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兄,这是我对你的一贯称呼。现在,我依然这样称呼你。本来,早就想写一篇你我之间的往事,又发憷揭动这块心理上的伤痂,所以一直不忍动笔。
肖兄,还记得么?咱们初次相识是在青海油田的冷湖。1991年秋天,我参加中国石油环保工作并下基层锻炼,来到了青海油田。嫂子周宏在石油勘探局安全环保处,她热情好客,邀请我们一行去家里做客。当时你在青海石油报社工作,又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中文系,正值放假回到了油田。你所在的冷湖,在柴达木盆地里边,特荒凉,高寒缺氧,干旱多沙,有的地方寸草不生,就跟那月球一样。可你家却把困境当平常,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平房屋里整洁温馨,没有冰箱、空调,你们说这里用不着。聊天中你知道了我也喜欢文学,便算遇到了知音,无形中多了许多话题。你送我一本与复兴大哥合著的《啊,老三届》,还让我给同为“老三届”的你的一位北京同学捎上一本。那次相识时间短促,你我彼此了解不是很多,但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好感。
有人说,人对人的印象就决定于初见的十几秒。这点,我信。特别是那次还听人说,一天晚上有油哥们叫你去喝酒,你想这可不能推托,就和嫂子一起带着4岁的儿子去了。当晚回家嫂子骑车在前面,你骑车在后面。你一进门,嫂子就吓白了脸:你自行车上的孩子呢?这一问让你如梦惊醒,蹬车赶紧回街上去找。找到时,孩子已在路边睡着了。有惊无险,幸亏冷湖那年月没什么车。原来你喝多了,孩子掉下车去都没觉察到。大笑之余,我突然更觉得你是可笑,更可爱。
23年前,石油管道局党委书记兼局长张福录来石油文联任常务副主席,开始主持日常工作。他从局里选拔了几名精兵强将来北京总部工作,我感到最荣幸的就是咱们有缘走到了一起。那年,你刚从青海油田调到管道局不久。几年不见,你显得更沧桑了一些:瘦瘦的脸庞,深深的眼窝里,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真诚明澈。不过,头发更稀疏了。办公室有些小,你与我各自面壁,背靠背。这倒也好,咱俩屁股一转就能促膝聊天。
打那时起,有闲时你就给我讲述往事,我才更多地了解了你。你说你1968年初中毕业后自己做主去青海柴达木油田,当了12年修井工,后来调到局里,干过生产调度、报社记者、编辑,曾就读并毕业于西北大学作家班,后又上了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班。1991年你参与筹建青海石油文联,并先后任秘书长、副主席兼油田作协主席。关于作品,你没怎么说,可我知道,肖兄的著作颇丰,获奖不少,要不怎么1994年就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了呢?你的加入,与肖复兴兄长共同成就了兄弟二人同为中国作家的佳话。
肖兄,我真的很佩服你。你作为一个北京初中学生,十六七岁就投身到几千里开外的不毛之地柴达木。我曾在你工作过的花土沟有过短暂的学习锻炼,体验过“生命禁区”的艰辛。你说你在那里干修井工,我知道那可是最脏最累的岗位。昆仑山上、尕斯湖畔、大戈壁里,你沙里爬油里滚,风餐露宿,忍饥受寒,“一天要吃二两土,白天不够夜里补”。生产一线离生活基地有数百公里,四顾都是无人之地。氧气不足,开水不烫,青菜无有,馒头不熟。你远离家庭,过的是现代社会里的原始生活。油污满身,每天清洗不行,要用铲子刮。为了国家亟需的石油,你和大家都得忍着。你从不敢奢望电影、电视、电话,寂寞憋闷至极,下班喝酒就成了你们几个油哥们唯一的精神娱乐。肖兄,我理解你,当年你的那个年龄,搁现在的年轻人,还在受父母的百般呵护呢。不幸的是,也就在那样的环境里,使你罹患了酒精依赖症。一天喝不到啤酒,你的手就会颤抖。一次坐单位的车去廊坊,路上听到你突然大声叫“停车”,我才看见路边有小杂货店,门前堆着一捆捆啤酒,塑料绳绑着。你提着一捆上车,迫不及待地撬开一瓶仰脖而尽。此时有人窃笑,我却为你悲伤。
肖兄,当年你尽管已年近半百,可心地仍单纯得像个孩子。一次在边远油田大家联欢,看有人扭捏着放不开,你腾地站起,敞开嗓子高歌一曲《青海花儿》。你拿出了四顾茫茫、天人合一的戈壁石油汉子的劲头,满脸通红,脖筋暴露,粗犷无羁,不是在唱,而是在吼。在欢呼声中,你又忘情地唱起了《勘探队员之歌》: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
这首歌在别处我也听人唱过,那感受可大不相同。你唱时,身子在激情律动,眼中闪烁泪光。是啊,不是感同身受饱经沧桑,哪里会有如此的歌声?
肖兄,你的朋友真多。在油田炼厂开会时,住宿总把咱俩安排在一个房间。你的床下总要预备着一两箱啤酒。文友来聊天,你每次都要堆上几瓶相邀,边喝边聊,我也得喝,你觉得这样才尽兴。你对文友的真心相待相处,在石油文学领域有口皆碑。基层一线的作者看你身居总部文联,却看不见你一丝一毫的作派,都把你當作好文友,真哥们。
你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一次在呼和浩特炼厂出差,晚上你说去看姐姐,要我跟你一起去。姐姐的家离我们的驻地很远,是简陋的平房。她和姐夫都是铁路上的。在昏黄的灯光下,你们姐弟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转眼20多年,姐姐什么模样今天我都印象模糊了。后来,我看到肖复兴兄长的一篇题为《姐姐》的散文,才知道你们姐弟俩性格相似。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是更早些年自作主张报名来内蒙古修建京包铁路乃至安家在此的。肖复兴兄长说,多年后复华到青海“支边”,姐姐认定小弟的列车要经过呼和浩特,便赶缝了棉衣,一连3天在站台上等候,谁知你走了铁路南线。为此,姐姐难过失落了好多日子。这些往事,肖兄你也一定是铭记在心。
退休后,你奋笔疾书,夜以继日写作《大漠之灵》。我劝你量力而行,别累着。你说这几十年经历的往事太多,想写的太多。你的语音急切,好像预知自己已生命无多。你的书出版后,青海油田北京离退休基地举行了座谈会,我去参加了。那天到会的人真多,油田的老同志对你情真意切,对《大漠之灵》赞许有加。那天,咱俩还合影留念。那幅照片,小弟至今珍藏。
新著出版后,我为你高兴,却没有想象这背后的心血和经济付出。不久,嫂子来电话问单位能否买点,为出版这部书支出太大了。撂下电话,我很伤感。一个“献了青春献终身”的石油工人,一个写石油往事、颂石油精神的石油作家,以花甲之年呕心沥血,难道我们不能稍稍帮助一把吗?我找主管部门领导汇报。这位领导是兵团老知青,也是肖兄的好友,性情豪爽,连声说“复华不容易不容易,应该帮帮他”。听了这话,我不由得心花怒放,立刻给嫂子回拨了电话。再来电话要送货时,我说只给我一部分就行了,余下的接着卖,尽量弥补亏空。我把书背到机关收发室,给总部机关每个部门都贈送一册。
不久听说你住院了,病得很严重。手术的前一天,我打电话想去医院陪同。嫂子说谢谢你,不要来,家里人都到了,人够多了,你上班去吧。是啊,我去也帮不上忙。不去医院又惦记,我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此刻,突然想到走路去上班,一路为你祈福。我不懂什么运程也不信命,但我别无选择,只有用这种方式作为精神寄托。
从北京三里河到六铺炕将近10公里,且主要是二环路。车水马龙,空气污染严重。顾不上这些,我一大早就出发了。如此远的距离,我从来没有走路上过班,这是平生第一次。记得那天脑子里其他什么都没有了,路上一步步只有祈祷:肖兄啊,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走进单位,心中依然忐忑不安,直到听到成功的消息。
手术后,我到医院看你。你斜靠在床上,鼻子插着管,脖子上有块纱布。见我来了,你很激动,想说话,发出的却是嗓子里虚弱的气声。看昔日意气风发的肖兄成了这般模样,心里难受极了。可表面上我还得强装微笑,多说宽慰你的话。
出院后,我到北七家青海油田北京离退休生活基地看望你。正巧有朋友带来了一些养殖的鲜西洋参,出发前就给你拿了点。那天我看你精神很好,似乎恢复不错。我说鲜西洋参该怎样吃,你连连点头。后来你吃了吗?中午,你和嫂子周宏,还有同样退休在此的青海石油女作家李玉真大姐暨先生、青海油田文联主席杨振老师,咱们共进午餐。大家说说笑笑,你也特别兴奋,尽欢尽兴。本以为,肖兄你自此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谁料,过些日子听说你的病情加重了。再去看你时,你在永定门外的家中。一进门,就见你正倚靠在床头。见到我,你勉强露出微笑,说小康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数月不见,眼前的肖兄已瘦骨嶙峋。我坐在床边,握着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周宏嫂子说着你的情况,看得出她心中的焦急与痛苦。你穿着长裤,裤腿捋到膝盖以上,裸露的小腿皮包着骨。我上下搓着你的腿,心中一阵酸楚,嘴上却说肖兄好好养着,没问题,快好起来,咱们再去喝酒。似乎看到了我微笑背后的心情,你的眼神是那样的渴望、无奈。我看见你嘴角勉强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肖兄不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肖兄,而是沉默不语的肖兄。你心中的痛苦我怎能不知,只是,笨嘴拙舌的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临别时,你的眼神中滚动着泪花,说小康你放心吧。当时我心里难受,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宽慰的话,扭头就往外走。我没有回头。我的眼中已充满泪水。
肖兄,你还是走了,永别了你无比眷恋的亲人、朋友,还有你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石油事业。你嘱咐家人身后一切从简,只请求一点,就是要把骨灰埋到柴达木。如今可以告慰你的是,你的愿望已经实现。
“小康: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打开你送我的《大漠之灵》,抚摸着你留在扉页上滚烫的手迹,你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令人百感交集。肖兄,正如你所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多好啊,可它已成为永不再来的过去。
肖兄啊,天堂里没有纪年,而人间已寒暑八载。写到此,与兄最后道别的那情景,不由得又浮现于眼前:你的眼神中滚动着泪花,说小康你放心吧。
当时我心里难受,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宽慰的话,扭头就往外走。我没有回头。
我哭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