克斯对于我和女儿都不再陌生。漂泊在这个世界,我们总在试图拥抱那些熟悉的人与事,难免忘记人生的孤独。

  “学习是为了探索自我,科学和人文在这一方面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都在试图解答那个永恒的哲学问题。”墨頔英文小说读本扉页上的这句话,激励她自己成长,也带给我自信。

  永恒与否都不重要,如果能在成长的道路上并肩同行,是快乐和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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