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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和军校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4293
路小路

  军校:

  今天是2020年的大年初六,你还没有给我拜年哩,3个春节了,让我等得心焦,我只有通过你的女儿给你拜年了!祈望你早点醒来,你这一觉睡得太沉太久了,让我873天,天天凌晨5点面向西部等你醒来。又到初六了,明天就要上班了,你不要让师傅等得心碎了。军校,醒来吧!

  还记得吗?2017年9月10日,你给我打电话说,机票订好了,准时到大庆参加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的颁奖盛典,还让我把乒乓球拍带着,颁奖典礼后要和我再战一局,你不服我。可第二天即9月11日,你却突然脑溢血而昏迷不醒。现在又快过年了,第4个春节来临了,你还睡着,你好意思吗?让这么多人牵挂你,等待你醒来?你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吗?是多么难熬吗?这么多的亲人、文友都盼着你醒来,特别是你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守候了你3年,天天给你擦身子,扶你翻身,给你按摩,你好福气啊。可你也无动于衷,好像要把世界睡穿,把你熬夜的瞌睡都补回来。我等不住了,在你舒服的长睡中,我要说说你。

  和军校是石油小说的一个符号,也是石油文坛的一个传奇。在你活蹦乱跳的时候,我就一直打算写写你,可总找不到一个切入点,也总有纷乱的琐事绊着我的手,不知从何入手。因为你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为人如此,处事如此,创作如此,几十年如此。从而使你显得另类,成为一个有许多传说、许多故事的人。

  头一回见你是在长庆油田团委举办的一个青年团员征文比赛评委会上。那时你在油田团委宣传部,这个征文由你负责。我刚从内蒙古河套前线指挥部回到长庆勘探开发研究院负责宣传工作,你邀请我作那次的评委。

  初见你,给我的印象是和我一样的丑。难道丑人只能搞文学了吗?可一想,油田的青年诗人王纪中、第广龙都是帅小伙。你的“丑”是浓缩的,碎鼻子碎眼睛碎个子,瘦得仿佛风能刮跑,貌不惊人。但你说起话来,声音大得惊人,一口浓重的关中腔特别洪亮,打扮得很是时尚:长头发,米黄色喇叭裤,张扬地招摇着你的与众不同,表现出你的文学“狂人”。会后,第广龙说去你的宿舍坐坐,看来你和第广龙已经很熟了。到你的宿舍一看,到处都是书,文学期刊和文学名著堆满了屋子。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你笔记本上还剪贴着我早年在《长庆石油报》发表的一些文学作品,这让我感动和惊奇,也对我鼓舞很大。和你谈起了文学,使我认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浑身上下充满着活跃的文学细胞,看起来像五号电池,但用起来是一号电池的电量。此人必是长庆油田的一棵文学大树。

  此后,由于文学,我们便有了更多的接触,也常常谈论对石油文学创作的一些看法。我那时暂停了文学创作,加入了自学考试弄文凭的大军。时间到了80年代中期,文凭风已经浓烈地吹拂开来,它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创作了。于是,很多人都挖空心思地奔文凭而去,函授、电大、自学考试、脱产上学都成为谋文凭的道儿。这无可厚非,毕竟,文凭是当时转干、晋升必备条件。你却是满脸的不屑,滋儿滋儿地品着小酒,大着嗓门说,人的一辈子就那么长一截儿,能做好一件事就难能可贵了,还能一根萝卜八头切着吃?啥好事都让你占着了?我不弄文凭,照样可以当一个好作家。

  你的话没有博得响应。不言而喻,没有人赞同你的观点。我也不认可你的话,心里说,小伙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个人必须和时代合拍。文凭也是要求全民普及知识的一种手段,没有丰富的知识,创作也很难进行,等你在现实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你就会乖乖地去弄文凭。

  数十年后,我不得不承认,我看走眼了,虽然你在晋升等事情上吃了没有文凭的亏,但你终究没有向文凭低头,也的确成了一名好作家——你把创作当成了自己一辈子的事。

  那时,你在油田团委,我在研究院担任政工办副主任,也分管团的工作,也有业务往来,彼此渐渐熟悉了。你把文学创作当成了一生唯一追求的事业,也不断有小作品在油田报发表。我所在的研究院里都是知识分子,大都是学油田勘探开发和油田化学专业的,很缺笔杆子,我就想把你“挖”过来。正好,你说想换个环境,想离开高高的机关,到基层深入了解生活。当时,你的想法是准备去艰苦的采油厂,直接到一线。我说,深入生活有直接的和间接的,到研究院也是深入生活,掌握油田勘探开发的第一手资料,难道研究院没有生活?于是,我就把你调到了研究院政工办当宣传干事,开启了我们一段有文学因缘的快乐生活。

  我长你几岁,也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担任长庆石油报社《油浪》副刊编委,也编辑过几期增刊,邀请过陕西、甘肃的作家来油田讲课,在油田结识了许多文友,所以也有一定的文学人缘。基于这一点,你呈现在我面前的表情便有了谨慎的成分。很多时候,我们桌对桌面对面地坐着,各写各的稿子。你总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啥工作在你面前都是一副不走心的模样,唯独对待写作是出奇地认真。

  那会儿没有电脑,我们都是手写,先写一个草稿,改好了再抄在稿纸上。你的字并不好看,但每个字都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你每写完一篇稿子,抄好了订好了拿给我说,校正。我便开始“校正”了。有的稿子,我只说一个字,好。有的稿子,我会提几点意见。你趴在我跟前听得很认真,听完了,便开始改,改完了,抄好,寄出去。

  我们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作品发表,不管谁的作品发表,我们都要庆贺一番。我骑着自行车驮着你,先去汽车站买一只烧鸡,再去一家小面馆里吃烧鸡吃面。买了烧鸡,我闷头骑自行车,嗅到烧鸡的香味儿,也听到怪异的声响。我想扭头看,你却缩在我背后叮咛我,好好骑车。我说,我咋闻到了烧鸡的味道?你说,烧鸡就在你背后,你闻不到?到了面馆一看,烧鸡少了一条腿——你在路上啃了一条腿。每一回庆贺,我面前的烧鸡总是少一条腿。和军校啊,就是这么长不大。

  春日里,暖洋洋的阳光从硕大的玻璃窗涌满办公室,人容易犯困。工间操的时候,你就会反锁了办公室的门,把你的椅子搬着跟我的椅子并在一起,做一个请的姿势,自己跳上放报纸的条桌,让身体呈一种舒展的状态。我只好蜷在窄巴巴的凳子上。好几回,我试图跟你换个地方,你说不行,理由是:放报纸的桌子那么薄,压塌了咋办?反正是工间操,也就是眯那么一会儿,我也不与你去争。工间操的广播停了,有人敲门,你把手指头压在嘴唇上“嘘”一声,然后摆摆手指头,做出继续睡的姿势。电话铃响了,你还是把手指头压在嘴唇上“嘘”一声,然后摆摆手指头,做出继续睡的姿势。我却不能听你的,把你从桌子上“拎”起来,打开办公室的门,该干嘛干嘛。为这,你老不高兴,像吃面没有调辣椒一样,嘟囔个没完没了。

  我把我的茶叶捏在你的茶杯里,把开水倒上,哄你喝杯茶清醒清醒,你却一个劲抱怨我打扰了你睡觉。我说,我是领导还你是领导?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一听我上纲上线,笑了,用下巴指了指我,又戳戳自己的心口,拍了我的肩膀说,咱,谁跟谁呀。在你心目中,友情高于一切。为此,你没少遭批评,却不长记性,照样我行我素。比你职务高几个台阶的熟悉人,你也是拍拍打打称兄道弟。官味重的人认为你不尊重他,对你爱答不理,你却满不在乎,你认为友情可以模糊职务上的差距,用你自己的话说,咱就这么耿直。

  有时,你由于晚上写作,早晨就很难起床,也有迟到的现象,多次被人查岗查着。他们给我反映,要我好好管管你,有时我给你打个马虎眼,就说我派你去报社了,后来领导批评我说,一个“懒瞌睡”碰了个“软枕头”。由于我对写作人的理解,你在我面前就特别放松,也从不把我当领导对待。

  我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还是文学。一本书看完了,或者一篇小说看完了,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要交换一下看法,却时常“尿不到一个壶里”。我摆我的一二三,你讲你的四五六,谁也说服不了谁,吵得红脖子涨脸,拍桌子瞪眼睛。也有心平气和谈文学的时候,我主张石油作家应当在塑造更富有时代感的形象上下工夫,你给我竖起大拇指。你主张石油作家在创作中不应当更多地强调主人公的石油身份,应当让石油人和我们这个千姿百态的大社会相融合,只有这样,石油人才会和我们这个社会贴得更近。我也为你竖起大拇指。

  如果认为和军校是一个只会搞文学创作的人,那就错了。和军校会吹笛子、拉二胡,会吼秦腔,逮空儿就制造一些声响出来。这还不算,单位搞篮球赛,有你忙碌的身影,俄尔运动员,俄尔裁判员,俄尔解说员,不亦乐乎。单位搞排球赛,有你忙碌的身影,你的角色是解说员。你当解说员,一口陕西话,用极其专业的语言引经据典,用幽默诙谐的语言点评场上运动员的发挥,听起来像评书一样热闹,好多职工家属老早坐在球场边,并不是为了看球赛,而是为了听你解说。单位搞文艺演出,原本是俊男靓女们的事,与你不搭界,你却毛遂自荐去了。你说单位上的节目年年都是老一套,几首老歌反复唱,几段老舞反复跳,没新意,不接地气。你自编自导自演了一个节目叫《独角戏》,包袱不断,每一句台词都令人捧腹,参加油田汇演还得了一等奖……和军校真的是一个另类,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你向来以运动健将自诩,喜欢和我打乒乓球。我少去运动场所,但打乒乓球用真心打。你比我的球艺精,但如果一输球,心理素质就差了,接连输球。所以往往我赢得多,你赢得少,但你嘴上从来没有软过,心里更没有软过。每每操练完之后,你都会悄悄地练,练发球,练接发球,练扣杀。自认为练得差不多了,一见面,不管山有多高,水有多长,不管有多疲倦,话没说上几句,便拉着我要操练几盘,有条件要操练,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操练。认识了几十年,打了几十年乒乓球,还是互有胜负。我知道,在我和你的心里,输赢原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无芥蒂,重要的是酣畅淋漓,重要的是一身大汗,还有情谊。

  和军校是一个文学“狂人”,也非常自信。你一直想要成为著名作家,时时表现出对成名的向往,一点也不知道谦虚。有一回,油田宣传系统开会,领导挨个介绍与会人员,介绍到你面前,说,这就是著名作家和军校。领导脸上分明挂着戏谑的笑,会场上也响起了笑声。那阵子,你充其量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连作家的名分都没有。谁也没有想到,你缓缓站起来,不卑不亢底气十足地说:“可以这么说!”会场上的笑声越发响亮放肆。领导本来是拿你开个玩笑,结果你借机提前当了一把“著名作家”。我没有笑,因为我对你另眼相看了,这份自信不是一般人所拥有的——你的自信来自于你对文学的坚守。我相信一个人把一件事当成终身奋斗的目标时,肯定会成功的。数十年后,你用实力证明了自己配得上著名作家这一称号。

  你在工作上把我不当领导,在生活上也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你是我家里的常客,常常给我安排派饭,就像村干部吃派饭一样说,今天去你家里吃饭:凉拌牛肉、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尖椒炒肉丝4个菜,3瓶啤酒,主食是拉条子。能提前告诉我给你准备饭,还是表现好的,有时就像领导查岗一样突然来了。如果正在吃饭,就给你添一双筷子跟着吃;没有碰上吃饭,你就自己到厨房里寻吃的。那会儿,你还没有成家,单身汉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当然你也不知道双职工的生活是多么忙乱。食堂的饭再好,连吃几顿也就没了胃口,下馆子钱包又不支持。所以,我有时会邀请你去我家吃饭,我做的饭也正对你的胃口,每一回,你都是满登登两大碗,再来一老碗面汤,说原汤化原食,抹抹嘴,拍拍肚子,说声谢谢,就回办公室写小说去了。

  创作上有了成绩,却有一件难肠的事情困扰着和军校,那就是婚姻问题。年龄不小了,在知识分子成堆的研究院,都是大学生,你一个中专生,且其貌不扬,油田女生又少,用你的话说“狼多肉少”没有自己的菜。可我们研究院隔壁的医院就不一样了,女护士很多,找对象就相对容易些。

  我和医院党委书记杨耀民是好朋友,就向他推荐了你。杨书记得到一个“笔杆子”当然高兴接受了。你到医院后,果然找了一位善良美丽的护士妻子。

  你调离的那一天,我请你在我家里吃了最后一顿饭。我多炒了几个菜,还从柜子里拿出了半瓶茅台酒。这瓶酒是我在新疆会战离开时,新疆的文友们给我送行的酒,我带到了河套前指女儿出生时。在那个极为寒冷的冬天打开给朋友们喝了,因为前指工作不让喝酒就没有喝完,剩下的半瓶带回到了陇东。算起来这瓶酒跟随我跑了几万里路了,更换了好几个单位,保存了好几年。这一天,我要和你喝了它。你好酒,贪杯,酒多以后,话便多了,多得土都扬不进去。这一天,你的话少,倒一杯,碰了,喝了,再倒,再碰,再喝,酒喝完了。我送你走时,你也没有按照惯例说“谢谢”,无言地告别。我偷眼望去,第一次看见你挂着闪闪的泪光。

  1989年,我被抽调到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第一届全国石油职工文化大赛征文办公室,负责征文的初评工作,此后被调入中国石油文联,离开了生活10多年的长庆油田。我和你相距千里之遥,但友情没有断裂。我时时关注你的文学创作,在举办各种文学笔会时,总给你单独发通知,让你参加会议。这个时期,你的小说从语言到生活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你对石油人的感情和认知不断深化,语言生动鲜活,空白很大,灵动而隽美。在我担任《地火》小说主编时,在整个来稿中,你的小说语言是独特的,是石油作者中唯一形成了自己语言风格的。你的小说还特别注重细节描写,我在许多改稿会上,都以你的语言和细节来举例阐述我的观点。你对作品的挖掘也越来越深,这一时期,你的作品像井喷一样涌现。比如中篇小说《欣逢佳节》是你第一次写農村生活的作品,也可以说是第一次把笔触延伸到了对人民的情感问题上,是“亲情”重要还是“官情”重要的问题,是最早观察腐败是从亲近权利开始的。这就是后来中央领导人常说的,如果“情”不为民系, “利”怎能为民谋呢?

  1995年,和军校在创作上又跃上了一个新台阶。你的短篇小说《入党》刊发在《飞天》当年11期,很快被《小说月报》转载。我看后拍案称绝。正好,我在涿州举办了石油系统实力小说家改稿会,请来了著名文学评论家、我的甘肃老乡雷达老师,跟他谈了对这篇小说的看法。雷达老师很重视这篇小说,很快写了评论并向《文学世界》杂志推荐了这篇小说。《文学世界》将雷达写的评论连同《入党》原文一并刊发在杂志头题。从此,你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不断迈进,不断给石油文坛带来惊喜,作品不断被改编成电影。你的另一篇小说《一个甘肃人和陕西人的故事》虽然很短小,但内涵十分深刻,透着真诚,小说像陇原上一缕清新的春风刮过,让人们呼出了一口长气。

  这时,可以说你成为真正的“著名作家”了。因为你早已消费了“著名作家”的桂冠,真正“著名”时却特别谦虚,给我写信打电话,没有成功时的癫狂,而有了对文学更深沉的体验。接着,你的又一中篇小说《薛文化当官》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你说你想当职业编剧了;你的小说《人生一页》被翻译成法文,你说看不懂;你的小说《卖羊》一口气被翻译成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你说你想和我喝几杯;你的小说先后被《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你都会给我寄一份样刊来。你先后获得了柳青文学奖、敦煌文学奖、黄河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每一回,你都会拍一张照片发给我……

  大约从2016年初开始,你热衷于拍微电影了,先是《等你100天》,后是《高高山上一个人》,不承想,两个微电影获得了首届国际微电影节“金风筝”奖、第四届亚洲微电影节“金海棠”奖及中宣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微电影大赛的最佳编剧奖。你说,今年还要拍一部名叫《和爱说再见》的微电影。当然主业还是写小说,你一直保持着每年出一本书的创作速度,10多年了,让人乍舌。2017年,你的长篇小说《开始幸福》出版,刚一上架就博得一片叫好声。

  对待创作,和军校是认真的人,是勤奋的人,是有悟性的人,也便是值得期待的人。因为,和军校是一位真作家。可惜,这位真正的作家在出版了长篇小说《开始幸福》后,却长睡不醒,把痛苦给了家人和朋友。

  我坚信你会醒来的,因为你不按套路出牌,你睡够了,忽然一天,就会醒来。

  我期待着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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