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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言可以守多久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6584
陈文学

  去邮电局的那条路,罗岩石已经走了30年了,不是坐车走,是迈开两条腿走。30年间,他把路上的小树走成了大树,也把自己走成了年近半百的人。

  其实,这段路坐公交车,三站地就可以轻松到家了,但他从不坐车,每个月都坚持步行往返这条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路。严寒酷暑,风霜雪雨,从未挡住他的脚步。一年12个月,每个月走一回,而且还将继续走下去。不坐车,不是为了健身,是舍不得花钱。30年,360回行走,只为远方那个他挂念的人家,只为那份不变的承诺。

  此时,正好是第30个年头的冬天,也是罗岩石第360回走在去往邮电局的路上。

  漫天飘雪,朔风萧萧。他穿一身石油工人的杠杠棉工服,戴一顶狗皮帽子,一只手揣在上衣兜里,手中攥着许多卷在一起的40块钱纸币,仿佛怕衣兜里的钱会蹦出来似的。

  他是一个颇具硬汉相貌的人——形如川字的眉头,犹如刻上去的,极像一枚峭拔的印章;有点长型的脸,满面坚毅之态。不知是岩石的名字像他的相貌,还是相貌像他的名字,反正他是一脸硬汉形象,心却如菩萨一样善良。比如,他月月坚持去邮局给他牵挂的人寄钱。

  他的手还在衣兜里紧攥着钱,掌心攥出的汗水湿润了钱。凛冽的风雪把他的脸冻得通红,棱角更显冷峻,落满雪的川字眉头仿佛矗立的一座冰川。他满脸凝重,眉头紧皱,因为这些年寄钱越来越难了,越来越需要他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挤出这笔钱。

  5个孩子渐渐长大了,老大老二相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想省出点钱,不容易了。他是一个普通采油工,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指望着他的工资。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紧衣缩食,才能坚持完成他的承诺。迈向邮局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但他月月走向邮局,风雪不误。

  “罗师傅来了。”邮局的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罗岩石摘下狗皮帽子,抖抖身上的雪,冲邮局的人笑笑,说:“啊,来了。”

  30年了,年年月月相见的人把彼此从青年看到了中年。邮局的人都特别佩服他月月来邮局做的事。柜台里的人主动拿给他一张汇款单据,他拿起笔俯身填写表格里的内容时,忽然感到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太清单据里的字。

  他有点纳闷,暗自问这是怎么了?他眨了眨眼睛,还是看不太清,无法准确落笔填写单据,脑海里闪现出一句老话:花不花,四十七八。他拍了一下脑袋,暗叹道:“唉,我都49了,一定是眼睛花了。”他又眨了眨眼睛,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柜上有一副陈旧的眼镜,镜腿上缠着变黑的胶布,还有一根长长的线绳拴在柜台的铁护栏上。他知道那是老花镜,是为上了年纪的人准备的。他又摇摇头,意识到第一次要戴花镜,心里涌上了一种羞涩感。他抬眼看看柜臺里的人,里面的人都低头忙碌着,没人注意他,邮局里很安静。他伸手拿过老花镜,悄悄地戴上,再看要填写的单据时,原来的模糊顿时被镜片穿透,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了。

  罗岩石先把40元金额填写上,然后一笔一画写上寄款人和收款人的地址及姓名,对收款人地址和姓名又从头至尾默念着核实一遍,确认无误后,他的目光还盯在那行远方的地址上,仿佛看到了那个千里之外的山村和那里的人……

  他和他的战友不知翻越了多少山梁,眼前还是无尽的山无尽的梁。复员要离开部队的时候,战友福贵说他不能去东北参加石油会战了,说他父亲病逝后,家里只有娘和三个妹妹,家里的穷日子,没有一个男人撑着人就得饿死,他必须回家。

  罗岩石和战友福贵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俩好得如同亲兄弟。他想这一分开,天南地北的,恐怕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他决定去东北之前送福贵回家,去他家看看,再尽一次战友情和兄弟情。

  他和福贵坐了一夜火车,又坐了半天汽车,然后就是走不完的一道道山一道道梁。冬天的山梁,草木凋零,满目衰白。又走上一个山冈时,福贵站住了,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坳,说那里就是他的家了。

  黄昏中,那个山坳里飘起几缕柔弱的炊烟。这是甘肃陇南山区里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山村,土地、房屋和人都是灰突突的。伴着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他俩走进村里,在一个瓦破墙残的小屋前,福贵说这是他的家。

  打开陈旧破损的门,他俩走进昏暗凄冷的屋里。在一盏火苗微弱的油灯下,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福贵上前喊了一声:“娘——”娘撑起身子,一片破被脱落身下,一声“儿啊”,一串泪水流在苍白的脸上。福贵跪在娘的身旁,抓住娘瘦弱的手,拖着哭腔说:“儿回来了!”这一幕让罗岩石看得心里一阵难受,眼眶湿润。

  他侧眼看到屋里还有一铺小炕,炕上有3个姑娘蜷缩在一片补丁摞补丁的破被里。显然,那3个姑娘是福贵的妹妹,看到陌生人都勾着头,满脸的怯懦和羞涩。

  屋里冷飕飕的,那盏油灯似乎也被冻得奄奄一息。眼前这一幕,撞击着罗岩石的心魂。夜晚睡觉的时候,妹妹们和娘躺在一铺炕上,他和福贵躺在妹妹们的那铺小炕上。福贵娘和妹妹们盖一片被子,另一片被子非要给他和福贵盖。罗岩石坚决拒绝了,他说他和福贵穿得厚,不用盖被子。那一晚,罗岩石一夜未眠。福贵娘骨瘦如柴的身体,3个妹妹盖一片破被的凄惨,让他心如刀绞,透过糊一层黄纸的窗户,眼望夜色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福贵娘端来一碗红薯粥,罗岩石没有吃。他想少吃一口,他们一家人就能多吃一点。他兜里总共有45块钱,留下回去的路费,剩下的钱,他不容分说地砸在福贵手里,就走出了屋门。

  屋外山坳里,狗吠鸡鸣。富贵送他到村头,两个人握手告别时,罗岩石郑重地说:“福贵,今后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们一家人吃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间的那个川字皱得异常凝重。福贵的两滴眼泪重重地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目送罗岩石消失在茫茫的山梁沟壑间……

  鼻梁上的老花镜已经滑落到鼻尖上了,抬手往上推眼镜的时候,罗岩石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他摘下眼镜,掏出衣兜里的钱,把钱和汇款单一起递进柜台。这样的动作,罗岩石做了30年,今天不同的是多出了一个戴眼镜和摘眼镜的动作。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看来得买一副老花镜了,罗岩石想。

  外面的雪下得有些大了,风也更凛冽了。罗岩石把狗皮帽子往下拽了拽,脸被捂得更严实了一点。为了省钱,天再冷,他也不会坐公交车。他顶风冒雪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他对福贵承诺的那句话,为自己感到欣慰和心安。

  他记得刚来到东北荒原上搞石油会战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艰苦。他宁肯自己多吃一点苦,也坚持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一部分给福贵寄去。那时他是单身汉,一个人再苦,也好对付,所谓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后来成家了,孩子接二连三地来了,几十元的工资养一家人不容易,可他还是年年月月兑现他的承诺。他知道福贵一家的日子仍一贫如洗,寄去的那点钱也只能让他们的锅里多几粒米,或者给他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抓点应急的药,虽是杯水车薪,也可能是雪中送炭啊。福贵一有回信,总是千恩万谢,说要不是他寄的钱,老娘早就死了。此时,罗岩石的心里总有一种幸福感,尽管这幸福里掺杂着苦涩和艰辛。

  这么多年来,身上除了冬夏两身工服,他从未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连衬衣衬裤都是缝缝补补又三年地穿。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从不下馆子浪费钱。其实当兵的时候他是能喝点酒的,为了兑现承诺,他把酒戒了,戒得决绝彻底。每年单位到年底都要会餐,有酒有肉,领导和同事都热情地劝他喝酒,他都拒绝了,惹得大家很不高兴。当然,没人知道他承诺的事,他从不和外人说这事,也不让家人和任何人说这事。

  说实话,每次单位会餐他也馋酒,也想和大家一起举杯畅饮,可是他怕破戒,怕毁了他兑现承诺的意志。他的这种意志疏远了不少人,使他有点离群索居,而这种孤寂反倒更有利于他去默默地坚持他的承诺,他甚至感到这样更好。他常想,他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别的奢求,把工作干好,当一个普通合格的采油工就挺好,再就是把承诺完成好,这辈子就行了。

  可是他的这种意志,对孩子就有点不近人情了,他几乎没有给5个孩子买过糖果之类的东西,虽然那个年代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富裕,但逢年过节总应该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解解馋啊。接二连三有了孩子后,他除了在自己嘴里省,还严格控制孩子的非分之想。孩子们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能吃到糖果饼干之类的好东西,都馋得流下哈喇子,回家问爸爸咋不给他们买好吃的,他严肃地说咱家没闲钱买那些东西。孩子们又含着泪问那人家咋有钱买呢?他就皱起川字眉愠怒地说:“跟人家比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你们天天能吃饱肚子就行了,还吃什么好吃的!”有倔犟的孩子不听他这一套,哭闹着要好吃的,他耍起老子威风,抄起笤帚疙瘩就要打。好在妻子挡住了他,把孩子们撵走。望着孩子们散去的身影,罗岩石的心里好一阵难受,川字眉皱出了一脸苦相……

  途经公交站时,正好有一趟公交车开过来停在站牌下,车门打开,乘务员伸出头友好地问他:“师傅,上车吗?”他摇摇头。乘务员继续坚持她的友好:“天这么冷,上车走吧。”他仍然摇头,摇得毫无相劝的余地。乘务员缩回头,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公交车离他而去……

  他很感激乘务员的好心,但他都已经那么多年没坐车了,怎么能破了这种坚持呢?就像不能破了他戒酒戒烟的自律一样。他想,他已经坚持30年了,不管多么不容易都坚持过来了。虽然福贵也有了孩子,他的妹妹也有出嫁的了,但他们的日子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贫穷。

  福贵姓王,叫王福贵,他爹娘给他起这个名的时候一定是恨透了贫穷,把能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个长子身上。可是福贵也只是个名字而已,贫穷照样贫穷,丝毫与福贵无关。前些日子,福贵来信说,他娘躺在炕上什么也不能干了,他种的那点地还不够口粮,年头不好,还是吃红薯喝稀粥,他的3个孩子有两个给人家放羊,一年到头挣百十块钱,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学。他能上学,全靠他邮来的钱支撑着。福贵又是千恩万谢地说,要不是有他的帮助,他们家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上学呀。

  知道福贵家有一个孩子上学,他很欣慰,感到他的钱不光是救贫了,还有更有价值的作用。这样想着,他的心里生出一阵快慰和欣喜。他不知道那个贫困山区还将贫困到什么年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得坚持下去,如果那里的富裕遥遥无期,他就把承诺坚持一辈子。

  风吹在身上,雪打在脸上。他躬身顶风冒雪,继续走在这条走了30年的路上。

  路旁的花草树木又鲜活起来,这样的春色也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冬去春来,四季变换,一年又一年,罗岩石真叫不准眼前这个春天是多少个春天了。事实上,这已经是他在去往邮局的路上经历的第50个春天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已经把自己走老了,走到了69岁。现在走的路,不是过去的那条路了,那条路走了30年后,他搬上了油田给职工盖的楼房。没上楼之前,他了解到楼区附近有一个邮局,这是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新邮局的距离和之前那个邮局的距离差不多远,这让他很满意。走在距离大致一样的路上,感觉就像还在原来的那条老路上来去,不同的是家是楼房了,邮局的人也是新面孔了,而走过了又一個20年后,人和路又成了老相识。

  这天,他去邮局办完了汇款的事,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了一段路后,他感到有点累,想歇一会儿,就在路边的长条椅上坐下来。

  走这条路,他依然坚持步行,也是风雪无阻。他常常眼望远方想,只要那遥远的陇南山区里的福贵家,一天没有摆脱贫穷,他就一直兑现他的承诺。他曾在电视里听说,福贵家所在的县是国家级贫困县,那里的人都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福贵来信说,他老母亲病恹恹许多年以后死了,后来他老婆也得病了,也靠吃药支撑身体。他的3个孩子有两个窝在山村里种地为生,也一样贫穷;那个当年上学的孩子读完中学就不读了,出去打工了,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孩子,留给他和老伴成了留守儿童。在信中,福贵依旧是千恩万谢。

  对于福贵的感激,他已没什么感觉了。都好几十年了,他给福贵家寄钱就是让他们的穷日子有点奔头,不让他们的家穷散了,穷死了。他想,这是自己愿意做的,有什么可感激的呢?只是当他听说那个上学的孩子辍学后,感到自己的帮助失去了价值。他想那孩子要是能把书坚持念下去,可能就是他们家摆脱贫穷的一线希望。

  他给福贵回信说,一定要让你的两个孙子上学,只有上学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才有可能摆脱一家人的贫困。他还说,现在他没什么负担了,他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可以从退休金里再多拿出一点钱供那两个孩子上学。富贵不同意,说:“这怎么能行啊,几十年了,你总是月月寄钱,让我们这个穷家能撑起来能活下去,我们都没法感谢你呀。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啊。就是两个孩子上学也不能用你的钱哪,万万使不得呀。”

  不管福贵如何拒绝,到那两个孩子上学的时候,他还是坚持把资助孩子上学的钱寄过去,他因此又一次感到他做的事有了更重要的价值。他抬起头又向远方望去,目光兴奋而明亮,那样子就像看到那两个孩子坐在课堂里,手捧课本,书声琅琅。

  想象着那两个孩子读书学习的时候,他感到头有点晕,抬手扶扶脑袋,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近段时间,他的头时常就会晕上一阵,人老了,毛病也多了。他想,再坐一会儿,等脑袋清亮清亮再往家走吧。

  马路上的小汽车不断在眼前闪过,每辆车都闪闪发光,成为大路上也是城市里一道好看的风景。油田早已变作油城了,过去的工农村都被一处处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取代了。在油城变得越来越蓬勃向荣的时候,他和当年参加石油会战的那一代人正好与这座新兴的城市相反,都变得越来越老了,被他们的后人称作老会战。虽然老了,罗岩石觉得以老会战的身份被一座城市尊重,很欣慰很满足。

  眼前的小汽车还在闪闪亮亮地晃过,有点让人眼花缭乱。听说现在很多家庭都拥有小轿车了,城里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开小汽车,住高楼大厦,多幸福啊。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啥时候能到贫困的山区呢?眼下都21世纪了,福贵他们那里的穷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在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那里摆脱贫困呢?他摇摇头,为那无尽头的贫穷叹息了一声。

  这时,他又感到头晕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潜意识里还在想再坐一会儿就回家……

  罗岩石得了脑梗。脑梗发作的那天,就是从邮局回来的路上,坐在长条椅上感到头晕了两次后。幸运的是,很快被路上的好心人及时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保住了命;不幸的是,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出院后,罗岩石最先想到的一件事,就是他还能不能去邮局寄钱了,如果不能他该怎么办呢?那是不能停下的事啊。听说那两个上学的孩子其中一个已经去县城上高中了,他的资助正在按照他的愿望发挥作用呢。那是贫穷中的一线曙光啊,他的资助决不能停下来啊。

  他很焦急,几次在床旁试着行走,结果半个身子上的手脚都不听使唤,每迈出一步都趔趔趄趄地艰难,根本不可能再步行去邮局了。他很沮丧,苦恼自己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一下变成了一个废人。他想,他的事得找一个人替他去做了,找谁呢?他想到了和他住在一个楼区的女儿。他把女儿叫来,和她说了他的想法,让她每个月代他完成寄钱的事。

  对于父亲这个做了一辈子的事,早些年女儿是不支持的,因为这件事父亲不仅苦了他自己,还连累家人和他一起节俭过紧日子。小时候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吃饼干糖块,父亲从没给他们买过,他们含着眼泪和他要的时候,他吹胡子瞪眼睛,凶狠狠地要打他们……这个情景,她很多年都没忘。

  后来,看到父亲那么执着,慢慢地她对父亲从不理解到不干预再到感动和敬佩,她甚至都为父亲的坚持流泪了。她常常望着父亲去邮局的背影想:父亲一辈子不多花一分钱,一辈子节省,一辈子不声不响地兑现他的承诺,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已经把承诺变成了他的人生信念和情怀。如果不兑现他的承诺,那他的人生可能就毫无意义了。她在父亲身上看到了爱与善的光芒。面对父亲的要求,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而且必须像父亲那样去认真做好。她对父亲说,以后那笔钱她拿。父亲坚决不同意,那拒绝的样子就像他的承诺神圣得不可触碰似的。

  罗岩石行走不便后,把时间都消磨在电视上了,关注的主要是贫困地区脱贫的新闻,特别是有了精准扶贫和脱贫攻坚战的新闻后,他把电视盯得更紧了。他看脱贫攻坚的新闻,总是看得心里热乎乎的,时而还流下泪水,他感到盼望一辈子的事终于看到了希望。他一直盼着看到甘肃陇南山区里的消息,尤其关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

  这天中午,他又趔趔趄趄地走到他看电视的位置。老伴为他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他坐的位置是沙发的一头,那里已经让他坐出了凹坑,靠背上也靠出了一片黑渍。那是他固定的位置,那位置就如同是他守望远方脱贫攻坚战的高地。

  午间新闻一条条地播放着,女主持人的声音清晰亲切,罗岩石看得舒心,听得也舒心。这当儿有人敲门,老伴开门,迎进了女儿和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自我介绍说,他是晚报的记者,姓白,还拿出记者证做了证实,然后说他想采访一下罗师傅多年资助甘肃陇南山区一个贫困户的事。

  听到这里,罗岩石皱起了眉头,那个许多年不出现的川字突然间凸显出来。女儿给白记者倒了杯水,也给父亲拿起一杯水,顺手碰了碰父亲,那意思是耐心点,好好配合記者。看到罗岩石一脸严肃,白记者以为他说得太唐突,又详细介绍了他了解罗师傅情况的过程。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在邮局工作,是朋友把罗师傅扶贫的事告诉他的。听到白记者把他的事说成了扶贫,罗岩石心里很不舒服,但还是默不作声地听了下去。

  白记者说,听到了罗师傅的事后,他就到邮局做了采访,当发现罗师傅坚持给甘肃陇南山区一个贫困户寄钱20多年,他很震惊,决心要把这个事迹宣传好。他在邮局做更深入的采访时,一位老同志向他提供了一个更让他震惊的线索。他说多年前一个同事和他说起过有一个人在他们邮局月月寄钱的事,这个人如果是罗师傅,就可以再往前推几十年。这个线索让白记者更加激动起来,他顺着这个线索进行了穿越式采访,了解到20年前在另一个邮局给甘肃陇南山区贫困户汇款的那个人就是罗岩石,而且从1960年开始算起,至今已经50多年了,这让他又一次惊叹不已。在邮局档案室,他看到了一张张陈旧的汇款单上年年递增的金额:5元、8元、18元、30元、40元、60元、80元、100元、200元、300元……还有一次次“罗岩石”的签名。他决心要写出一篇震撼人心的报道。

  白记者激动地说:“罗师傅,您老人家太让人钦佩了,为了山区一个贫困户,坚持50多年默默地资助他们,真是一辈子的爱心,一辈子的奉献啊!”听了白记者的讲述,罗岩石的脸一直是凝重的,眉头上的那个川字也一直凸显着,并且一直闭着眼睛。白记者注意到罗岩石的表情,接着感慨道:“罗师傅,我有责任把您的事迹宣传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您这个石油老会战是多么了不起。”

  白记者说完,罗岩石仍然闭着眼,一语不发,屋里出现了一段时间冷场。白记者看看老人,又看看他女儿,有点不知所措。

  罗岩石的女儿知道自己的父亲啥样,想一定是父亲心里不高兴了,又来了倔劲了。她喊了一声爸爸,示意他跟白记者说两句话。尴尬了一会儿后,罗岩石慢慢睁开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不同意把这件事宣传出去。”

  他怕他的话说得不够严肃,又加重了语气,说:“白记者,请你一定要记住,我不同意把这件事宣传出去!”

  白记者愣住了,怎么都沒有想到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他郁闷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失望的倔老头家。

  窗外又是柳绿花红了,春天又来了。坐在沙发上的罗岩石眼望楼外,很想出去走走,最好再走走去邮局的路。自从把寄钱的事托付给女儿后,他已经有五六年没走那条路了,真想还像过去那样走一走那条路啊,可是这身体……他悲戚地摇摇头,心想不可能再走那条路了,人老了,又有重病在身,看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罗岩石把头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前几天,那个白记者又来找他了,他还是没有答应,比上次还决绝,弄得白记者又失望地走了。他的拒绝,虽然有点对不住白记者,但他为战友做的事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要让别人知道。做这件事是他遵从自己内心的召唤,怎么可以拿出去炫耀呢?真要是宣传出去,那就破坏了做这件事的初衷和心愿,也损坏了他为人处事的本分和秉性。

  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快到中午12点了。罗岩石喊了一声老伴,让她把电视打开。老伴打开电视后,又把药和水拿到老头跟前,嘱咐他别忘了吃药。这些日子,罗岩石的脑袋又出现了不舒服的状况,老伴很担心,把老头吃药的事看得很紧。

  电视里正在播报脱贫攻坚的新闻,罗岩石把精力都集中在电视上。他对老伴说:“好,先放这儿,一会儿就吃。”最近,罗岩石特别为党中央打响的脱贫攻坚战高兴和激动,看电视的劲头一天比一天高涨,精神总是处在兴奋状态中。

  电视画面切换到一片山区,满屏的一道道山一道道梁。似曾相识啊,罗岩石又来了精神。电视里女主持人清晰亲切地播报出甘肃陇南山区里的贫困村将实现异地搬迁脱贫的新闻,电视画面还随之展示了新驻地的楼房和生活环境。他听清了,这条新闻说的正是福贵他们那个县、那个乡、那个村,这让罗岩石更加激动起来,一瞬间忘了自己的病体,立刻想站起来看,结果只是浑身一哆嗦。站不起来,他就直起腰看,电视里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都打动着他的心,禁不住流下了两行老泪。

  流泪的时候,他的脑袋仰靠在了沙发上,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电视里还在播报着甘肃陇南山区脱贫攻坚的新闻,还没吃的药仍放在茶几上。罗岩石的两行老泪还挂在脸上,那是他人生最后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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