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我不知道自己磨出来的是一刃利剑还是一把破刀,我描写石油钻井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冷的铁 热的铁》(《地火》2020年第2期)終于与读者见面了。
1975年,我由一名下乡知青招工来到胜利油田钻井指挥部32194钻井队,那是黄河大坝下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苇子林中几栋孤零零的简易房。钻井队七八十号人,只有一名女工。那地方叫孤岛,隶属于山东省垦利县。离钻井队不远有一片槐树林,树林中驻扎着一个军马连,我们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穿过大片的苇子林,有时候会远远地看到一两个骑在马背上的姑娘。她们放牧着军马,或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徜徉,或一阵旋风般从草地上掠过。据说这些姑娘大都与我一样是城市来的知青。
一条名叫神仙沟的小河从草地上蜿蜒流过,注入渤海湾。钻井架与草甸子、小树林与神仙沟、打井汉子与放马姑娘,由此展开了一个个人与自然、友情与爱情、放马姑娘与打井汉子的动人故事。
1977年5月,因工作需要我离开了钻井队,离开了那片“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当过政工干事,当过电影放映员,后来又调到报社成了一名新闻工作者。但在钻井队那段时间的生活,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反而越来越清晰,并时时感动温暖着我,于是我试着用小说的方式把那段生活记录下来。大约在1988年,我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香水手帕》,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在草甸子上打井的钻井队,意外从一个打草的女人口中听说,离草甸子10多里的地方有个叫“半条街”的小镇。第二天,倒休工人热情高涨地去了小镇,他们带回来一个惊艳的消息:小镇上有个纺纱厂,纺纱厂里有许多漂亮女工,如仙子下凡。工人们听得热血沸腾,第二天轮休,大家把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向小镇进发了。小镇上的那条街实在太短,“我们”不一会儿就从这头走到了那头,之后又从那头走回了这头,结果是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我们”站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慢慢明白了什么。晚上,许多人来到“我们”宿舍,班长代表“我们”讲述在小镇上的经历:“我们”一进小镇,便受到了纱厂姑娘们的热情邀请,参观每一个车间。中午,在纺纱厂宽敞的餐厅里,与姑娘们一起进餐。“我们”每个人还得到一件礼物:洒了香水的手帕……
小说像一个童话故事,描述的是常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打井的钻井工人内心的渴求。现实生活中他们无法得到,就编造出一个美丽的谎言自己欺骗自己。
几经周折,这篇小说发表在北方一个刊物《岁月》上,想不到小说很快被《小说选刊》选载,那是我们油田作者的作品第一次登上《小说选刊》,在油田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后来我又写了一些小说,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刊物选载。那时候我写的以草甸子为背景,以石油钻井队工人生活为素材的小说大都只有一两千字,被称为小小说。这样的小小说我大约写了四五十篇。
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写一部石油钻井工人的长篇小说,写写我那些可敬的师傅、可爱的工友。2005年,我离开报社编辑部工作岗位,退居二线,办公室也搬到另一栋楼上。这栋楼本来是一座培训楼,因为没有培训任务,所以整座楼基本是空的,尤其是我所在的顶层,整层楼上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把过去写的以草甸子为背景,以石油钻井队工人生活为素材的小小说大都容纳了进去。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写作,加上多次修改,小说终于完成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从头看一遍,一边看一边修改,从写完到与读者见面,修改了不下10次,最终定稿的时候大约16万多字。石油钻井工人正像这部小说的题目,他们扎根荒原,吃得辛苦,受得劳累,咽得委屈,耐得寂寞,个个都是钢铁一样的汉子。表面上看他们是钢的、硬的、冷的,但内心又是热的,对工作、生活和爱情,他们像钢水一样炙热。
我把小说中的钻井队命名为32194钻井队,这个数字是我成为石油钻井工人后工作和生活的钻井队番号。因此,小说中的指导员老白、队长胡海、二班长扬子、二班副李二牛、钻工小六子、老先进刘大友、卫生员白雪颖等,他们有的是我的师傅,有的是我的工友。我曾与他们朝夕相处,知道他们的故事,只要一闭上眼,他们的音容笑貌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很多年前,我看姚雪垠老前辈谈长篇小说《李自成》的创作,文中说,写着写着他常常会情不自禁老泪纵横。当时我很不理解,写小说还能把自己感动哭?没想到我也被自己感动哭了。
指导员老白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钻井队在草甸子上打井遇到挫折,春节前搬上一口新井,他在队上立下军令状:春节谁的媳妇也不准来探亲,非要在这口井上干出点成绩来。没想到他妻子偏偏带着女儿来看他,他去车站接妻子和女儿。自己立的军令状,自己却无奈带头违反,所以见了妻子和女儿没好气,开口就骂。妻子被骂哭,女儿被吓哭……写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老先进刘大友一生未婚。年轻的时候曾谈过一个对象,对象去钻井队看望他,看到钻井队的工作环境和条件,看到工人们浑身上下除了牙是白的,其余的地方都黑得像鬼一样,扭头就走了。刘大友听说后去追,追到一个小镇上的车站,对象还是离他而去。往回走的时候刘大友痛不欲生,现在他已经50多岁了,仍然孤身一人,把卫生员小白想象成自己的女儿……写到这里,我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还有几个地方,同样如此。每当修改作品读到这几个地方的时候,我都会热泪盈眶,甚至泣不成声。由此,我也终于理解了姚雪垠老前辈。
稿子改定后,无处发表,也没地方出版,一直存放在电脑里。有一年,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我被安排去河北一个度假村疗养,认识了一位出版社的副总编辑,回去后我把稿子发给他。这位副总编辑还算负责,找了一位女编辑看稿子,得到的反馈是:担心工业题材的小说没有市场。如果我有能力购买一部分图书,可以考虑出版,否则有困难。我真的没这个能力,只好作罢。后来,我又把小说交给本省的一家出版社,不久接到通知,觉得小说还行,可以出版,但他一个人说了不算,要经过集体讨论。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次接到通知,说经集体讨论小说通过了,列入本年度出版计划,不久就会与我签订出版合同。我喜出望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好几个喜欢写作的朋友,但从此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自从离开32194钻井队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想不到40多年后,我已经退休,又一次见到了我的老班长。我住的小区外面有个公园,每天下午我去公园遛狗,都会看见公园一个亭子下有个老人在锻炼身体,也没什么章法,就是伸伸胳膊踢踢腿。每次我都是从亭子下匆匆走过。有一天下雨了,走到那个亭子的时候,我停下来打算避避雨。这时候老人突然说话了:“你姓王吧?”我有点吃惊,点点头,忙问:“这位师傅,您是?我们认识吗?”老人说:“难道你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我再仔细看看老人,还是认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我是梁树海。”老人说。
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我刚到32194钻井队时,梁树海是我所在二班的副班长,后来班长提了副队长,梁树海升任班长。想不到,老班长仅仅比我大了3岁,已是满头华发,满脸皱纹和老年斑了,难怪我一点也认不出他来。
我们聊了起来。老班长说他当了几年班长后,又当了几年钻井队队长。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如果他自己不说,有谁会想到,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当年曾是带领着七八十号男人南征北战的钻井队队长?当年他是何等威风何等威武!后来岁数大了,老班长说,他调到钻井大队当了几年生产调度,然后离开钻井去了一个采油厂的老年工作站工作,直到退休。现在他与老伴住在百多公里外的地方,现在来到这里是给儿子看孩子的。因为从没照顾过儿子,到现在儿子还与他有隔阂,从来没叫过爸爸,老班长有些伤感地说。他又说,我也不怪兒子,谁让我没照顾儿子呢?我们聊了很久。
这次与老班长见面,又让我想起了还在电脑里沉睡的那部长篇小说,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像老班长这样的石油钻井工人。
2019年下半年,我看到从来不发长篇小说的《地火》发了一部长篇小说。《地火》创刊于1993年,当时是石油石化行业唯一一本文学刊物。刊物创办的时候第一次笔会在长庆油田召开,我也曾应邀参加,并认识了许多来自各油田的作者。这些年我也一直努力为这本杂志写稿,中短篇小说都发过不少。我把电话打过去,编辑告诉我,杂志正有意尝试发点长篇小说,我听了十分高兴,立即把稿子发了过去。不久,在我电脑里沉睡了10多年的长篇小说终于见了天日,同时也了却了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因为刊物容量的原因,有2万多字没能发出来,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遗憾。总结创作的得失,这部小说是由一个个故事串联起来的,好处是常常能带给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和感动,有点像苏州园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作为长篇小说,缺少大河奔流、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读起来有碎片化的感觉,让人觉得不过瘾。
如果说还有可取之处的话,就是我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多个悬念,希望让这些悬念吸引读者读下去,至于起没起到这样的效果我就不知道了。
第一个悬念是老队长。小说一开始我就把老队长搬了出来,但又说“老队长的故事我后面再讲”,老队长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这是个悬念。直到小说快结束的时候,老队长才登场,估计老队长的故事也没让读者失望。
第二个悬念是“我”对那位放马姑娘的寻找。除夕之夜,“我”与一位放马姑娘遭遇后,只知其人,未识其容,“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她,希望继续我们的爱情故事。能不能找到?如果找到了将发生什么?这又是一个悬念。
第三个悬念是放马姑娘放在“我”床头上的那个军用挎包。她为什么要送“我”一只空空的挎包?挎包究竟有什么含义?这是又一个悬念。
随着小说的进展,悬念被一个个解开,故事背后的故事也渐次展示给读者。这只是作者的良苦用心,但是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虽说十年磨出来的很可能是一把破刀,但《地火》没有嫌弃,慷慨地接纳了她,让她得以与读者见面。真诚地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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